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禁足蓬萊殿
七喜並不知道陛下到底為什麽發這麽大的火,顯然此刻也沒有人會告訴他,他隻得跪伏在地上默默承受。
陛下將那紫檀木的條案掀翻,很是費了些力氣,所以一時間倒沒有再坐什麽,隻是怒氣衝衝地坐了下來。
這時間如此漫長,好似經曆了整整一個世紀,對於七喜來說,此刻能做的惟有忍耐。
陛下的怒氣終於平緩了一些,這才帶著森冷的寒意,緩緩問道:“薛七喜,朕問你,是不是你派人去刺殺的柳刺史?”
七喜於是明白了陛下盛怒的原因。
一個月前,他奉貴妃娘娘之命,派親信扮作刺客,刺殺了台州刺史柳泌,並將屍體拋入了靈江。這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事情,當地官員不敢輕易上報,所以直到數日之前,屍體被發現,確認了柳泌的死信,這才急急忙忙報與了朝廷。
台州離淮南不遠,雖然沒有留下證據,但以陛下的心智,很快就已經猜到,這事是他做的。
他知道,此刻說什麽都是錯的,於是選擇了沉默地低著頭。
陛下的聲音有些顫抖,聽得出來是在努力壓抑心中的憤怒,“這宮裏都已經不是朕的,禦醫也欺騙朕,朕好不容易有那麽一個為朕好的人,你們也不給朕留下,你們是想要朕的命嗎!”
七喜有些愕然,這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此時他依然隻能選擇沉默。
陛下一陣冷笑,笑得他毛骨悚然,隻聽得陛下繼續說道:“朕知道,都是貴妃指使你的,對不對?你不是朕的奴才,你隻是貴妃的走狗!”
陛下忍不住,又走到他身邊,狠狠地一腳踹在他身上。
這一腳正踢在肋間,七喜隻覺得一陣悶痛,喉嚨裏一陣腥甜上湧,嘴角便流出一點殷紅來。
他依然在忍耐著,維持了跪伏的姿勢。
可他心裏覺得難過,陛下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娘娘若是聽見了,得有多傷心!
終於,陛下開始不滿他的沉默,咆哮道:“你不說,你不說朕也知道,都是貴妃指使的!來人啊,來人啊,叫貴妃過來見朕!”
外頭的人不敢多言,隻得去蓬萊殿報知,並告訴貴妃陛下正盛怒中要見她。
念雲也有些詫異,七喜明明是去報喜的,怎麽陛下忽然就發了這樣大的脾氣呢?
她來到紫宸殿,緩緩走上台階,就見嘴角還帶著血跡的七喜跪伏在地。尚未開口,便看見七喜微微向她側過連,用嘴型對她無聲地說了兩個字:柳泌。
念雲明白了,款款行禮,“陛下。”
但李淳並不想聽她說什麽,卻是涼薄地看了她一眼,“貴妃,朕一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般與朕為敵!你可知道,朕對你何等失望?”
失望?要說失望,失望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念雲在心裏輕歎一聲,道:“陛下,此番七喜回宮,是來向陛下稟報破吳元濟之事的細節,此乃大唐之喜……”
李淳冷冷地用刀鋒一般的目光剜了她一眼,“生擒吳元濟,朕已經知道了,但並非貴妃和這個奴才的功勞,貴妃就不要借此邀功了!”
邀功?
念雲跪下,“陛下,妾要怎麽說陛下才會相信,妾待陛下之心,從未有過改變?妾這一生,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陛下,也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可陛下為何要疑心妾!”
“為了朕,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李淳逼近她,逼得她一步一步後退,紅著眼睛看向她:“你不要以為朕愛護你,朕寵著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今日你敢誅殺朝廷命官,下一次,是不是連朕都……”
他曾從病入膏肓的德宗皇帝手裏接過天下,曾親手逼迫太上皇“升仙”,這是他心裏永遠的傷疤。
所以,也是他心裏永遠的恐懼,他雖然從來未曾說過,但他始終都在害怕著所謂的報應。
念雲緩緩地搖頭,這個誅殺朝廷命官的罪名,她不能認。雖然七喜在這裏,但她相信七喜是不會出賣她的。
“陛下,凡事都要講個證據,妾久居深宮之中,陛下何以認定妾誅殺朝廷命官?”
李淳冷哼道:“證據,你以為沒有證據朕就不知道是你做的嗎?別給朕說什麽久居深宮,外頭的事,你比朕這個皇帝還清楚!”
念雲注視著李淳,企圖從他臉上看出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憐惜和柔情,然而並沒有,她隻看到了暴戾和憤怒。
她失望地低下頭去,輕歎一聲:“陛下既然全憑猜測,為何不認為柳先生正是陛下遍尋不至的刺殺宰相的內應?為何不認為他給陛下的藥不僅有寒食散的成分,而且還能使人上癮進而身體慢慢變得衰弱不堪?
陛下不信任妾,亦不肯信任跟隨陛下多年的梁禦醫,若陛下今日叫妾來此,隻是為了懲戒妾,那麽妾任憑陛下處置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今日陛下要妾死,妾也不得不死。但要讓妾認罪,還請陛下拿出證據來。”
她說完,不再看陛下,甚至也沒有多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喜,便轉過身去,拖著寬大的裙擺緩緩走出紫宸殿。
雪花稀稀落落地飄下來,她聽見身後陛下比冰雪更凜冽的聲音,“傳朕旨意,從今日起,貴妃郭氏禁足蓬萊殿,蓬萊殿之人,無詔不得外出!”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外,慢慢地被大雪湮沒了痕跡,李淳忽然覺得心裏一陣空落落的難受,好似整顆心在某個瞬間空出了巨大的一塊,然後轟然坍塌了一角,朔風冷冽地刮進來,毫無掩蓋。
他臉上的暴戾與憤怒,似一團冰雪慢慢地融化,融成了一攤冰冷的悲傷與失落。
連他自己也發現了,最近幾個月以來,他的脾氣變得完全無法控製,並且開始對身邊的人都疑神疑鬼。
他這是怎麽了?
看看跪伏在地上的薛七喜,這個跟在她身邊那麽多年的左膀右臂,他始終一語未發,既沒有為自己辯解,也沒有說半句主子的是非,他的姿態依然四平八穩,分明有著和她一樣的倔強。
李淳沉沉歎了一口氣,“七喜,下去罷,去蓬萊殿陪著貴妃。”
“是,七喜謝陛下恩典。”
他依然沒有多說話,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長時間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使他此時的身體看起來有些僵硬,步履蹣跚。
他低頭退到門邊,然後轉身離去,留下一個高而瘦的背影,一點一點融入到風雪之中。
空曠的紫宸殿,滿地的狼藉,李淳忽然覺得一陣沒來由的孤寂。
他坐回了紫檀木的雕花大椅裏,將臉埋在狐裘之中,那孤寂鋪天蓋地而來,幾乎將他吞沒,仿佛從此以後,他就真的隻是一個,孤家寡人。
“陛下……”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紫宸殿的寂寥。李淳抬起頭來,就見到太子李恒站在麵前。
李淳順手一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李恒略提起袍子,跨過那滿地的奏折和瓷器的碎片,先將那張沉重的紫檀木條案扶起來,然後蹲下身來將那些奏折一本一本地撿起來,按照是否批閱過分成兩疊,整整齊齊地碼在了條案上。
他默默地做著,李淳便默默地看,父子倆都沒有說話。
待大殿裏終於大致恢複了整潔,李恒終於跪了下來,“陛下,兒子雖然不知道母親是因為什麽而被禁足,但兒子請求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
“陛下!”
沉悶的大殿裏又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父子二人齊齊看過去,站在大殿門口那披著水貂皮鬥篷的是落落,想是急急忙忙趕來,鼻尖兒凍得通紅。
陛下臉色一沉,“你也是來給貴妃求情的?”
落落盈盈一笑,走上前來,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地坐下來,嬌俏地一笑:“猜錯了,落落是來趁機攬權力的。”
“攬權力?”
這種時候,當然是母親最重要,她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李恒有些困惑地望著她,甚至很想開口問問到底知不知道母親剛剛被陛下禁了足。
落落也不看他,隻對著陛下道:“落落已經聽說了,母親剛剛被禁了足。但這是父親同母親之間的家事,落落覺得不管說什麽都未必是對的。”
她笑一笑,又道:“隻是陛下忘了,如今大明宮中諸事都由母親一手打理,她如今被禁足了,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偌大一個大明宮也不可一日無主。
落落不才,跟隨母親學了這麽久,也隻學了個皮毛。不過,父親不是一直都說落落是個膽大的麽,落落如今再鬥膽一回,懇請陛下暫時把大明宮先交給落落如何?”
本來隻有李恒一個求情的也就罷了,若是兩個孩子都是來求情的,李淳心裏還真覺得不太舒服。但聽落落這麽一說,李淳才想起來他一時衝動禁足了貴妃,竟把這一樁給忘了。
他也知道這個太和公主辦事是個妥當的,況且跟著貴妃學了那麽長時間,就算辦事稍欠成熟,但也不至於出太大的岔子。
李淳當即便道:“既然如此,也正好省得朕費心,便交於你罷。”
落落笑起來,生怕他反悔,當即便起身行禮:“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