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上皇托孤
興慶殿裏,牛昭容的鮮血溫熱地濺了李誦一臉,也濺到了案上,正把那幾枝白描的桃花染得緋紅一片。
眼前那身體漸漸變冷的女人,扭曲的麵容已經漸漸地緩和了,失血過多使她肌膚開始變得蒼白,於是臉上的胭脂和紅唇顯得分外驚心動魄。
野心和似乎唾手可得的權勢讓她瘋狂,在這蕭瑟凋敝的興慶宮裏,惟有野心和希望,才能促使她依舊穿得這樣豔麗,妝容如此精致。
李誦跪坐在牛昭容的屍體旁邊,神色哀傷地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或許是想起了牛昭容從前的好,也或許是感慨這數十年來的磕磕絆絆,忽然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念雲這個挑破了一切美好麵具的人,此刻卻像一個旁觀者一般冷冷地坐著,一語未發。
牛昭容罵得不錯,他的一生就是一個可笑的悲劇。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也許早就不知道該怎麽去做一個帝王。他用沉默來保護自己,卻不知一切都是掩耳盜鈴。
他對姬妾們的縱容使得東宮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裏亂成一團,烏煙瘴氣。他對責任的逃避和過於急功近利的改革使近在眼前的皇位的權力離他而去。
他痛恨寵妃欺騙了他,責怪兒子背叛了他,可他所經受的一切苦難與不公,何嚐不是咎由自取。
隔了許久,他抬起血汙和淚痕交織得一片狼藉的臉,看向念雲,聲音有些空洞,“朕這一生謹小慎微,隻培養了一個繼承人,就是不希望見到他們骨肉相殘……”
念雲端坐著,仍舊是平靜地看著他。
他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理一理早已沾滿血跡和汙穢的衣擺,慢慢地坐好,勉強維持一點身為帝王的尊嚴與氣度。
他的目光自案幾上掃過,停在那一張他親手題了詩,念雲作了畫,又被牛昭容的血跡所染的畫紙上。
看了很久,他深深地歎一口氣,從畫紙上抬起頭來,這時眼中已經沒有了淚。
“念雲啊,淳兒沒有叫我失望……你能不能……答應我,替我照顧諸位皇子?”
念雲從他的眼神裏清清楚楚意識到,這是在托孤。
她略一沉吟,“隻要他們自己不生二心,我必傾力護住李氏子孫。”
“好,好。”李誦似已經用盡所有的力氣,沉重地一聲歎息,身子往後靠去,“你回去罷,朕一個人靜靜。”
念雲站起身來,微微屈身行了個禮:“如此,太上皇保重,念雲告退。”
一路徑直走出去,待走到沉香亭的時候,念雲微微頓了一頓,命隨從過去用龍池的水把手上臉上的血汙略微清洗一下,隨即便回了大明宮。
一頂肩輿剛進了左銀台門不遠,還沒到蓬萊殿呢,半路上便見一個小宮女攔住了肩輿,道:“皇上在蓬萊殿等娘娘半日了。”
她走的時候沒有同李淳說,這會兒叫他等著,是有點說不過去。
此時已經不能和從前同日而語,叫廣陵郡王等她一會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叫皇上在這兒等著她,還等了那麽久,且不說耽沒耽誤他的正事,光上上下下那麽多的宮女太監眼神兒就夠殺了她。
她問道:“陛下可說找我有什麽事麽?”
小宮女搖搖頭:“陛下沒說。”
念雲有些忐忑,快步走進大殿去,見李淳正在她常坐的羅漢床上靠著,麵前的案幾上堆著些奏折。她屈身行禮:“陛下!”
李淳抬起頭來,眼裏仍舊是帶著淡淡的笑,柔柔的如一池春水,隻笑著道:“你去哪兒了,朕等了你半日,索性把要緊的折子也搬到你這兒來了,邊看折子邊等你。”
念雲咬了一會兒嘴唇,才小聲道:“妾方才去了興慶宮,瞧了太上皇。”
那寧靜的一池春水頓時就被乍起的風吹皺,連著眉頭也擰了起來。這時他一眼看到一旁正要躲著他的綠蘿裙擺上似有血跡,連著念雲身上也有血腥之意,眉頭便擰得更緊了:“綠蘿,那衣裳是怎的?”
念雲連忙擋在前頭:“方才出了點事,待妾稍後細細同陛下說,陛下且先容妾和這些奴婢去換了衣裳來。”
也不等他答話,便趕緊拉綠蘿溜了。
過了片刻把手上臉上都洗幹淨了,換了熏過香的幹淨衣裳,才走了出來,把大殿裏的宮人都遣散了,討好地親自端了茶點進去。
李淳仍舊在看折子。他如今是越發的忙,偏生有些老臣不知趣,明明三句話能交待明白的事,非要旁征博引,洋洋灑灑的寫個萬言書來。別說看折子,她是眼睛往那折子上瞟一眼,頭就要暈了。
見她終於過來了,把那朱砂筆放下,問道:“太上皇可還好?”
念雲微微頷首,頓了頓方道:“牛昭容歿了,是太上皇親手殺了她。”
其實他的探子興慶宮也不是沒有,因此剛一出事,她還沒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大略聽到些風聲了。
念雲又把在興慶宮發生的事大致同他說了一遍。
李淳麵上一哂,道:“便是她罪有應得,朕那情深意重的好父親回頭怕是仍然要後悔自己親手殺了人。罷了,反正她也同牛家脫離了關係,不必追究了,仍舊按著昭容的品級治喪罷。”
念雲應下,“如此,妾回頭便去同禮部商議,必定不叫太上皇為難。”
李淳把手中的折子合起來,放到一邊,又道:“刑部那邊傳來消息,那羅令則全招了,道是牛昭容遣人聯係他的。今兒早上,杖斃了。”
他語氣太平淡,說到“杖斃”也完全沒有任何波動。正如她今日遭遇刺殺,七八個宮女並著救駕的老太監,還有牛昭容這麽多人死在她麵前,她仍舊維持了鎮定和冷靜,並沒有受到太大的驚嚇。
這大明宮裏的他和她,心都已經慢慢的冷硬起來,手上也開始漸漸染上越來越厚重的血腥之氣。
李淳站起來,拉起她有些冰涼的手:“念雲,大殿裏有些氣悶,陪朕出去走走。”
念雲自一旁取下他的披風,親自替他係了,又拿了一件自己的豆綠色披風,同他走出大殿。
蓬萊殿出去不遠,便是太液池,湖心有小島,叫做蓬萊島。
天色已晚,湖麵上微微泛著霧氣,念雲忽然又想起了興慶宮那老太監描述的龍池。
玄宗皇帝是個最懂得享受的帝王,那九個噴水的龍頭,噴得煙波飄渺,水霧繚繞,貴妃一曲霓裳羽衣舞,李太白鬥酒詩百篇,梨園弟子咿咿呀呀亮起歌喉,不知是個什麽樣的光景。
李淳目光飄渺地望著蓬萊島,忽然問道:“我聽說興慶宮也有這樣大的一個湖,你今兒見了吧?”
原來同她想到一處去了。念雲道:“若論湖的大小,隻怕是差不多。不過,興慶宮的盛景隻是玄宗皇帝一朝,後來在戰亂中已經荒廢,又無人修葺,草木宮室頗多荒廢,自然比不得大明宮了。”
李淳伸手一指太液池裏的荷葉,“是了,單是這荷花,興慶宮也比不得。”
荷花已經凋謝,荷葉卻還碧翠著,隻是有些老氣橫秋,再無嬌嫩柔媚之姿,像脂粉衰敗的半老舞娘。
李淳道:“開國時期高祖和太宗都住太極宮,高宗皇帝頭風甚是嚴重,則天皇後便擴建了大明宮,讓他遷來這一處。太液池的荷花,聽說也是高宗皇帝喜歡,則天皇後才命人植的,有些年頭了!玄宗皇帝偏愛興慶宮,卻獨獨喜歡太液池這一池荷花。”
興慶宮的老太監說起玄宗來,大約是懷念著曾經繁華的過往。李淳此時提起則天皇後和玄宗皇帝,她不知是何意,隻好沉默地陪在他身邊,等著他的下文。
李淳卻很久沒有說話。二人沿著湖邊緩緩地走著,李淳像是自言自語地歎道:“美人誤國啊!”
高宗皇帝寵信則天皇後,以致大權旁落,武周一朝不知折損了多少李氏子孫。玄宗皇帝當初被肅宗尊為了太上皇,是同寵愛楊貴妃脫不了幹係。如今太上皇,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為牛昭容所誤。
不知李淳到底慨歎的是高宗皇帝,玄宗皇帝,還是太上皇。
但這話頭念雲沒法接,她也是個後宮女人,而且不巧身後的郭家頗有些權勢,若是一著不慎,說不定哪一日,她也會成為那些老臣口中“誤國”的妖妃,成為所謂的禍水紅顏。
等了一會兒,李淳從湖麵上收回了目光,歎一口氣,道:“念雲,十日之後是母親的生辰,朕想幫她做個壽宴。你替朕去張羅一個宴會,就在興慶宮辦,不必太招搖,但規製不能低。”
念雲答應了,問道:“陛下可有想邀請的人?”
李淳想了想,道:“興慶宮的太妃、太上皇妃嬪等人是要請的,舅家一些走得近的親眷,還有與父親素來親厚的幾位老臣都要請到。另外,酒食多備一些,父親在東宮時候的二百親衛都帶到了興慶宮,他們也辛苦,到時候應當賜些酒食與他們。”
念雲道:“妾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