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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來世死生不複見

  念雲隻覺得疲憊,困倦得很,感覺意識在慢慢地模糊,力氣在一點一點地被抽離。


  她掙紮著抓住殘留的一點意識,扯著李誼的衣袖:“誼,你給我喝了什麽……”


  李誼不答,伸出胳膊,將她擁在懷裏,兀自說著話:“木葉,其實我都知道的,你學騎馬的時候總是笨得不像話,其實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教你的第一天你全都已經學會,你就是想要我多教我幾次……”


  他的手指輕輕撫摸她光潔的額頭和如雲的秀發,喃喃自語:“木葉,我真舍不得你,忘川河上,三生石畔,我一個人多寂寞,陪我一起去罷。木葉,若有來生……”


  她的嘴唇顫抖得厲害,已經完全不聽使喚,目光有些渙散,卻聽見了他的這句話。


  若有來生……


  “今生……已負,來生……願與君……死生……不複見……”


  嗬,死生不複見。


  若是不曾相見,也就不必這般潦草地埋葬了一世的牽絆,也許還能得一生一世一雙人,也許還有心去裝一裝這無數人推著他去搶的江山。


  他輕輕擦去她眼角的一滴淚,露出一個蒼涼的微笑。


  “好,就如你所願罷。”


  人生若隻如初見,你不是那不得不爭權奪利的王,我不是需要為家族利益作出犧牲的千金閨秀,時光停留在初見的歲月裏,該有多好。


  她漸漸的失去了意識,軟倒在他的懷中。


  李誼拿起她方才喝過的茶盞,她隻喝過一小口。他把茶盞湊到她嘴邊,卻又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放下了。


  他將她放在榻上,溫柔地撫摸她的臉,“木葉,我還是舍不得。這輩子,我對你終歸還是狠不下心來……”


  “木葉,那日你在丹鳳門前遇見我,後來,我看著你們離去,我在雪地裏整整站了一夜。木葉,其實我從來都不在意那個皇位。”


  他看著案幾上。她進來時手裏拿了一個青銅的燭台,上麵插著一根紅燭。


  他和她從來沒有過洞房花燭夜,他卻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對洞房花燭映照下的她的向往。沒想到,今日還有一截紅燭,雖然寒酸了點,到底也是一段紅燭。


  他跪在臥榻前,再一次伸手撫摸她的臉。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他答應她,下輩子,死生不複見。


  這輩子,我的人,我的心,始終都隻想給你一人。


  他掰開她的手指,拿出那一支玉簪。


  阿娘說,這支簪,留著送給他心愛的女人。他遇到了,也送了,可最終還是回到他手裏。


  他的手指摩挲著玉簪上的鳳尾紋,深吸一口氣,舉起簪子,迅速地,將簪子的尖端刺入自己的胸膛。


  玉簪不夠鋒利,可是他用上了十成的力氣。


  是一塊好玉呢,插入胸膛的時候他幾乎感覺到了玉質的溫潤。


  鮮血噴薄而出,在她繡著桃花的裙裾上迅速綻開,比桃花要豔麗千百倍。


  那夜的長街,她從他的馬車上下來,又擔心他會再次病倒,對他說,答應我,好好活著。


  他笑意深深,說,我的命,隻有你能取。


  如今她已經快要走進大明宮了,他的命,留著也沒有什麽用處。他說過,你嫁了別人,我就當和尚去。可是,李誦已經登基,他們又怎能容許他活在天地間,悠閑地做一個和尚?

  從那夜長街的別離開始,每一次見到她,都以為是訣別。這一次,是真的了。


  一生中所有的繁華與榮光,都在她穿著夜行衣走進舒王府的那一刻落幕。而她,卻是他一生中所見最絢麗的繁華。


  一束陽光照到念雲的臉上,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隻覺得有些刺眼,明亮得不像話。


  頭頂上是一片湖水色的帷帳,零星繡著幾朵桃花,看著很是清爽。


  屋裏似乎燃著上好的沉水香,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在鼻端。


  這不是她住了多年宜秋宮,但是卻很熟悉。對了,是承恩殿,現在她已經是太子妃了,搬到了承恩殿呢。


  念雲掙紮著坐起來:“茴香?”


  有人走過來,腳步聲比茴香要重得多,不是茴香。


  待那人走到她麵前,她方才看清了,“三哥哥!”


  郭鏦走到她的榻邊坐了下來,溫和地笑:“醒了,看來這藥也不必吃了。”


  她這才注意到桌上還放著一碗棕黑的藥汁。


  有三哥哥在身邊,她便安心了。她吸一口沉水香的香氣,問:“我怎麽回來的?”


  “你暈倒了,殿下叫人送你回來的。”


  暈倒了?她是怎麽暈倒的?


  她慢慢想起一些事來,她記得她是去看舒王的。


  她靠在郭鏦的肩上,把臉埋到他的肩窩裏。


  “三哥哥,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我夢見舒王躺在地上,穿著一身天青色的衣裳,胸口被什麽東西刺穿了,鮮血在胸前暈染了好大一朵牡丹花。還有血,好多的血,從他身子底下蔓延開來,順著地麵流,流成好長的一條小溪,染了我一身……”


  她閉上眼睛,緩慢而沉重地,“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可以流出這樣多的血,像一片夕陽,帶著一種瑰麗而詭異的悲傷……”


  郭鏦沉默地輕輕拍著她的背脊。


  那不是夢,她在迷迷糊糊中竟然看見了。


  舒王在天牢裏自盡了,他自盡之前是想拖她下水的,他給她的茶水裏頭下了毒。


  可是也許她喝得少,也許他猶豫了,她服下的藥量根本不致死。


  從那一年,少年的郭鏦同他商議,向公主府提親,逼著母親接她回長安開始,她的命運便和他綁在了一處。


  不,也許更早一點,從他做了揚州大都督,抱起那個笑容明媚的小女孩,她叫他一聲將軍哥哥,就注定此生的軌跡裏有了他的痕跡。


  她不是沒有愛過他。


  現在他走了,留她在滾滾紅塵裏頭苦苦掙紮。


  他原是要許她來生的,可是她不敢要。今生已經負了他一次,她多害怕來世又誤了他的終身!所以她說,來生,死生不複見。


  她靠在郭鏦的肩頭放聲大哭。


  等她哭完了,郭鏦才拿帕子替她擦了臉,輕聲道:“你睡了太久,悶得慌罷,我帶你出去走一走。”


  那是三哥哥送她的桃花林,大片的紅雲,暈染在天地之間,落英層層疊疊鋪灑在地上,她不許丫鬟掃掉了花瓣,任由那些紅的白的粉的花瓣紛紛落落,零落成泥碾作塵。日子久了,地上的泥似乎都隱隱地開始泛紅了。


  郭鏦帶著她穿過那漫天的紅雨,看著身邊的女子癡癡的神情,漫聲道:“幾棵樹罷了,也值不得什麽。你若喜歡,趕明兒等你進宮了,我再挑好的給你送去,比這些還要好。”


  她點點頭:“嗯。”


  郭鏦微微眯著眼睛,伸手折一枝桃花在手裏把玩著:“你做了太子妃,我這做哥哥的,倒沒來給你道賀。不過,等著你進了大明宮以後,再一並道賀也是一樣的,反正不會太久了。”


  她自然知道不會太久了。李淳和陛下的鬥爭已趨白熱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她遲疑著問:“郭家……”


  郭鏦將手中的桃花插到她的鬢邊,端詳著她如昔日一般明麗的麵容,淡淡道:“你放心,宥兒是郭家的外孫子,郭家便是不支持太子,旁人怕也不信。”


  這時聽見綠蘿在桃林外麵道:“侍禦史竇群夫人來求見太子妃殿下。”


  手裏似乎還有個名帖。


  自李淳被冊為太子以來,許多大臣的家眷來看她,有人邀她賞花踏青,有人邀她赴宴觀看表演,也有的是來給她送禮。從前舒王和太子沒分出勝負的時候人人都在觀望,到現在一個個趨之若鶩,她隻覺得累。


  念雲看都沒看那名帖,隨口道:“就說我身體不適,睡了罷。”


  綠蘿卻沒走,道:“還有一個……”


  念雲微微蹙眉,這個時候,她誰也不想見。


  “是舒王府的蘭心姑娘……”


  念雲腦子混混沌沌地轉了片刻,才想起是誰,禁不住眼淚一下子又落了下來。她歎一口氣:“讓她進來吧,希望她不是來找我報殺夫之仇的。”


  綠蘿忙令七喜多多派幾個內侍和強壯的丫鬟悄悄守在一邊。


  蘭心很快就來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也不施脂粉,頭上插著幾支銀簪,十分素淨。眼裏雖隱隱的有悲戚之色,但她隱藏得也很好,多年在誼身邊,如今這氣度倒不必大戶人家的主母差,看著十分精明利落。


  念雲也有許多年沒有見過她了。不施粉黛的她顯然比念雲老得快很多,原本隻比念雲大兩歲的她,此刻鬢邊已經有絲絲縷縷的白發。


  蘭心見並無外人,直接跪下行了個大禮,磕了數個響頭。


  念雲嚇了一跳,綠蘿忙去扶起她:“蘭心姑娘不必如此。”


  蘭心不肯起身,又咚咚磕了幾個頭,咬牙道:“是蘭心癡心妄想,趁著殿下不清醒的時候引誘了舒王殿下,一切都是蘭心的主意,殿下自始至終心裏都隻有……隻有郭十二娘一人!”


  念雲愣了片刻才明白她在說什麽,遲疑了片刻方道:“舒王身邊總該有個貼心的人服侍,你並沒有錯。”


  蘭心低著頭,繼續道:“請太子妃相信,舒王殿下從來就不曾對蘭心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心,殿下素日裏最寶貝的東西,便是一隻舊荷包,殿下每日的消遣便是畫郭十二娘的小像……”


  她說著從袖子裏拿出一隻匣子,打開,裏麵厚厚的一疊畫像,全是她。從小的時候,那麽一點兒大,睜著大大的眼睛,表情天真而懵懂,到她穿著狐皮大氅騎著睨雪絕塵而去,最底下的一些都毛了邊,泛了黃。


  念雲一時間淚盈於睫,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郭鏦把那盒子合上,蹙眉,“你今日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不,蘭心是請太子妃看在殿下對令妹一往情深的份上,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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