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血書遺詔
太子是昭德皇後所出的嫡長子,在李適登基之初,便冊立了十九歲的李誦為太子。彼時,太子已經初為人父,有了牙牙學語的淳兒。
二十多年來,太子一向仁厚謙和,隱忍而懦弱,總是躲躲閃閃地藏起自己的目光。可偶然看到那目光,卻又總是陰暗的,有一絲心機和算計在裏頭,並不討喜。
李適放任了自己的妃嬪和兒子們明爭暗鬥,可他並不喜歡這樣一個畏畏縮縮、凡事隻求無過,卻又心機深沉的儲君。
許多年前,李適同大哥李邈一起長大,是許多兄弟裏頭最親厚的。可是後來,他為了這個皇帝的寶座在背後放了冷箭,害死了大哥。
這是他一生中另一件隱秘的愧疚,他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追諡大哥為昭靖太子,過繼了大哥的幼子為二皇子。他甚至想著,等他百年以後,把皇位再傳給大哥的兒子,這樣,到了地下也好跟大哥交待了。
誼兒很爭氣,可有時候李適甚至怨恨自己,為何早年沒有把誦兒培養成一個沉湎於聲色犬馬、不爭氣的混蛋呢,如果這樣,他便可以毫不猶豫地廢掉太子,冊立二皇子李誼為太子,繼承大統。
誼兒……真是像極了大哥,真真性情中人。李適並非不知道,最初他是利用他對桃卓的一點感情,想用那個養在桃卓膝下的孩子來當籌碼的。可是後來,他動了情。
帝王家最忌動情,偏生誼兒對郭氏動了情,他也對韋桃卓動了情。
動了情也罷,他仍是肯舍棄的。但誼兒,得不到,也不肯舍棄,以致今日,還放了這個女子進來,任由她手中的利刃抵在他的咽喉之處。
換句話說,誼兒是個值得萬千女子仰慕的好男兒,卻不是這帝國的深淵裏最合適的君主。
誼兒,昭靖太子,建寧王,乃至謜兒,其實都是一類人,至情至性,卻終究不得不成為皇位前的墊腳石。
走到今日,他也已經不知道他的誦兒是個什麽模樣了,既非完全不適合繼承皇位的草包,也非一個最合適的明君。
可是他看到了他的淳兒,他何嚐不知道淳兒和謜兒之間的感情,可是他亦看到,淳兒壯士斷腕的果決和勇氣。
那才是他想要的帝王之氣。
甚至於他已經隱隱看到,淳兒不會屈居於誦兒之下多久。
今時今日,一切都成定局,也許,這都是他們注定的宿命。
這份密旨,或者說是他的遺詔,他此刻寫了,到了地下便再也無顏見大哥。他不寫,卻又愧對了昭德皇後,也愧對了……桃卓。
他知道屋裏並無筆墨,韋賢妃昨日已經來收拾過了,她謀害了苦命的桃卓,謀害過大明宮中許許多多的寵妃和皇子,甚至叫許多皇子公主來不及來到這世上。
韋賢妃也算是個有本事的,到最後,連他都差點要被她徹底控製。
他四下掃了一眼,眼裏閃出屬於一個英武睿智的君王犀利的目光,將中指放進嘴裏,用力咬破指尖,緩緩地,穩穩地,在五色帛上寫下“傳位於太子李誦”七個字。
他手裏緊緊捏著那片五色帛,這一生,有無數道旨意從他手裏發出去。
他沉吟了片刻,是在想著要不要讓賢妃殉葬。但他最終還是鬆了手,從身上摸出一枚小印,蘸著自己的血,用力地蓋了個章。
做完這一係列動作,他有幾分疲憊,將五色帛遞給念雲,靠在榻上道:“玉璽不在朕手裏,蓋的是朕的私印,那些老臣都是認得的。你收好,交給太子吧!”
進來的時候尚且搜了她的身,等會出去自然是沒有那麽容易蒙混過關的。
念雲想了想,拿了五色帛,轉到臥榻後麵,脫去襖裙,解開裹胸,將那五色帛在貼身纏了一圈,當作褻衣穿在了裏麵,用裹胸的帶子係緊,然後再把衣裳一層一層穿好。
再走到皇上麵前的時候,絲毫看不出來她身上多穿了一件。
皇上拉她坐在身邊,道:“你再同朕多講講桃卓吧,朕想聽聽,她那些年來,過得可好?”
念雲便坐在他身邊,絮絮地講起在揚州的往事。講到她喜歡煮不放其他佐料的陽羨茶喝,講到她閑來無事新手撫箏彈琵琶,講到她喜歡在衣擺上繡漸漸飄落的桃花,皇上嘴角總是含笑的。他說,果然是她,老樣子,同當年一點也沒有變。
他又感慨說,自她走後,他心裏愧疚不安,又三番兩次的差人去揚州想接她回來。但她不肯,說什麽都不肯,也不許他安排來照顧她的人留在身邊。以致於數十年來,竟沒有了她的消息。
他以為這一生再不會聽得見關於她的消息了,沒想到,在他病篤的時候,還能有一個熟悉她的人來講一講她,叫他再好好地回味一遍年少的往事。
他這一日精神是極好,說了許多的話。念雲也就陪著他,順著他說下去。李誼等得久了,最後還是忍不住去看這祖孫二人。見他們聊得歡,他站在門口,站了許久,竟有些淚盈於睫,不願相擾。
念雲在寢殿裏待了約莫一個多時辰,李誼看皇上實在有些累了,才走過去,替他拉好被子,道:“父親龍體要緊,該歇了罷。”
皇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念雲,眼裏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仿佛心裏有無限的遺憾難以言表。良久,點點頭,由著李誼扶他在榻上倒下。
念雲在皇上的榻前跪下,磕了個頭:“陛下,臣女……告退。”
皇上沒有再看她,微微一抬手,算是許了。
走到大殿裏,果然有兩個宮女過來,仔細翻檢她的衣裳,以防夾帶了什麽東西出來。念雲大大方方地伸開雙臂任由她們翻檢,她們總不至於真的把她脫光檢查,並未發現什麽端倪。
皇上大約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下,李誼趕出來。
“木葉!”
她站在紫宸殿和含元殿之間那道長長的漢白玉石階下,回過頭來。
不過百米的距離,卻像是隔著整個世界。
貼身穿著的那道聖旨,上麵織著的金線硌著她的肌膚不太舒服,那一個一個血書的大字如烙鐵般燒灼著她的身體。
她知道,隻要今天她還能順利地走出丹鳳門,從此,他們二人,也許就生死兩隔,也或許是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麵。
她不知道容許她走進去,究竟是李誼同情他父皇對一個女子愛而不得之心,還是僅僅隻是他對她的一點殘存的情意。
終究,她是要背叛他,在這關鍵時刻給予他致命一擊的。
他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階,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石階那麽高,那麽長,他忽然有一種錯覺,仿佛這石階將永無盡頭,窮他一生的時間,其實都無法真正走到她麵前。
一個穿著盔甲的禁衛軍首領從含元殿跑出來,跑到他麵前,低頭行個禮:“殿下,她是東宮的人,要不要先扣押?”
李誼揮一揮手示意他下去。
那首領卻是不甘:“殿下!”
李誼看著他,長歎一聲:“下去吧!”
那首領無奈,隻好按一按腰間的寶劍,無聲地退了下去。
念雲抬頭看他,他眼裏湧動著無數的情緒,可是又隱藏得很好。再看,似乎根本就平靜無波。
他走過來,緩緩地抬起手,溫柔地替她把鑲著一圈貂毛的兜帽戴好,替她把脖子前兜帽的帶子係好。他做得那樣認真,像是對待自己最心愛的寶物。
這一刻,他的眼裏心裏隻有她一個,仿佛這天地間隻剩了他和她兩個。
每一次都覺得是訣別,雖然每一次都不是,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此生相見的次數一次少於一次,說不定那一次,就真的,死生不複相見。
他的手落在她肩上,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看進自己的眼裏。終於,他收了手,“你走吧!”
那個夜晚,靜謐的長街,他也是這樣放手讓她走,她含著淚說,你先走,我看著你走。
於是他就真的瀟灑地跳上馬車,絕塵而去,竟沒有回頭。
他不是不想回頭,可是,回頭,眼淚就一定會落下來。一旦回頭,他一定再也舍不得放手。
這一次,輪到他目送她離開。念雲最後看了一眼他滄桑的麵容,眼裏的淚幾乎掉下來。
“保重。”
她很快地轉身,提起裙裾,往朱雀門的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的銀紅色披風飛揚在風裏,感覺到鬆花綠色的裙裾灌滿了風,像一隻鼓鼓的帆,即將遠航。
她似乎聽見自己的眼淚落在雪地裏,開出一朵一朵灼熱的桃花,她不忍回顧。
一直跑到了丹鳳門口,守門的衛兵牽過她的馬來。她接過韁繩,站定。出了這扇宮門,她將用他教的騎術離去,從此,永無回頭之路。
她忍不住,再回頭看了一眼。不知何時,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落。在落雪的盡頭,他穿著天青色的衣裳,長身玉立,一如十幾年前的初見。
生命原本就是一場這樣的輪回與注定的告別。
她深吸一口氣,翻身上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