第三十八章 對陣(四)
宓姨娘似是要揉碎了一顆心,只捧了心口,皺了秀眉,一串兒淚珠,欲墜不墜掛在腮邊,整個人柔若無骨地靠在床上,傷心欲絕,「老爺定是怪我,這才這般處置我,我沒有怨言,只是想著,這個孩子不知道該怎麼難過,自己的母親沒有保護好他,我就想要去陪他,好叫他路上不要這般孤單。」
如姨娘嘆了口氣,只握了宓姨娘的手:「妹妹又說傻話,孩子以後總是會有的。」
宓姨娘話音一轉,瞪大了一雙楚楚妙目,似是驚訝之極:「姐姐,且不說我這身子損了多少,這次還是多虧了夫人和姐姐多般照料,這孩子才能在我腹中呆到現下。即便如此,現下還是……」宓姨娘嗚咽一聲,「以後,我又哪來的以後呢?」
蔣老爺聽著這話,原來滿腔的怒火倒是熄了三分,此時眯了眼,大步走出驟然出聲:「到底是怎麼回事?」
外頭卻穩穩傳來一聲:「這屋裡不相干的人都下去吧!你們都是府里的老人了,適才的事兒,若是擾了府內清凈,那麼休怪我們蔣府不認情面。」
蔣夫人這才進了內室。似是未瞧見蔣老爺這個人,只三步並作兩步朝著宓姨娘去了,如姨娘早已讓出了位子,蔣夫人近前先將被子往上頭提了,蓋住了宓姨娘露在外頭的半個身子:「身子要緊,你總該好好珍重自己個兒的身子,總歸咱們蔣府多養一個姨娘,還是綽綽有餘的,何必如此衝動?」
宓姨娘心中暗喜,這是得了夫人的保障了。雖說夫人不受寵,可是夫人就是夫人,這后宅到底還是要講一個上下尊卑的,當下心中穩了,面上更是凄楚了幾分,賣力演了,狠狠憋了一泡淚兒,「夫人,是妾身的事兒連累您了。」
蔣夫人搖搖頭,「說哪兒的話兒?你一日在後宅,犯了錯我自然罰,受了委屈,我自然要管的,只是我和如姨娘終究未能保住這個孩子。」蔣夫人唏噓一陣,握了宓姨娘的手,「怎麼這般冰涼了?可叫人暖了湯婆子來捂著了?這受了涼可不得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就不怕一世都不能再有子嗣了的。」
聽著蔣夫人話中有話,蔣老爺心中一疼,是呀!蔣府後宅子嗣單薄,五年為有所出,自己卻不能以七出之罪為借口,未嘗不是因著她生了玉潔之後,生生凍壞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嗣,雖說當年自己未曾做錯,她也是咎由自取,可是這般雲淡風輕地說了,到底叫人心中漫起幾分別樣疼惜,頓頓哽在心間。
蔣夫人自然也是想起了當年,生生被凍壞了身子的事兒,她知道的,雖然蔣老爺是個魯鈍的,可是對於孩子,他還是心疼的,真心愛護的,這事兒是她的噩夢,何嘗又不是他的?
如姨娘斂了心中的猜測,只說了:「湯婆子老早備著給妹妹了的。」
蔣夫人點點頭,「那便好,有什麼事兒說開了就是。當下老爺也在房內了,你且一五一十地告訴老爺吧!」復又偏頭瞧著蔣老爺。
蔣老爺嘆了一聲,撇開心頭浮起的情愫,「據實說吧,如今我在這兒,誰也別想著耍什麼花樣!」
如姨娘心中暗諷,多麼薄情的男人,對著眼前為自己懷過孩子又剛剛落了的女人,開口說出的兩句話,一句是質問,一句是威脅,當真是好一個枕邊人!
宓姨娘整理了情緒,這才開了口,「妾身這胎原是穩的,這幾日常有大夫來診脈,都是這般說的,孩子很健康,已經三個月了。妾身平日裡頭也是謹慎的,這是老爺同妾身的骨血,我若是這般狠毒,用了孩子做手腳,便是現下讓老天爺收了我這條命去吧!」
蔣夫人忙勸:「這是說的什麼話?哪有這般狠毒的人?」
「有的。」宓姨娘瞧著蔣夫人:「夫人,是有的。在那些人眼裡頭,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便是草芥了。這一切的起因也不過是一句話罷了。」
「妾身養胎的大夫同蓮姨娘養胎的大夫是同一個,他前兒說了一嘴,妾身的胎看著竟是比蓮姨娘的要早上一陣兒。說是前兒,蓮姨娘還問起有沒有可以讓胎兒早產的藥物,只怕是礙了人眼兒了。」宓姨娘掩面:「只是,妾身沒想到,蓮姨娘竟是這般狠毒,生生把妾身的孩子,打了下來!妾身原是以為……我原以為……」
「妹妹節哀。」如姨娘適時插了一嘴:「這也是無憑無據的事兒。」
宓姨娘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下去,變成一汪深潭:「是呀!無憑無據。可是除了蓮姨娘,又會是誰呢?」
她似在自問又似在拷問在場的每一個人:「夫人自是不屑如此的,姐姐也是無所謂的,只有蓮姨娘。」
如姨娘急忙喊了一聲,面上大驚失色:「妹妹慎言!」
「說下去!」蔣老爺卻是淡淡吩咐了一句。
「她是不願妾身誕下這個孩子,分了她孩子的寵愛,或是乾脆早了她生產,壓了她的孩子一頭。妾身原本就是個位卑言輕的。可是,姐姐不怕嗎?今日是我,來日若是姐姐呢?」她慘淡一笑:「慎言?如今老爺怪罪妾身,妾身什麼也沒有了,有什麼不敢說?憑什麼不能說了?若不是她,妾身的孩子怎麼會……他還未曾瞧過我這個當母親的一眼,我也未曾見過他的容貌,不知道是長得像我,還是像老爺多一些。也不知道,以後會是個茁壯成長的朗朗少年,還是個文靜矜持的大家閨秀?他就這樣,化作一灘血從我的身上生生剝離開了……」
宓姨娘捂住了嘴,嗚咽說著:「夫人,姐姐。你們知道那種感覺嗎?那種,你看著自己的孩子,從身上一些一些地被殘忍地不可阻擋地拿走的感覺,我好恨,我好想保護他,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是我沒用,是我沒用……」
原先宓姨娘是在演戲,現下卻早已是當真在吐露自己內心的痛楚了,她顧不得什麼寵愛,反正自己的姨娘之位總有人幫襯著,現下只想好好哭一場,為自己,也為了那個未曾出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