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文敬太子
次日李淳果然遞了折子上去,請求聖上為六皇子賜諡號。
折子很快就批下來,李淳打開那折子的時候,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虧得他沒隨隨便便辦,陛下在那折子上的禦筆朱批是:六皇子追諡為文敬太子,廢朝三日,厚葬。
這一樁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本以為最多是追封個親王,沒想到陛下卻是直接追諡為太子,還有兩個字的封號。
此等殊榮,讓人未免想起先帝時期的另一位皇子,昭靖太子李邈。他同李謜倒是有一個相同之處,那就是身為代宗皇帝嫡長子的李邈,也曾被祖父肅宗皇帝過繼為皇子。
昭靖太子的另外一個身份,正是升平公主的同胞哥哥,舒王李誼的親生父親,當今聖上的弟弟。
但昭靖太子和李謜又不同,前者原本就是嫡長子,若不是過繼到了肅宗皇帝膝下,他才是嫡長子,而當今聖上不過是庶長子,所以追諡一個太子一點都不為過。
可李謜,不過是東宮的庶出二皇子,生母又去得早,即使不過繼為皇子,他又拿什麽和李淳比?
追諡為文敬太子,幾乎壓了昭靖太子一頭,足見聖上的恩寵和內疚之情!再加上那句廢朝三日,這是想不張揚都不可能了,分明是要大操大辦,叫滿朝文武都無法忽視!
李淳於是重新整治文敬太子的喪事,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事無巨細,務必妥帖了方可,珍而重之。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大局初定、太子的儲君位置穩當了的時候,宮裏卻忽然又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隻是下旨廢朝三日,可是第四日的朝會,聖上依然沒有駕臨宣政殿。
宮裏傳出旨意來,聖上因為文敬太子的薨逝而傷心過度,龍體欠安,暫時無法上朝。
也就是說,聖上病了。
可是,聖上登基二十餘年,一向也算得上是個勤政愛民的帝王,尋常頭疼腦熱不是沒有,即使是病得嚴重了些,也不過是把朝會時間縮短,或是直接在紫宸殿裏躺著召見臣子。
二十餘年來,聖上從來沒有過因病廢朝!
這一病,特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病了,病到了廢朝的地步,就病得有些蹊蹺,有些別有深意了。
而且,太子也病了。
最開始太子的“病”是因為不想親自去麵對六皇子的喪儀,可現在,太子是真的病了。
隻因今年,恰逢了百年不遇的嚴寒天氣,剛剛下過第一場雪,卻不想緊接著雪便越下越大,氣溫遽然降了下去,寒風透骨。
鵝毛大雪紛紛落落,不多時,地麵就已經是厚厚的一層。東宮的下人們耐著酷寒,雪剛一停便拿起掃帚和鐵鍬清理道路上的積雪,以免主子們滑倒。可是,每每剛掃完,大雪又落下來,很快便掩蓋了他們的勞動成果。
天寒地凍,又逢文敬太子的喪葬,可謂內外一般的嚴寒,雪上加霜。
就在那一天,李淳在朝會上並未見到聖上,和所有人一樣被一道聖旨打發回去的時候,李誦的頭風和風濕病一起犯了,肢體痛入骨髓不說,還頭暈目眩,發作起來,不得不用特殊的止痛藥劑使他昏睡。
王良娣在承恩殿安排下了暖閣,將門和窗子用棉氈釘得密不透風,榻上鋪了厚厚的狼皮褥子,蓋著三床溫暖柔軟的羊毛被子,屋裏還生了五個大銅盆炭爐子,燒著最好的銀絲炭。
饒是如此,李誦的身體也並未好轉,竟到了許多時候口不能言的地步。
出門去上朝,更是不可能的事。如此一來,慢說是文敬太子的喪葬事宜,就是尋常的折子拿來,他也是沒法處理的,事務基本上都由李淳代理。
原本以為風向早已向東宮傾斜的臣子們,一下子又愕然了。太子因病而不能去給聖上侍疾,親自守在旁邊侍奉湯藥的便是舒王李誼和韋賢妃了。
太子和舒王原本就呈分庭抗禮之勢,舒王勢力未必比太子小多少。此番侍疾,一旦聖上有什麽不測……
誰知道,這其中又會不會出現什麽妖蛾子?
太子這麽一病倒是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可這形勢,一個不小心就是東宮上上下下上千條人命啊!
不用說,此時最著急的人,自然就是李淳。
李淳第六次入宮求見聖上,可是卻始終被攔在了含元殿前,不得入內宮。
一向不大管這些事務的德陽郡主李暢,亦冒著大雪前來求見,請求為聖上侍疾盡孝。
眾人皆知德陽郡主出嫁之前是極得聖上歡心的,這些年嫁了郭家,不像從前能那麽頻繁地進宮了,可過年過節也常常被聖上召見,也不時會跟隨婆婆升平公主見駕的。
可是,宮裏仍舊是隻派了一個大太監來說,聖上在休養,不可打擾,誰也不見。
李暢連丹鳳門都沒能進去。
這個東宮,李誦已經住了二十六年了。二十餘年的苦心經營,多年的爭爭鬥鬥,倘若聖上在這個節骨眼上駕崩,東宮將功虧一簣。
舒王一派的臣子似乎終於要抬起頭了,走路都是昂首挺胸意氣風發的。朝中許多大臣都蠢蠢欲動,思量著準備一旦發生變故,就對東宮落井下石。
東宮一派的一群謀士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斷奔走,打探消息。對於他們來說,一旦自己變成了站錯位置的一派,等新帝一登基,他們不單是自己腦袋難保,就連家人親朋都可能會受到牽連。
一時間,風聲鶴唳,劍拔弩張。
太子侍讀王叔文就是在這個時候單獨求見了郡夫人郭念雲。
王叔文常年出入東宮,每次議事基本上都不會缺席。作為太子的侍讀,他也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在議事時,他一向對念雲的才略頗為欣賞,但私下裏,其實他們幾乎沒有說過話,最多不過是狹路相逢點頭打個招呼。
在他眼裏,他的主子就是太子李誦,她這個廣陵郡夫人見了他,還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王先生”。
太子曾指派他教導廣陵郡王,但是李淳那個小子,同他父親太不一樣了。他把自己的政治見解貫穿於課業之中時,李淳說,父親派您來,是給我講授知識的,先生您自己的見解,就不必多說了。
自此,他也就把教導郡王的事給推了出去,一心隻陪在太子身邊。
二十多年來,他幾乎從未踏足過宜秋宮。
直到這一天,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王叔文穿過後花園,來到給廣陵郡夫人遞了個名帖,認認真真的,來拜見郡夫人。
念雲聽見是王先生來了,又這般鄭重地遞名帖,心裏“咯噔”一下,忙親自開門迎接。
雪色初霽,濃雲後探出半個黯淡的太陽,雖有曈曈的日光,卻一點都不顯得溫暖,似乎比落雪時還要寒冷幾分。
王先生穿一件半舊的藍布夾襖,兩手籠在羊皮筒子裏,頭上戴著鬥笠,鬥笠沿上還有薄薄的積雪。七喜趕上去替他解厚重的蓑衣。
他向念雲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郡夫人。”
念雲挑眉,這王叔文想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恭恭敬敬地屈身見禮:“王先生有要緊的事找我?”
王叔文見她連寒暄都免了,索性來開門見山:“是很要緊。”
念雲請他進去,命茴香去烹茶。
王叔文又站起來,朝她深深鞠一躬:“如今的情形,郡夫人也看在眼裏。倘若此次有失,不單是整個東宮處境堪憂,你我恐怕性命都不保。所以,在下鬥膽,請郡夫人出麵。”
李淳帶著李暢兩個在宮門前跪了不下五次都沒見著聖上,她又能有什麽法子扭轉乾坤呢!
“我出麵?不知先生此話怎講?”
王叔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求夫人出麵,保下東宮,救我等一命,王某感激不盡!”
念雲蹙眉:“先生不必如此。我是東宮的兒媳,如果能幫到一分半分,也是我的分內之事,無需承先生的情。隻是此時念雲也束手無策罷了,還請先生明示。”
王叔文低頭輕輕撫摸著羊皮筒子上的針腳,緩緩道:“昔年郡人嫁與郡王時,隻怕還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吧?”
念雲微微一震。他的意思,分明是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從前同舒王的糾葛?
念雲沒吱聲,王叔文道:“如今宮禁之內已經被舒王控製了,我等想盡辦法也進去不得。惟有寄希望於夫人。”
念雲猶記得那日他故意當著李淳的麵嘲諷的親昵。心裏的誼早就死了,埋葬在了詭譎的政治鬥爭中。
她以為,今生今世應該不會再見到他了。可是到了今天,他們要她再一次站在他的麵前。
隔得太久太久,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小女孩兒,李誼也不再是那個年輕的皇子了。
念雲自嘲道:“先生高看念雲了。我嫁入東宮這些年……早已與舒王恩斷義絕,並無瓜葛。如今舒王隻怕也未必能賣念雲這個麵子。”
王叔文目光灼灼,懇切地看著她:“郡夫人不試試,如何知道?倘若今日王某還有更好的法子,自然也不會叫郡夫人去冒這樣的險。”
他說的也有些道理。李淳這幾日忙得焦頭爛額,她都有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想來也是在為這件事傷神。就連郭鏦和子厚、宗仁他們幾個都忙得好幾日見不到人,弄得她在宜秋宮裏能得到的消息都少得可憐。
她去試試看,就算進不了內宮,也可探探消息,說不定能助東宮一臂之力,也總比在這裏什麽都不知道要好。
念雲深吸一口氣:“罷了,我試試看。”
王叔文深深鞠了一躬:“多謝郡夫人深明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