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偏向虎山行
那一夜念雲睡得不太安穩,她做了很多的夢,夢見十三歲的木葉拜別韋姑姑,跟著升平府派來的大管家,坐著馬車,前往全然未知的長安城。
她還不認得淳,也不懂得長安城裏許多的權謀爭鬥,隱隱約約覺得,那便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指引,注定要將她帶往某一種宿命中,去認識命中注定的那一個人。
那年夏天,天氣格外的悶熱,厚重的雲層像一塊千年洗不幹淨的尿布,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又被層層暈染,帶著叫人難受的潮濕氣息。
她並不愛這樣的長安城,可是後來,她覺得長安城才是她的家。十多年後她再一次站在揚州,才明白除了長安城,她再也無處可去。
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外頭六福輕輕地叩門,“陛下……”
李淳輕輕動了一動,念雲便也醒來,從身後抱住他。
他輕輕拍她的手臂,“念雲,朕三天便回來。”
他的聲音中並沒有帶許多睡意朦朧的沙啞,念雲於是知道其實他這一夜也睡得不沉。她的臉隔著薄薄的中衣,貼在他的背脊上,“淳,真的到了衝突不可避免的地步了麽?”
她到底還是擔心的,擔心夫君,也擔心兒子。
李淳轉過身來,在她額上輕吻,“你放心,不會有事的,他若真能贏了朕,這大唐的天下交到他手裏也無妨。”
他的一生都充滿了冒險,從逼宮德宗皇帝,到迫使先帝禪位,對付地方割據勢力也是以暴製暴。
他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帶著一點寵溺,“朕不會有事。朕說好要與你白頭偕老的,你看,朕頭上已經生出了好些白發。”
他要她放心。
這時候六福的聲音再次在門外輕輕響起,“陛下,陛下?”
祭天的隊伍五更天就要出發,是時候該起身洗漱了。
念雲同他一起起身,穿戴了一身同他的禮服相配的五鳳大紅鑲明黃緄邊朝服,頭戴八寶鸞鳳步搖,莊重地送他出門。
這一刻,他們彼此心裏都明白,他們再一次並肩攜手戰鬥。外頭的事他去應對,而內宮,便交到了她的手裏。
也許這一次根本不會有贏家,卻需要更加謹慎地投入戰場。
這一生,她從來沒有過像今日一般彷徨。
仍是隆冬時節,大雪初霽。隨著丹鳳門頂上的鍾聲沉穩而洪亮地敲響,朱漆的宮門緩緩打開,陛下的鸞儀便在這個時候浩浩蕩蕩地出了宮門,沿著清掃得一塵不染的坊間道一路向西。
念雲站在皇城的城樓上,目送陛下遠去,目光蒼茫而遼遠。
第一天陛下順利到達,一切都風平浪靜。但越是平靜,就越發的叫人覺得不安。
次日一早祭天大典正常進行,約莫到了晌午十分結束,也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午後群臣稍作休整,便拔營返回。
就在準備動身的時候,忽然間彤雲密布,黑壓壓地堆滿天際,仿佛把個蒼穹遮得密不透風,光線也隨之昏暗下來,似暮色四合一般。
六福有些擔憂地看向陛下,“陛下,這天頭怕是要下大暴雪啊,可還要出發麽……”
從這裏回長安城要翻過兩座山頭,倘若真是下了大暴雪,恐怕大雪封山,一時半會都沒法回去了。
他們沒有預料到這一點,因此帶的存糧也不過是三五天的。若是耽擱上半個月,恐怕有些不妙。
雖然天氣惡劣,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天氣可能會更惡劣。這第一天,雪也不至於大到完全不能行走。趁著路還沒有被封上趕回長安城,也還來得及。
“按計劃出發。”李淳大手一揮,做了決定。
大隊伍浩浩蕩蕩開始出發的時候,天空中已經開始飄下細碎的雪粒子,落在鼻尖上涼涼的,空氣中全是凜冽的氣息。
走了十來裏路以後,雪漸漸的大了,大團大團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遮天蔽日。
前麵是一座不低的山頭,連綿不絕,約莫有七八裏的山路。來時李淳曾注意過此處,這山裏怪石嶙峋,山又陡峭,是一個極好埋伏的地形。
這樣的大雪天,走這樣險的山路,似乎並非良策。六福心裏越發忐忑起來,“陛下,要不……等明兒一早再走?”
李淳抬頭看了看已經積下八九寸雪的地麵,照這個趨勢下去,恐怕明兒早上得有半人深的雪了,還怎麽走?
他咬咬牙,“繼續走!”
六福隻得往下吩咐道:“紫宸殿親衛率武官打頭,神策軍押後,仔細腳下,小心路滑,進山——”
這隊形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眾太監宮女簇擁著陛下在中間,文官緊隨其後。
充當前鋒的親衛連忙拿著鐵鍬鏟子等物在前麵開路,一邊往前走,就要一邊清理掉障礙物,至少確保開出一條能供兩個人並肩而行,相對平坦的路來。
李淳站在山腳下打量這座山,山勢頗顯陡峭,起伏也不小,山上植被茂密,即使是在這個季節,萬物凋敝,山上仍有少量的常綠灌木,頂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白。
等到前鋒的親衛已經全部進山,陛下的肩輿也就跟著抬了進去。他身後帶著的這些太監宮女,包括六福在內,都是高手,是早在他還在東宮做郡王的時候就逐漸開始訓練的一批人,尋常的刺客近不了身。
即使是前鋒的親衛已經盡力將山路鏟平,但抬著肩輿走在上麵依然有些顛簸。
走了約莫三四裏,正好是走到中間的位置,忽然聽見前方有一陣騷動,李淳的肩輿立即落了地,六福揚聲問道:“前方出了何事?”
前邊一個親衛一路小跑著過來:“啟稟陛下,前麵……前麵的山路被巨石給堵住了。”
巨石?他們來的時候便是走的這一條路,尚是暢通無阻的,怎麽這才一兩日,路就給堵了?
李淳皺眉,問道:“堵了多長?那石頭能搬開麽?”
那親衛道:“回皇上,並不是一塊石頭,而是……很多,像是從山頂上滾下來的,堵了約莫有一裏路,實在是過去不得。若要搬開石頭,恐怕相當費時費力。”
“可還有別的路麽?”
那親衛道:“若是換一條好走的路,恐怕是要退回到先前營地那裏,再繞行另一處山峰。除非……”
“除非什麽?”
“已經往前邊跟山民打聽過了,路倒是還有一條,但是是從一處狹隘的山洞裏通過,約莫二三裏,可以直接通到山腳下。”
這路堵得實在太突然,顯然是有人做了手腳。但此時若要退回去,一來天氣太過於惡劣,眾人,特別是一些文官的體力恐怕吃不消,二來,又要耽誤許多時候,這雪越下越大,後麵行走就越來越艱難。
已經到了這一步,總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李淳站起來,眯起眼睛往那漫天大雪遮掩的山中望去,心中倒升起那麽一點欣賞。這局,布得不錯,連天氣都算進去了,天時地利人和,倘若真是恒兒布下的,那他倒是能放心了。
“那就從山洞裏走。”
“陛下……”六福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被李淳威嚴的目光一掃,隻得閉上了嘴。
前麵的親衛得令,於是開始率部從狹窄的山洞方向走去,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就走到了山洞外。
那山洞裏頭光線很暗,看起來很是曲折,山洞入口處約莫能容七八人,但前麵可以看見越來越狹窄,最窄處大概隻能容單人單行通過。
李淳的肩輿不能過,因此也隻得下來步行,馬匹亦隻能留到後麵,由神策軍統一安排看管通行。
六福命眾人點起了火把,按順序進山洞。
山洞裏頗有些嶙峋的怪石,寬敞處亦有天然形成的鍾乳石和滴水形成的石柱,似獠牙一般倒掛在頂上。整個山洞寬窄不一,遮蔽也甚多。
眾人走得很慢,距離也隔得很近,以前後照應。走到最狹窄處,前麵的人都已經過去,李淳卻忽然在峽處停住了,退後兩步,笑道:“莫要裝神弄鬼,這把戲不新鮮了。”
話音剛落,隻見那狹窄的石壁忽然動了動,十餘個穿著和石壁一樣顏色衣裳的蒙麵人忽然像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麵前。再看那石壁,瞬間好似寬了三五尺。
虧這些人想出來的辦法,竟然穿著同色的衣裳,在臉上身上塗混合了膠泥的石粉,在石壁上鑿出空隙來隱藏偽裝!前麵過去的先鋒部隊竟也沒有發現這石壁裏頭還藏了人!
如此一來,前邊的先鋒衛士被阻隔,後麵的護衛又還沒跟上,隻在這一處狹小的空間裏,或可直接挾持陛下!
這樣的把戲雖然安排得巧妙,但算不得新鮮。李淳迅速退後幾步,背靠著石壁,麵前有一塊堅硬的鍾乳石擋著。六福帶著隨身的太監宮女擋在前麵,頓時劍拔弩張。
這天寒地凍的,太監宮女們一概係著厚實的披風,看著很是累贅,因此那些刺客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伸手往靴子裏一摸,雪亮鋒利的匕首出鞘。
這山洞裏頭太過狹窄,手腳施展不開,因此這次刺客用的都不是長劍而是匕首。不料,那些太監宮女們忽然整齊劃一地將披風一解,厚重的披風底下竟然全是幹練的深藍色勁裝,從腰間也抽出鋒利的匕首來,瞬間排開陣型,氣勢頓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