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麵聖
過了一段時間,戶部果真有了職位空缺,任命柳子厚為教書郎,眾士子紛紛道賀。
隔了不多時,忽然有太監來傳旨,說是聖上口諭,宣廣陵郡夫人明日入宮覲見。
念雲大驚,她已接過兩次聖旨了,上次是為賜婚,這次不知又是何事,因此十分忐忑,隻好命綠蘿去丹鳳門外頭等著,等李淳下朝的時候趕緊托他打聽打聽。
好不容易等到李淳下朝回來,念雲忙迎上去,卻聽得李淳笑道:“夫人不必緊張,聖上不過是看了一篇精彩的傳奇。”
念雲立刻明白過來,必是聖上看到了那篇《楚孝王妃傳》而起了好奇之心,可惜那篇文章的作者卻用的是筆名,沒有人知道這篇語言有氣勢、辭藻華麗、情節曲折優美的傳奇到底出自誰的手。
李淳道:“你若不放心,可讓母親陪你同去,她同宮裏的妃嬪太妃們都有些交情,隻說去看望她們便是。”
宮裏的繁華遠勝於東宮,遠遠地便望見簷角飛揚,在朔風的遮蔽下,搖曳在蓬萊仙境一般的亭台樓閣之上,可以想見樓閣中美豔的妃嬪如何對鏡梳理雲鬢,日日盼著君王的臨幸。
念雲這是第一次從丹鳳門進入大明宮,心裏忽然有著淡淡的異樣。長而平直的道路皆由大塊的漢白玉鋪就,在午後的陽光下更顯得遠處的宣政殿巍峨聳立。
內侍在前頭引路,念雲跟在王良娣的身後,走得無比平穩端莊,這樣的磅礴氣勢逼得她不敢東張西望。
過了含元殿,才算進了內宮,前麵不遠便是宣政殿裏。念雲緩緩抬頭,宣政殿的後麵還有一座樓閣,燈光黯淡,似漂浮著幾點螢火一般,約略映照出樓閣的輪廓。
念雲忽然呆住。
堆疊的飛簷,朱紅的廊柱,分明就是夢裏的宮殿。對了,她想明白方才心裏的異樣到底是什麽了,那分明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她從未來過,但又好像從未離開過。這感覺讓她忽然感覺到身上三萬六千個毛孔同時收縮,每一根寒毛都緊張地豎立起來。難道,這就是桃卓所謂的宿命?
寥落的腳步聲回響在寂靜的夜裏,有氈底靴踩過地麵薄雪時發出的輕微咯吱聲,從漢白玉的地麵回蕩於耳畔,念雲的眼睛像貓一樣緊張地大睜著。
她似乎預感到,在未來的某一天,她終會在一個豔陽天裏,披著滿肩的陽光,再一次走進來。
到了宣政殿門外,她才知道聖上依然在宣政殿辦公,他們也就恭恭敬敬地在殿外等候,直到管事的內監來叫他們進去。
王良娣因無旨,隻得在殿外候著。
念雲低著頭走進大殿。內監替她解下披風,收到一邊,又引著她拐了個彎進入偏殿,原來聖上是在偏殿裏辦公的。
進了偏殿,往裏一間小一點的廂房,就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留著半尺長的花白須髯,穿明黃色便服坐在榻上。
麵前一張十分寬大的案幾,上麵的折子擺了老高,麵前還有幾本攤開的,似乎正在糾結。
他緩緩抬眸,目光中便是無盡的威嚴和氣魄,不怒自威,念雲連忙跪下磕了個頭:“妾廣陵郡夫人叩見陛下。”
“哦,哦,是廣陵郡……是淳兒的媳婦啊,對了,是朕宣你來的,快平身,賜座吧。”
早有小太監搬了軟蒲團上來,念雲道:“妾還是站著吧,妾不曾進過宣政殿,良娣因此陪妾一同來,此時站在殿外等候妾,妾實不忍獨坐。”
聖上心情甚好,倒也並未計較王良娣自行入宮,反倒笑了:“何必這樣勞累,叫她一並進來坐著說說話罷。”
不多時王良娣進來,“良娣王氏拜見聖上。”
這婆媳二人坐了,聖上拿起案上一卷紙,十分慈祥地笑道:“這《楚孝王妃傳》,你們可讀過了?”
若說那楚孝王妃是影射了她,那麽文中那漢文帝自然也就與聖上脫不了幹係。
念雲道:“回陛下,妾讀過了,那漢文帝明辨是非,撥亂反正,隻要說得對,不拘她是青樓女子還是朝廷重臣,讓妾十分欽佩。”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皇上聽了果然龍顏大悅,道:“說得甚是,朕聽聞卿也如那楚孝王妃,時時在城門口施粥賑濟災民?”
聖上雖說目前心情甚好,也帶了些許讚許之意,可這個問題回答起來也需十分小心謹慎才是。若是直接接下話,說不定聖上會認為是東宮利用她在收買人心,便十分不利。
念雲忙站起來道:“都是外頭胡亂傳的,都傳到陛下耳朵裏來,妾身惶恐。”
聖上笑笑道:“此事可是有的?”
念雲道:“回陛下,本是妾的哥哥偶然間見到外頭有些災民,因想著要替聖上分憂,故籌措了些糧米。妾不過是略盡了幾分綿薄之力,悄悄去瞧了一兩回罷,也不知道哪個下人胡亂嚼的舌頭,還請陛下不要怪罪妾年幼無知。”
此欲蓋彌彰之功最是有效,皇上聽了十分讚許,道:“子儀公的子孫,果然個個都心懷天下。”
這時聖上又問道:“朕聽聞,你哥哥當真娶了一個平康裏的才女?”
念雲一凜,心說該來的總算是來了,怕是這話才是聖上真正想問的。聖上對韋桃卓求而不得,又不曾親眼見到她一點一點老去,心裏難免有那麽一點教坊司的情結,保不準正想尋一個韋桃卓的替代品。
她的話若是回得不好,叫聖上對薛楚兒感了興趣,豈不是又要重蹈覆轍?
念雲微笑道:“叫聖上笑話了!什麽才女不才女,妾的哥哥自來是在平康裏廝混的,那些女子急於尋人贖身,各個都來貼!”
聖上蹙眉,“果真這樣?”
念雲道:“不敢瞞皇上,那女子險些兒騙了家兄一大筆錢去,折騰得家兄折賣鋪子,叫母親好不勞神,都不許住到公主府裏頭來呢!”
韋桃卓是他心中最聖潔的女神,自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怎會為了錢帛折騰出什麽事來?可見那傳奇故事裏說的奇女子,當真是找不到的。
那一個身上交織著高貴典雅和市井風塵的女子,那一種奇異的嫵媚最難忘,那一段情愫在心裏,無法釋懷。
他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麵前這女子的舉手投足都帶著熟悉的影子。
“你抬起頭來。”
念雲一驚,隻好微微抬起頭,依然恭謹地垂著眼皮。麵聖的時候即使抬頭,也是不可以正視皇上的。
這一張臉,也是傾國傾城之色,同升平確實有幾分相似,但,並不像韋桃卓。
算算年紀,桃卓應該也年過半百了。為何剛才會有一刻的錯覺,感覺麵前跟自己說話的人是她呢?
當初遇見“她”的時候,“她”戀著的人是郭晞,正是升平駙馬家的三伯。這女子又是升平的女兒,總有那麽絲絲縷縷的關係,可是偏偏又不大可能有關係。
見聖上表情十分迷茫,念雲忙轉了話題:“家兄如今還年輕,做下些荒唐事。不過陛下放心,德陽郡主同家兄一向情投意合,定能勸得他收心。”
聖上如夢初醒,想起方才在說什麽,又想起李暢來。
他一向是十分疼愛這個孫女的,於是歎道:“朕這一生最疼愛的不過那麽幾個孩子,可是轉眼就長大了,淳兒暢兒都成家咯!隻得一個源兒了,可惜又不能時時在朕身邊……”
念雲知道他是高處不勝寒,帝王總是寂寞的。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低著頭聽聖上說。
聖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朕此生最想要的,不過是有人一心一意,有兒孫繞膝,可惜都不齊全,朕的膝下,子嗣亦不豐。”
一直沉默不語的王良娣忽然開口道:“陛下,妾有一個提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話說道這個份上,聖上自然順口道:“但說不妨。”
王良娣道:“妾在東宮姐妹眾多,殿下又還年輕,聖上若不嫌棄,不如把源兒收作己子,亦可時時陪伴陛下。”
見聖上不語,王良娣摸不準他的意思,忙道:“妾一介女流,不知天下大事,隻是一時想到如此可為陛下分憂,還望陛下莫怪妾粗鄙妄言。”
陛下卻也沒說什麽,似乎在思考此事,良久方道:“此事朕先同禮部商量過再議,你們先退下吧。”
念雲想不到王良娣會提出這樣荒唐的提議,而陛下竟然聽進去了,甚至真的打算同禮部商議,倒叫念雲頗為吃驚。
待出了宮門,二人各懷心思上了馬車,念雲忍不住問:“陛下真會答應良娣的提議?”
王良娣低聲冷笑道:“他們李家的男子,這等輩分序齒亂排的多了,不說則天皇後以太宗才人之身入大明宮,玄宗奪壽王妃為貴妃,便是我自己,從前就是先帝身邊的才人,你亦是淳兒的表姑。聖上既然可以收養舒王,為何就不能收養源兒?”
王良娣在太子身邊二十年,想不到內心竟有這般怨念。念雲暗暗心驚,卻聽得王良娣道:“方才我在陛下麵前並未說過話,可是這樣?”
念雲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王良娣在太子身邊時間最長,又生了長子,資曆算是最深的。可是源兒日漸長大,近年來不僅很得太子器重,同時也深得聖上的歡心,其才學智謀緊追李淳。
源兒的生母早逝,因此牛昭訓等幾個無出的側妃侍妾都盯緊了源兒,意圖效仿韋賢妃。王良娣此舉若成,源兒便不再對李淳造成威脅。一方麵他年紀小根基淺,在太子和舒王麵前微不足道,另一方麵他畢竟是東宮出來的人,說不定能把聖上對舒王的寵信分解一些。
在利益麵前,念雲同王良娣是站在統一戰線上的,因為她們的寶都得押在淳身上。
念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