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喪子之痛
太子早薨,陛下悲痛不已,特地宣布輟朝三日,並追諡太子李寧為昭惠太子。
念雲幾乎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麽回到蓬萊殿的,她把自己關在屋裏不願見任何人,就連宥兒來看她也沒能見到。短短的幾天時間裏,她清減了許多。
他知道念雲心裏苦,故也沒有去打擾她。從前她是郡夫人,後來是太子妃,貴妃,時時刻刻都端著架子,讓她鬆一鬆,發泄一下也好。
可到了第三日,茴香忍不住,哭著跑到紫宸殿去,額頭在紫宸殿前麵的漢白玉石階上一下一下快要磕出血來,“陛下,娘娘已經三天水米未進了,奴婢鬥膽,請陛下去勸勸娘娘……”
李淳歎一口氣,大步往蓬萊殿去了。
蓬萊殿裏的沉水香已經換掉,改用了清神開竅的安息香和檀香混合在一起的一種香料,似乎還加了些薄荷,聞起來很是清爽。
李淳走進大殿,守在大殿裏的綠蘿手裏正端著一碗燕窩蓮子羹,有些無奈地站在寢殿門口,一雙眼睛可憐巴巴地向他求助,顯然念雲又拒絕了讓她進去。
李淳從她手裏接過碗,推開門走了進去。
“綠蘿,我吃不下……”
她的聲音嘶啞,好似風吹過殘破的窗紙,帶著一種疲憊的沙沙聲,讓他心疼。
此刻她背對著他坐在榻上,長發未梳攏,柔柔地披散在背上。他可以看到她的長發有一處被突兀地剪斷了一截,也沒有好好地修剪,看起來有些淩亂。
那是寧兒去的時候,手裏緊緊握著她的頭發,手指怎麽也掰不開。他於是拿剪刀替她剪掉了那一束青絲,索性遂了他的願,讓他握著帶走。
他把碗擱在桌上,走過去,將她抱在懷裏。
念雲發覺是他,便軟軟地靠在他的懷裏,許久才聽見她長歎了一口氣。
她眼睛有些腫,但已經沒有眼淚。
他聽見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裏,悶悶地道:“他說,他給妾獵了一頭熊……”
他輕撫著她的背,“是,他是大唐的勇士。”
他便知道她並不是倒下了,她隻是吃不下東西而已。他把那碗燕窩蓮子羹端過來,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聲道:“你用一些,到底宥兒和婉婉落落都還得靠你……”
念雲有些木然地伸手去接碗,李淳搖了搖頭,拿起勺子,試了一下溫度,直接送到她嘴邊。
喂著她吃完那一碗燕窩蓮子羹,李淳扶她站起來走到妝台前,拿起一柄象牙梳子,輕輕替她梳理一頭長發。
他不會綰發髻,隻好用一條緞帶替她把長發束了,又拿起妝台前一支細細的筆,沾了些螺黛,替她描眉。
他未做過這樣的事,但到底年少時學了些繪畫,有些功底,雖描不出她尋常的樣子,但也別有一番味道。
鏡中的女子模樣有些憔悴,臉上有著從不曾有過的淒楚彷徨,以致於念雲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
“都是朕不好,沒有護住朕的兒子。”
她緩緩搖頭,側身抱住了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便聽見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到底,她和他,都不能倒下,她隻是累了,休息了三天,她該重新站起來,走出去了。
她從妝台上拿起裝胭脂的盒子,打開,兩根蒼白的手指從裏頭拈出一片大紅的玫瑰胭脂,輕輕抿在唇上,掩去了那一點蒼白,恢複了許多氣色,就連眼睛裏也好似瞬間便恢複了神采一般。
她抬眸看了看陛下,問道:“陛下如何處置了?”
李淳道:“關在掖庭局裏,等著你處置。”
她微微垂了睫羽,未知可否。當初從掖庭局裏送進來的六個女孩子,被廢的王霖琅,死了的蕭梅憶、李墨央,加上如今的劉清清,就隻剩下了最不出眾的兩個禦女。
李淳又道:“掖庭局那邊……已經審過了,劉氏事先買通獵戶,偽裝了洞口,使之看似像獾子洞。然後從另一處洞口將棕熊引入山洞……”
這些具體的過程,她都不想再聽下去,她隻知道,有人害死了她的兒子,她必定叫那人生不如死。
但這兩個人,到底一個也是陛下的親生兒子,另一個是曾經服侍過他的女人,說是說交給她來處置,但她若真那他們泄憤,恐怕陛下又要怪罪了。
她聲音不大,但卻擲地有聲,“陛下不覺得,這後宮妃嬪引誘皇子,合謀戕害太子的戲碼甚是熟悉麽,簡直同當年則天皇後的手段如出一轍,隻可惜棋差一著……”
說到則天皇後,雖然每個人都不得不承認則天皇後治國的雄才大略,但她對李氏皇族子孫近乎毀滅性的殺戮,至今仍是大唐每一代帝王骨子裏的刺。
果然,此言一出,李淳的臉色便沉了一沉,陷入了沉默。
念雲見好就收,不再說下去,卻問道:“紀美人可來找陛下求過情麽?”
李淳搖搖頭,“她派人來給朕傳了句話,說她從此隻在承香殿裏吃齋禮佛,惲兒……任憑朕處置。”
這件事,若說紀美人看不出惲兒和劉清清的私情,恐怕是不太可能,畢竟李惲每次去見劉清清,都是打著探望紀美人的旗號。
但若說她對謀害太子一事毫不知情,她倒是相信的。畢竟,寧兒才是真正從她肚子裏出來的,即使惲兒小時候在她身邊養了幾年,怕也沒有親生兒子重要。
此時她的養子謀害了她的親生兒子,想來她心裏也不好過。但她知情不報,間接地放任了悲劇發生。
念雲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陛下就命人去給紀美人賜一領金線繡的袈裟罷。”
貴妃娘娘穿著一身繡銀線的素白衣袍,簡單束著長發走出寢殿的時候,蓬萊殿裏的眾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七喜已經在大殿裏跪了整整三天,同樣也水米未進。他瘦削的身形顯得越發的瘦,腮幫都深深地陷進去,眼下一片烏青,憔悴無比。
他身上一件赭石色的內監袍子,已經很多天沒有換過,上麵有一塊一塊的汙漬,皺巴巴的像是剛從壇子裏拿出來的醃菜葉子。
他向來是個齊整的人,即使永遠穿著一件不變的赭石色袍子,也一向都幹淨利落,從未像今日這般狼狽過。在主子身邊近身伺候的人,不管是太監還是宮女,都必須幹淨整潔,無半點不好的氣味才行。
可現在,他沒有心思去注意自己的形象和衣著。
他是罪人,杜秋其實早就給他提醒過了,倘若不是他匿下此事知情不報,貴妃必定有所警惕,太子就不會出事。
而他在大殿裏看著端到寢殿門口的食物一次一次原封不動地端出來,他隻覺得好似有什麽人拿著鈍刀子在淩遲他的心。
地麵冰冷而堅硬,他的膝蓋早已麻木,雙腿幾乎都沒有了知覺。此時貴妃娘娘不吃不喝,蓬萊殿裏也沒有人還有精力來管他。可他依然直挺挺地跪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稍微清洗他的罪孽,讓他心裏稍微舒坦一點。
好在,貴妃是走了出來,她到底還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出現在大殿之中,並不是憔悴枯槁的,雖然蒼白而冷冽,但氣勢不減。
他心裏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忽然放鬆了,頓時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不知怎的,竟恍惚地想起來很多事來。
他入宮已經很久了,久到從前在宮外的生活幾乎全都已經模糊不清。
曾幾何時,他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在很小的時候,恍惚記得,家中有七八個奴仆丫鬟,飯桌上總有雞鴨魚肉,家境很是殷實。小時候,母親似乎也曾抱著他,手把手地教他讀書認字,在他心裏點燃過一點讀書考科舉的夢想,以及保家衛國的遠大抱負。
後來呢?
後來,好像來了很多人,在他家的房子裏貼了很多黃色的紙條,在他家的東西上也都貼滿了那種紙條,家也就不再是他的家了,父親母親都被他們抓住,不知送到哪裏去了。
別人告訴他,他家被抄了。
年幼的他獨自跑了出來,再後來,他在街上乞討半個饅頭的時候,被父親的一個同僚,也或者是朋友發現了,帶回了家。
那家人待他很好,認他為義子,給他做了很多新衣服,讓他跟著家中的小郎一起讀書習字。
那家有一個漂亮的嫡女,比他大一歲,他記得她跳胡旋舞時的樣子,穿著繡滿了花的大紅色舞衣,不停地旋轉,旋轉,轉到他麵前的時候,衝他嫣然一笑。
他同她應該算是青梅竹馬,他們都說她是喜歡他的,似乎義父一家也打算等著他們長大了,便索性收他入贅。
他在那家裏長到了十一歲,卻沒想到又發生了噩夢一般的事情,他再一次見到那群凶神惡煞的府兵闖進家裏,拿出熟悉的黃色封條,貼滿了屋子。
意識開始漸漸的模糊,他卻又忽然聽見了貴妃娘娘的聲音,她喚綠蘿,“綠蘿,叫人扶他下去,灌一碗熱湯水。”
那聲音仍舊是溫和的,柔軟如三月的和風,他覺得心裏有一點莫名的歡喜,到底,她還是在意他的死活。
但她的腳步好似又遠去了,他想出聲留住她,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又聽見茴香的聲音,“娘娘,這是去……”
“掖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