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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丁憂

  在越州山陰的一個小村裏,王鄒氏有些疲憊地躺在榻上,身子一陣冷一陣熱的。


  這張掛著帳子的雕花大榻是屋裏最像樣的家具了,不過朱漆和彩繪也已經斑駁脫落,帳子上雖然繡著花樣,也早看不出顏色來,勉強分辨得出是幾隻仙鶴的圖樣。


  這是兩間簡陋的屋子,裏頭除了這張大榻以外,不過是靠牆擺著一張高腳八仙桌,地上兩條長凳子,還有榻邊的牆角擺著的一口同樣斑駁剝落的黑漆四角包銅的衣箱。


  屋子東北角的地麵上還放著一個缺了一角的陶盆,裏頭接著小半盆水,那是前兩日下雨漏的。


  她是一個孤寡的老婦人,老頭子數年前已經去世了,她獨自一人靠著給人縫補衣裳過活。


  她前些日子受了些風寒,原本不打緊,可是這幾日恰好送來縫補的衣裳多,強撐著多做了些活,結果咳嗽一直也沒好,這幾日又覺得加重了些。


  昨兒郎中來診過了,開了方子,可她也一直沒去抓藥。


  那些藥,可不便宜咧,抓了藥,她這大半個月的活可都白做了。


  她不禁在心裏歎一聲,這時候,要是小文在家就好了。


  她的小文,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十八歲上便考取了功名,到長安去做官了。


  具體做的什麽官兒?她說不清楚,總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大官就是了,好像說,能經常見到太子殿下呢!


  那是皇帝的兒子啊,這偌大的一個天下,就隻那麽一個皇帝,想想都覺得威風,小文能常常見到太子殿下!

  她的小文,是她一輩子最大的驕傲。


  可是,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她的小文了,上一次,還是老頭子去世的時候,小文從京城裏回來了一趟,在家待了兩年。


  她的小文是個清正廉潔的好官,上次回來的時候,給她留了幾貫錢,盡管小文說那是太子殿下賞他的,都是幹幹淨淨的錢,她也還是沒舍得要。小文在京城裏,要花錢的地方可多咧!

  小文現在過得好不好呢,京城裏的老百姓是不是都誇他是個好官?

  王鄒氏昏昏沉沉地躺著,不知什麽時候,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她強撐著半坐起來,眯著眼睛,借著屋裏有些昏暗的光線看清原來是昨兒請過的那個郎中。


  “蔣……蔣郎中……”她有些手足無措,她今兒明明沒有叫郎中來的,她知道這蔣郎中出診的診費可不是那麽便宜。


  背著藥箱的郎中上前一步,將手裏提著的一個紙包放在那八仙桌上,道:“你這老婆子有福氣,請你縫補衣裳的主家聽說你病了,替你抓了副藥來,快些煎了用罷!”


  王鄒氏顫顫巍巍地下了地,一陣眩暈,差點沒摔倒在地上,連忙扶住了榻沿,喘一口氣,才問道:“可是劉員外家?”


  蔣郎中隨口應了,見她一副懨懨的病容,怕是也沒力氣去燒火煎藥了,於是擰著眉頭道:“罷了罷了,我好人做到底,替你把藥煎上罷,你且歇著。”


  王鄒氏閉著眼睛歇了好一陣,才緩過來些,千恩萬謝地又坐回榻上去。


  那蔣郎中去廚下看了一回,拿樹枝在灶膛裏撥了撥,見還有些炭火,便往裏添了幾把柴火,又尋了一隻陶罐,便把帶來的一包藥倒進去,加了一瓢水,蓋了蓋子煎上。


  待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蔣郎中便拿了一隻碗,將藥汁倒出來,去喚王鄒氏:“老婆子,起來喝藥了!”


  王鄒氏記得從前煎那風寒的藥總要那麽一個時辰,於是沙啞著嗓子問道:“煎這一會兒就好了麽?”


  蔣郎中有些不耐煩:“你是不信我做郎中的麽,快著些,趁熱,我還趕著去別家出診呢!”


  王鄒氏於是不再說什麽,接過藥碗來,吹一吹,一口氣喝了下去。


  蔣郎中看著她喝完了,才走到廚下,不忘把那藥渣倒在一個油紙包裏帶了出去。


  王鄒氏喝完藥,感覺腹中暖暖的,一時仿佛好了些,於是躺回榻裏,蓋好被子,心想發一回汗,總該要好了。


  剛睡下時倒是十分安穩,可睡到夜裏時,隻覺得汗出如漿,那舊棉被幾乎全粘在身上,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想伸出手去把棉被扯一扯,可是整個人越發虛脫無力,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了。


  想喝一口溫水,可是她微弱的呻吟在這濃黑的暗夜裏,很快就彌散,沒有人聽見一個病弱的老婦垂死的掙紮。


  “小……文……”


  蒼老而幹涸的嘴唇艱難地吐出那個日日念叨著的名字,卻沒有換來任何回應,隻有風聲簌簌,樹影移牆。


  遠在長安的王叔文猛然從榻上坐起來。


  這幾日他睡得都不安穩,不知為什麽,總是夢見老母親坐在家門口哭泣,時不時地撩起衣襟拭淚。


  他自參加科舉中了進士以來,近二十年的時間裏,都在東宮做太子殿下的侍讀,在東宮中替當今陛下出謀劃策。陛下是他的天,他的前半生幾乎全部用來埋頭苦讀,而後半生,則是傾盡全力輔佐陛下。


  他算不上是個孝子,他的老母親依然住在家中艱難度日,孤苦伶仃。


  從前陛下的地位不穩固,他時時都如履薄冰,自然也不敢接了家人來京城。如今陛下總算是順利登基了,他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他早已打定主意,等再過一段時間,打下朝堂上這一場硬仗,改革有了些成效,陛下的皇位穩固了,他便請陛下賜一座像樣的宅邸,托人去越州接老母親過來享清福。


  可最近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一樣。是因為朝堂上的事,壓力太大了麽?


  他睡不著了,腦子裏混混沌沌,朝堂裏的事,和老母親布滿皺紋的臉,交織著湧現,卻什麽都想不明白。


  就這樣半睡半醒地捱到了上朝的時辰,他爬起來,簡單地洗漱了一番,吃了一碗小廝端來的湯餅,換上朝服,便準備進宮去上朝。


  剛走到門口,便見一個人跑進來:“王先生!”


  王叔文定睛一看,這人一身極普通的布衣,卻是越州老家的樣式,仔細想一想,似乎有些麵熟,好像是在京城裏做小買賣的同鄉。


  “你是福哥兒?”


  那人點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封信遞給王叔文:“難為王先生還記得某,某不久之前回了一趟山陰,先生家托某帶了封信來。”


  王叔文接過信,見是族中叔伯的筆跡,倒也沒有急著拆開,卻問道:“隻這一封麽?”


  他在長安的這些年裏,收到的家書不算多。但每次收到信的時候,幾乎都會另有一封老母托人一並隨過來的。她不識字,每每是提前就托村中的秀才寫了,等有人要寄信與他的時候再隨過來。


  福哥兒是機靈人,瞧出他的神色來,也並未多言,隻低聲答道:“隻這一封。”


  王叔文的眉毛頓時擰起一個明顯的疙瘩,於是問道:“你從山陰來,可見著家母了,她可還好?”


  福哥兒微微躬了躬身子,眼神略有些躲閃,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道:“先生還是先看信罷。”


  王叔文不知怎的,心裏忽然“咯噔”一聲,連忙拆開信,那信不算很長,道是王鄒氏病了些時日,又累著了,吃了藥不見好,反而病情加重,一時竟去了,還是他大伯娘想著兩日沒見人,去瞧了才知道。鄰裏有人說瞧見那姓蔣的郎中去瞧過兩次,待尋那郎中去問時,那庸醫畏罪,竟卷鋪蓋逃了。


  族人報了官,但那蔣郎中本是外地人,人又逃了,加之驗了屍首,並不是中毒,隻是服的藥峻猛了些沒受得住,此事也隻得不了了之。


  信上言簡意賅,末尾署了日期,又寫了發現王鄒氏病歿的日子,無甚疑問。


  王叔文一時如遭五雷轟頂,呆立在那裏,半晌都挪不了步子,還是身後的小廝記得拿了些錢帛謝過了那福哥兒。


  過了好半天,王叔文才回過神來,紅著眼睛抬起頭,見那福哥兒還未走,沙啞著嗓子問:“這……可是真的?”


  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的,可是他還是滿懷期待地看著福哥兒,希望他能說這不過是一個玩笑。


  福哥兒知道這王先生如今家中至親隻得這一個老母了,一時自是有些難以接受的,可是他到底隻是個做小買賣的人,肚子裏沒什麽墨水,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這位翰林大學士,隻好低低地說道:“先生節哀。”


  節哀,怎麽能節哀?他還沒來得及把老母親接來享上一天清福,母親怎的就忽然病歿了!


  那福哥兒這樣站了一會兒,見他也沒有別的話要問了,最重要的問題大約信上寫得明白,於是又低頭行了個禮,便打算告退。


  王叔文混混沌沌的腦子終於清明了一瞬,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大事,連忙命小廝再多賞了福哥兒兩匹上好的帛絹,認認真真地朝他行了個禮,道:“此事我自會處理,還煩您暫時莫要透露給別人。”


  福哥兒得了他的賞,也沒去想此事有多大的幹係,答應道:“既然是王先生吩咐的,某自當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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