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見鳳尾簪
念雲定了定神,方向那太監問道:“這些東西,陛下可是從內府的庫裏取的麽?”
那公公似乎猜到她要問什麽,低頭回道:“這段時日有幾家王府和老宅收回來了,裏頭有些好東西,陛下瞧著喜歡,便拿來賞諸位主子娘娘了。”
念雲忽然覺得悲從中來。這一支簪子,由代宗皇帝賜予昭靖太子妃,太子妃臨終時贈與誼,又在誼和她之間輾轉了多少年,最終還是回到了宮裏。
都說玉是通靈的,卻不知這一支玉簪可沾染了多少紛繁的世事和人間的悲歡?
她歎一口氣,看向那一支簪,卻不知自己何時已經拿起了那支簪。
那公公沒有看她,低著頭並無聲響。
念雲正想留下這支簪,可忽然想起了什麽,李淳為何巴巴的送這些來?又或者,他的本意根本就在這支簪上?
她低頭再看了一遍那支簪,確定手中這一支正是當年那一支無誤,頓時覺得簪子似變成了燒紅的烙鐵一般,燙手起來。
可她總不能叫這支簪子真的流落到旁的不相幹的人手裏去,這總歸是故人之物。
她微微抬頭往大殿裏掃了一圈,忽然就看到了仍舊穿得素淡的太和公主。
她朝那小女孩子揚手:“過來,落落。”
小女孩有些怯怯地走過來,朝她跪拜行禮:“母親。”
今日不比尋常,饒是這小姑娘也打扮得鄭重其事,一頭軟軟的黑發也是挽起了一半,結了幾個小辮子在頭頂上繞了幾圈。
念雲拉過她的小手來,嘴角噙著溫柔的笑容,將那簪子穩穩地插在了她頭上:“這支簪,也算是與你有緣。今日母親送與你,賀你晉封公主,你要拿好。”
落落對於這個養母此刻的鄭重有一絲不解,卻也沒有發問,老老實實地低頭謝恩。
旁邊那傳旨的內監始終都是低眉垂眸的,可是念雲知道,方才的一切都穩穩當當地落在了他眼裏,怕是一個表情都沒有錯過。她嘴角輕輕抽了抽,吩咐道:“拿去給公主們挑罷。”
她去送了誼最後一遭的事,落在陛下眼裏恐怕又加重了一份顧忌。從走進這大明宮,她和淳之間,恐怕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罷。從此他是陛下,她便隻是這深宮中的貴妃娘娘了。
待送了公主妃嬪們離開,已是亥時,外頭隻看見黑魆魆的樹影,一派寂靜幽暗。乍一斷了大殿裏的喧囂,整個大殿頓時顯出那空落落的寂寥來。
她在東宮的時候,自從撤掉那沉水香,宜秋宮便隻是靠花盆和果子的香氣當作熏香。可蓬萊殿太大,大到再多的花盆,擺再多的果盤也不夠溢滿一個正殿。就連點一對兒燈燭,也隻能照亮小小的一角天地。
念雲看著那不甚明亮的燈燭,輕歎一聲,吩咐玉竹:“去點一爐沉水香吧。”
待那香氣嫋嫋,彌漫在大殿裏的時候,念雲深吸了一口這沉鬱而淡雅的香氣,多少年來,惟有這香氣是不變的呢,一如十多年前大婚的那一夜。
到了次日,一早便是公主和兩個妃嬪來問安,緊接著內府六尚局掖庭局都來奏事,聽完便是午時了。今日今時,郭念雲已經真真正正成為大明宮裏最尊貴的女人,雖沒有皇後之名,卻有皇後之實,掌管六宮,雖然妃嬪甚少,但瑣事卻並不少。
待用過午膳,照例的小憩片刻,醒來時時辰便已經不早。
到了臨近黃昏時分,有掌燈的內監扛著大紅的燈籠來到了蓬萊殿。
這是她熟悉的大紅燈籠,隻不過從六對變成了十二對,燈籠上的宮紗似乎更豔麗,燈籠裏的紅燭也更精致些。
內監掛完了燈籠,又一個傳旨的太監走進來,甩一甩拂塵,恭恭敬敬地,“恭喜貴妃娘娘,今兒晚上翻了娘娘的牌子。”
她有些出神。仿佛隻是一夜之間,一切都改變了。他來看她,便不再是回家,而是要等著司寢的公公拿來綠頭牌,翻她的牌子。
還有一大群的宮女魚貫而入,拿著巾櫛香粉等物,替她沐浴更衣。她微微愣神間,茴香在悄悄拉扯她的衣袖,傳旨的太監低聲提醒她,“娘娘該謝恩了。”
她才想起來,她還要謝恩。她朝著殿外大門的方向跪下,“臣妾,叩謝皇恩。”
這是聖上第一次駕臨蓬萊殿,宮女們都十分謹慎,把大殿和寢殿裏裏外外都打掃得十分幹淨,窗明幾淨,屋裏的花瓶都擺得整整齊齊,擦得錚亮。
倘若聖上心裏滿意,多來貴妃這裏幾次,多寵愛貴妃一點,她們這些下人,也是能夠雞犬升天的。
這一切落在念雲的眼裏,隻覺得浮誇和諷刺。她已經嫁給他許多年了,一個桌上吃飯,一個榻上睡著,她連他身上每一粒痣都一清二楚。
這麽多年的感情,竟還需要這些外物來挽留他麽?倘若他的心不在她這裏了,便是蓬萊宮打掃得再幹淨,花瓶擺得再整齊,又有何用?
原本,她是以為他們之間已經十分有默契了,可是從德宗皇帝駕崩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自己也開始不確定了。
她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過李淳了。就連冊封她為貴妃,也不過是一卷單薄的聖旨,一段五色帛而已,同那日她從紫宸殿裏帶回的密旨一樣。
她似一個木偶人一般由宮女們服侍著沐浴更衣,任由宮女們往她的浴桶裏撒滿花瓣。
剛剛從浴桶裏出來,披一件寬鬆的中衣,還沒來得及擦幹頭發,便聽得外麵六福扯著嗓子喊道:“皇上駕到——”
不防備皇上竟來得這樣的早,宮女們皆嚇得戰戰兢兢,念雲也是一驚。已經來不及整理儀容,匆匆扯過一件外袍裹在身上,拖著一把濕漉漉的頭發出去,李淳已經到了大殿裏。
皇上不是郡王,再那般直視天顏,落在宮人眼裏是極其失禮的。因此她並不像從前那樣直接迎上去,而是按著宮規低頭行了跪禮,“妾……見過聖上。”
他打量著她的蓬萊殿,四下裏掛著杏黃色的幔子,窗格上雕著合歡花,她並沒有按照自己的喜好大肆改變蓬萊殿的格局,惟有大殿裏的沉水香是她的心意,不是宮裏常用的龍涎香。
她剛剛沐浴出來,潦草地裹著一件寬大的海棠色外袍,衣帶也未係好,露出裏麵月白色的中衣。頭發更是濕漉漉的滴著水,披散在腦後。
他走過去,扶了她起身,將她擁在懷裏。他這才看見,她頭發滴下來的水在背後把海棠色的衣裳打濕了一大片深紅,冰涼地貼在背上。
這時有機靈的宮女拿過軟布來給她擦拭頭發,他順手接過來,輕輕地覆在她的頭發上,溫柔地替她擦拭水珠。
他不是沒有替她做過這樣的事,可從前隻是郡王和郡夫人之間的恩愛溫存,如今卻成了陛下親自替妃子擦拭頭發。
她有些惶恐,輕聲道:“陛下,讓茴香來吧。”
他手上沒有停,隻是低聲淡淡道:“很快就好。”
她依在他的懷裏,他身上一向熱氣足,隔著衣裳也能感覺到那熟悉的懷抱依然是暖的。隻是他們之間總歸是無法像從前一般單純了,再暖的懷抱,暖不透她的心。
“念雲……”
他細細地替她擦幹了頭發,命宮女另取一件衣裳來,親手幫她披上。
她溫婉地淺笑,“陛下怎麽來得這樣早?”
他才想起來,一時失笑:“貴妃忘了,朕也忘了,隻記著從前每日都是來你這裏用晚膳的……”
一語撩動了多少闌珊心緒。她的確把東宮的廚娘也帶了過來,並在蓬萊殿的偏殿裏也開設了一間小廚房。
她連忙揚聲叫小廚房裏備膳,特地悄悄地命茴香去小廚房裏吩咐,做李淳愛吃的幾個小菜。
他又何嚐不覺得孤獨寂寞!雖然他已經不能像少年時那般不管不顧地愛她,甚至與她互相猜忌,可在這偌大的宮殿裏,惟有她,能與他並肩同行。
不多時,菜端上來,還有一小壺酒。她替他斟酒,拿過他的碗碟,替他布菜。
他看得心酸,握住她的手:“還和從前一樣,陪朕一起吃。”
她於是在他身邊坐下來,也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他想了想,又道:“念雲,這大明宮,和東宮一樣,仍舊是你說的算。”
她的眼圈有些發紅,忙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來掩飾,低聲應著他:“好。”
他揚起嘴角,輕輕地笑著,大口地吃著麵前的飯菜。她吃的不多,溫柔地看著他,不時替他添酒夾菜。看他吃得多,她問:“宮裏的禦廚不好嗎?陛下都瘦了,抱妾的時候骨頭硌著妾。”
宮裏的禦廚很好,可是,他提防著所有的人,不敢叫任何人知道他喜歡吃什麽,每日都是按照皇帝的份例做了一大桌子山珍海味來,隨機抽取一些菜品嚐。
不管是他愛吃的,不愛吃的,都要在所有人的觀望下麵無表情地吃下。表麵上皇帝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可實際上,皇帝最累。
他認真地把眼前的食物掃蕩幹淨,喝下杯中剩下的酒,歎道:“念雲,你難道不知道,宮裏吃飯,食不過三匙麽!”
大明宮太大,人多手雜,不得不防備。皇帝決不能輕易透露出自己的喜好,免得被別有用心的人鑽了空子。
就連吃飯,也不能讓身邊的人看出他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再喜歡的菜,不能超過三匙;不喜歡的菜,也要若無其事地吃下三匙。
她是知道的,其實東宮也有這樣的規矩,不過她為著節儉,也就廢除了,由各院自己安排小廚房,自己弄自己的膳食。東宮左不過那幾號人,自己仔細一點便是。
“陛下若還信妾,便常來蓬萊殿用膳罷。”
李淳攬住她的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