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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太上皇請登仙

  隨著音樂的繼續,一十二陣依次演變,到最後一陣時,陣型變為長長的兩列。


  領頭的那個將軍到了太上皇、太上皇後麵前,本該將陣型重新變換成左圓右方的隊列,他卻沒有將隊形變回去,而是繼續向前幾步,走向了太上皇。


  念雲看不到麵具下的那張臉此刻的表情,可那背影,她已經認出來了。


  “將軍”一步一步向前,手中捧著舞蹈的劍。細看時,“將軍”捧著劍的姿勢可不那麽輕鬆,手裏竟不是塗著金粉的木劍,分明是真金打造的劍!

  走到太上皇麵前,“將軍”站住。殿外又有一人大步走進來,臉上也戴著一個麵具,並無五官,隻塗了許多的白堊,以墨畫了兩道誇張的長眉。


  那人走到“將軍”麵前,深深地看了“將軍”一眼,兩張麵具的臉相視,看起來有些滑稽。


  念雲笑不出來,此刻她隻覺得心酸,想來“將軍”的心裏一定也是不好受的。


  戴著白臉長眉麵具的人朝著“將軍”作了一揖,朗聲道:“時辰已到!”


  “將軍”深吸了一口氣,再上前幾步,走到了太上皇的禦座旁,單膝跪下,將金劍雙手捧到太上皇的麵前。


  此時眾人都已經醉倒,沒倒的隻有外頭少有的幾個侍衛,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使不出任何力氣了,就連太上皇後也已經伏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李誦抬起頭來,眸中一片清明,無言地看著那“將軍”,看了許久,眼中漸漸湧起無數的情緒,悲傷的,沉痛的,憐憫的,甚至還有一點點奇異的讚許。


  似乎隻是一瞬,卻又漫長好似一個世紀。


  李誦深深地歎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淳兒是他親手培養的孩子,他又怎會猜不到這是訣別的盛宴。


  從開宴的時候他便心事重重,一直也沒怎麽吃下東西,隻喝了一小口葡萄酒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沒有吃東西,還是坐得太久,站起來才發覺微微的有些頭暈目眩。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將軍”手裏的金劍,好似被那金劍的寒光耀花了眼。


  他抬起頭,望向呆坐在下首的念雲,忽然伸手指向一個方向。


  念雲先前並沒有注意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才看到大殿的一麵牆上,掛著一幅畫。


  掛畫的位置有些昏暗,但她認出了那幅畫。正是那日她畫的,李誦在上頭題了一首《清平樂》。美人憑欄而立,亭子一角伸出的兩枝桃花,恰好染上了牛昭容的鮮血,猩紅的一片。


  李誦指著那幅畫,注視了她許久。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當日曾答應過他的話。念雲微微閉了閉眼睛,朝著他遙遙頷首。


  李誦滿意地朝她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寂寥的笑容。


  念雲忽然明白,他這一生都是寂寥的。他曾經愛著那個蕭氏太子妃,卻沒有辦法保護她。


  他其實有著許許多多獨到而犀利的政見,也有過壯誌雄心,卻在漫長而艱辛的儲君生涯中,在德宗皇帝的重重疑慮下磨去了棱角。


  他厭倦內宅的爭鬥,可是終其一生都在被姬妾算計,受身邊的女人牽連。


  他這一生,本該是一襲白衣,一塵不染地站在泡桐樹下,題幾句閑詩,讀幾句詩書。可惜身為嫡長子,不得不承擔這些對他來說顯得有些吃力的責任。


  此刻他站在大殿之上,天地間仿佛隻有他一人,從身影到靈魂,都是如此寂寥。


  他再次看向麵前的“將軍”,對著那嘴角咧到耳根的詭異笑臉慢慢地笑了。


  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兒子,他出生的時候他曾是多麽的驚喜,他曾經無數次滿心歡喜地看著他格格笑著跑過東宮的後花園。


  而這一切,不知在哪一年哪一月,忽然被歲月無情地擄走了。


  “你要的,都給你。”


  音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了,穿著戎裝舞蹈的宮女們收了木劍,依舊整齊地侍立在大殿裏,所有人都維持著原來的姿態紋絲不動,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下來。


  那帶著白堊麵具的人終於有些不耐煩他們漫長的對視了,出聲催促道:“請太上皇登仙!”


  這聲音似乎驚動了凝滯的時間,李誦苦笑,任由他攙扶著走進了西側的暖閣裏。


  暖閣裏燭光搖曳,不知有多少個人的影子在晃動,大殿裏氣氛詭異而曖昧。一陣陰風吹來,大殿裏的燈燭被吹熄看一大半,原本燈火通明的大殿,忽然晦暗下去,念雲的身影也被隱藏在了黑暗之中。


  除了太上皇以外,座位上的賓客都在,隻是東倒西歪地沉睡著,完全沒有意識到身邊發生了什麽恐怖的事情。


  她聽見暖閣裏李淳的聲音吩咐道:“替太上皇沐浴更衣!”


  於是那些舞《破陣樂》的宮女的隊伍散開了,大約早就得到過囑咐,秩序井然地自東側的配殿裏取了水盆、巾櫛、衣物等,魚貫而入,湧到西暖閣裏去了,耳邊隻聽見水聲和器物碰撞的聲音。


  不多時,有宮女拿著一些衣物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又有宮女端著熱水進去。


  那暖閣裏再無人聲,隻看見宮女們寂然無聲地進進出出。


  念雲站起身來,七喜連忙一把拉住了她,“娘娘!”


  “本宮不能過去?”


  七喜咬咬牙:“娘娘還是不過去的好。”


  念雲微微愣了一下,抬眼朝那西暖閣看去,正瞧見一個宮女端著水盆出來,她朝盆裏瞥了一眼,滿盆的水都是殷紅的,看著完全就是一大盆的血!


  她不久之前剛剛見過七八個行刺的宮女血淋淋的屍體,也親眼目睹牛昭容在她麵前血濺三尺,血腥和死亡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可這一次,是她的夫君弑父,弑君,而她是幫凶。


  她覺得渾身發冷,顫抖著抓住七喜的胳膊,七喜始終都低著頭,麵無表情,卻在袖底牢牢扶住了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靜默地坐著,讓無邊的黑暗吞噬她心中壓抑的情緒。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倒不如和身旁那些渾然不覺的人一樣睡去,才不會知曉那一寸一寸的煎熬。


  可她還不能睡呢,這一場壽宴尚未結束,賓客們都“徹夜宴飲”,她這做主人的怎可休息?


  她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地在心裏誦一遍《地藏經》。


  黑暗在混淆了人的視覺以後,就會讓人的聽覺和觸覺格外的敏感。她正默誦經文的時候,忽然聽見對麵有輕微的響動,猛的就睜開了眼睛。


  她在暗處,對麵卻有一支燈燭尚未熄滅,那微弱的燭火下麵,她看見對麵的女人緩緩地直起身來,四下掃了一眼,然後扶著案幾慢慢地站了起來。


  那雙眸子在掃過她的位置時,帶著三分清明,三分了然,三分“果然如此”的譏諷。


  念雲隨即想到,大概是吃齋念佛的人在宴席上用的飲食少,所以中毒也輕。也許在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醒了,她隻是身體一時半會還有些僵硬,又或者是在觀察周圍的狀況。


  無論是哪一種,這個和她幾乎是死對頭的女人,都不應該就這樣帶著這個秘密走出去。


  念雲離開坐席,攔在了她麵前。


  韋太妃顯然沒料到這大殿裏還能有一個和她一樣清醒著的人,待看清了她,臉上的表情就開始變得生動起來。


  新仇舊恨,做太妃所受到的與德宗時代鮮明對比的冷遇,全都寫在了臉上。


  這個女人,她的養母得到了她一生都求而不得的愛,她又奪去了她傾盡全力扶持的養子的心,連他的命也不放過。


  韋太妃看著她的目光讓她想起毒蛇,吐著信子,打量著對手,正在尋找時機準備隨時跳起來攻擊的毒蛇。


  念雲當機立斷,抬手對七喜做了個手勢。


  七喜迅速出手,橫掌為刀,果斷地砍在韋太妃的後頸上,於是這年紀不小、身子骨也算不得健壯的老太妃立即白眼一翻,軟軟地倒了下來。


  知道她開口必定無好話,索性叫她不必開口了。


  念雲看了七喜一眼,七喜簡單地答了一句:“沒死。”


  念雲於是點點頭,看著七喜像拖著一個破麻袋一樣把她拖出南薰殿。


  南薰殿外不知何時早已進來許多神策軍守著,念雲走出去,吩咐道:“送太妃回佛堂,都好生看著。太妃要潛心替先帝誦經,這段時日不得叫任何人打擾,不必同任何人接觸,莫要壞了太妃的誠心!”


  宮裏都是些人精,立即會了意,帶了韋太妃下去。


  又過了一時,約莫快到五更天了,裏頭已經收拾停當,那些戎裝的宮女都已經退出了大殿。“將軍”自西暖閣裏走出來,念雲迎上去。


  他疲憊地摘下臉上的麵具,忽然一把將念雲抱在了懷裏。兩個人的手指都是一樣的冰涼,仿佛有大塊的千年寒冰藏在心裏,怎麽也溫暖不了。


  又是一場宮變,他贏了。可是誰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心裏滿滿的都是劫後餘生的酸楚。


  皇族的爭爭鬥鬥,其實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贏家。


  “念雲,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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