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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新來的薛七喜

  送走了郭鏦夫婦,念雲轉身卻聽見外麵一陣吵鬧。


  念雲命綠蘿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茴香回來說道:“是一個年輕後生,在外頭鬧著要見當家主母,說是窮得活不下去了,淨了身要來咱們東宮做內侍。門子要趕他走,因此吵鬧。”


  外頭民生疾苦,念雲是知道的。長安城裏雖然繁華,富貴人家一擲千金。但每次去城門外施粥,總有那些衣不遮體的窮人,蓬頭垢麵地捧著似乎從未洗過的破碗,領到一天的口糧,便千恩萬謝的慶幸今天不必餓死了。


  外頭有專門替人淨身的,專挑那些走投無路的人,蠱惑著他們寫下借條,淨了身進宮。宮裏雖然吃穿不愁,可是受的罪,也必然加倍。


  若是碰到脾氣不好的主子和管事,一天打幾遍是常事。宮裏頭打人都有自己的法子,專打看不見的地方,衣裳一遮好好的,可是疼卻要疼掉半條命。更不用說淨了身來做內侍的,一輩子再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所受的屈辱了。


  好好的孩子要受這一刀來做內侍,也必定是有些心氣兒的。念雲心裏歎息一聲,覺得可憐,便吩咐道:“叫他進來吧,我看看他。”


  不多時茴香領了一個少年進來,少年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似乎有些一瘸一拐的,約莫十六七歲,穿一件已經看不出什麽顏色的粗布衫。


  他瘦,非常的瘦,瘦的一件衣裳飄飄蕩蕩地掛在身上,使人覺得麵前的人隻是一件衣裳裏頭裹著一副大骨架。又因為個頭太高,低著頭垂手站在念雲麵前的時候,感覺好像是個駝背。


  茴香對他說道:“這是我們郡夫人,見了夫人行禮!”


  少年深深鞠了一躬:“見過郡夫人。”


  念雲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站直身子,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那少年聞言便直起身子,並不駝背,念雲才發現他身量很高,比念雲足足高出一個頭還多,而且十分挺拔。


  他的頭發似乎有些微微的蜷曲,束在腦後的時候也感覺並不是那麽服帖。兩頰邊有些痘痕,還沒有完全痊愈。臉孔算不上十分清秀俊美,但五官很端正,看著順眼。


  他雖然瘦,但並不顯得蒼白羸弱,僅僅隻是瘦而已。


  念雲打量了他片刻,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哪裏人氏?”


  “回夫人的話,小的名仁貞,虛歲一十七,是青州人。”


  “姓什麽?”


  “本沒有姓氏,我也不知道姓什麽,不過從前的家主姓薛,就算跟著姓薛吧。”


  不叫什麽阿貓阿狗旺財來福之類的名字,對答口齒也伶俐,說得一口不錯的官話,倒讓念雲有了幾分好感。


  “你來長安幾年了?”


  “才剛一年。”


  “一年,能把官話說得這樣好,倒也很聰明。”


  “小的從前在青州的家主原是長安人氏,在青州一帶經商,家中說的都是官話,所以學得一些。”


  念雲點點頭:“原來如此。你是為何離開青州來長安呢?”


  仁貞低頭道:“家主家道中落,養不了我們這些人了,便把我們都遣散了。我們是家生的奴才,無處可去,聽聞長安繁華富裕,便來了。”


  也是可憐。來了長安,卻發現,長安確實繁華富裕,隻是窮人依舊沒有立錐之地。


  “那你為何非要來東宮?”


  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憂鬱,“做內侍有飯吃,有衣穿。宮裏我進不去,沒有公公肯提攜我,我見都見不到他們,已經被打出來七八次了。可我已經……我想……也就隻有東宮需要內侍了,我就來試一試……”


  念雲想了想,問:“你讀過書嗎?”


  “從前跟著小主子,學過《四書》,會算一點賬。”


  念雲不算太詫異。見他第一眼,就覺得他身上比尋常的奴仆略多幾分書卷氣,所以才這樣問他,果然是讀過一點書的。


  “你留下吧。正好咱們這裏也有一個姓薛的公公,你就跟著薛公公先學著。”念雲想了想又道:“你叫仁貞,這名字不好,太文氣,又犯了貞元的諱。既然來了這裏,就改一個吧。”


  仁貞聽見她說叫他留下,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又聽她說不喜歡他的名字,忙道:“請夫人賜名!”


  念雲淡淡道:“你就順著六福往下,叫七喜吧。茴香,叫人帶他下去,去和薛公公說說,好好教他。”


  茴香答應著,安排下去。念雲見他的背影,依然微微地弓著背,走路一瘸一拐。


  念雲叫住他,問:“七喜,你腳上有傷?”


  他似乎有些困窘,忽然麵紅耳赤,結結巴巴的:“沒、沒有。”


  念雲忽然明白過來,他必是淨身的傷口還沒好利索。念雲囑咐道:“先給他一串錢零用。叫侍醫給他看一看,如果身上有傷,也不必急著幹活,養好傷再說——去吧!”


  “是,謝夫人。”薛七喜回過身來看了她一眼,躬身又行了個禮,這個禮讓人覺得是實實在在的,發自內心的感謝,而不僅僅隻是禮節。


  隔了三天,念雲想起那個新來的小太監來,問茴香:“他傷得怎麽樣?”


  茴香回道:“來的當天就叫侍醫給他看過了,說是時間還不長,也虧他忍得。我叫人給他熬了藥,若身體底子好時,一個多月也就徹底好了。”


  念雲道:“我看他也是個伶俐人,難得是讀過書能識字。也不急著叫他做什麽,他既然會算賬,你隻叫他們每天拿些賬本給他複核一下進出的賬目便是,也算是了解一下咱們的內務。”


  薛七喜學得很快,念雲原本命他複核賬薄,他不僅在數目上算得又快又準,偶爾對進出款項由疑問也會及時提出,念雲對他的表現很滿意。


  後來因為司寢房缺人手,便撥他去了司寢房使用,和一個小啞巴內侍一起,掌管各院的火燭。區別於先前那位年長的薛公公,府上都稱他為小薛公公,也有人直接叫他七喜。


  薛七喜身體早已康複,念雲也命司膳房給他加夥食。有人注意到,他把一切豬肉,甚至是放了豬肉的食物都放在了一邊,甚至有豬油的菜肴他都不會動。


  念雲叫茴香去問過他,才知道他是回民,不吃豬肉的。此後念雲便命人給他的食物裏不再出現豬肉。


  除了豬肉之外,他倒是不挑食,而且吃得很多。但他依舊是瘦,瘦得仿佛掛不住那件寬鬆的內監衣裳,就好像一根細長的竹竿,隻在適宜的位置伸出頭和胳膊來。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念雲總是覺得他很少笑,細瘦的臉頰常常藏在帽子的陰影裏,帶著一種奇異的憂鬱。


  他是一個不開心的人,念雲暗想,也許因為他讀過書,有一定的見識,所以他才會對自己的生命有深刻的悲傷。


  她見過太多的人,目不識丁,沒有自己的想法,經曆了天災人禍、骨肉分離,然後麻木地生活,麻木地為一塊幹饃饃而歡喜。


  到傍晚的時候,七喜會帶著小啞巴到每個院子裏來點燈。太子李誦、郡王李淳在哪個姬妾處歇息,司寢會提前告訴他。


  他就會在點燈的時候,給那個院裏送去六對大紅燈籠,拿火折子點上,並用竹竿一個一個地掛在簷下。燈籠裏的蠟燭不長不短,剛好燃到三更末。


  十天裏,總有那麽八九天,七喜和小啞巴要抬著那六對大紅的燈籠掛到念雲的簷下。


  東宮的內侍年紀都比較大,都是從太子李誦小時候便在東宮伺候的老人,有些人,念雲甚至支使不動。念雲早就想在內侍中培植一批自己的勢力,然而一直沒有精力去管。


  茴香知道念雲有意栽培七喜,有空的時候,也常常同他說話。茴香也常常覺得,他十分順從,從不會爭辯或者違拗,但他就是好像心情一直都不好的樣子,答應任何事情都麵無表情。


  傍晚的時候,遠遠地聽見七喜扯著嗓子喊一聲:“點燈——”,然後他就會拿著火折子和燈油,從承恩殿開始,一個一個院子去敲門。


  從承恩殿出來,第二個便去宜秋宮,天還沒有全黑。七喜低著頭,從一片光明中走出來,帶著一片光明,卻仿佛永遠也無法照亮他自己的黑暗。


  院門叩響三聲,緊接著喊道:“點燈——”


  念雲聽得出七喜的聲音。他淨身的時候已經將近成年,有凸出的喉結和濃密但短小的胡須,臉上的痘痕也成為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記。


  他的聲音不像那些從小淨身進宮的內侍一樣尖細難聽,而是一種介於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間的,渾厚但並不粗啞的嗓音。


  茴香去給他開了門,引他們進來,盡管實際上七喜對這個院子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七喜在前,小啞巴在後,一根長竹竿上掛著一大排大紅的燈籠。


  小啞巴將竹竿抬在肩膀上,一手拿著火折子。七喜因為比小啞巴高出太多,竹竿夾在咯吱窩下,一手提著燈油。


  茴香在前邊走,忽然停住腳步。七喜走在前麵,低著頭走路,似乎有些走神,一個不防備,差點踩到茴香的腳跟,一個趔趄,手裏的燈油差點潑出去。


  茴香忙扶住他,嘻嘻笑起來:“想什麽呢,今兒好像沒帶心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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