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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齊人之福

  四月荼蘼開盡的時節,尉衛卿郭鏦迎娶綺月樓紅牌都知薛楚兒為側室,另置於城南莊。


  薛楚兒雖已經脫離樂籍,但她從小在綺月樓長大,所熟識的姐妹都在平康裏,且她並無娘家可去,所以她便在綺月樓待嫁,由相熟的姊妹做娘家人送親。


  李暢是不願操持此事的,她在公主府一向是格外的節儉,在這件事上若奢華些,怕人說她裝腔作勢;節儉了,又怕人說她是妒婦對新人太苛刻。


  她不好出麵,升平公主更是不屑,堂堂公主豈能親自主持兒子納一個教坊女?但郭鏦的婚事念雲又不肯草率了,隻好自己接過來。


  她是已經出嫁的女兒,本不該親自管事,可郭鏦樂意,別人也就不好說什麽了。


  李暢出嫁的時候原本就是念雲親自督辦的,這一次倒可謂輕車熟路,一應禮數都按照李暢當時出嫁的規矩,隻在無關緊要的形製上略降了規格,既不逾製,又要保證婚禮風風光光。


  念雲心裏清楚,薛楚兒本是個心氣兒高的人,她自己選在綺月樓出嫁,無非是讓平素關係好的不好的姊妹們都看看她薛楚兒今天嫁人了,不僅嫁出去了,而且還嫁得非常好。所以念雲在安排迎親的儀仗時,怎麽繁複就怎麽來,看著越氣派越好。


  念雲走進城南莊分出來的宅子的時候,抬頭一看那門上的牌匾,依舊是“知秋塢”三個字,看著像郭鏦的手筆。


  念雲怕是郭鏦忙得忘了,去問他,他笑道:“楚兒覺得這名字不錯,比那些福祿壽喜春紅香豔之類的名字好得多。”


  楚兒是教坊出身,難免有幾分忌諱那些聽著喜慶又脂粉氣濃的名字。想來在綺月樓裏也頗見了些炎涼世態,倒也罷了,隻是那“知秋”二字原是為她而名,薛楚兒隻怕不知個中緣由。


  行禮的前一夜,念雲去看李暢。


  她沒有通報,輕車熟路地,直接走到了郭鏦住的院子裏去。還沒走近,隻覺得芬芳一片,香氣沁人心脾。


  李暢荊釵布裙,手裏拿著長長的剪刀,在院子裏侍弄她的水仙花。


  院子裏多了個用青磚砌的個小小水池子,從後園裏的水潭裏引水進來,滿滿地種了一片水仙花。


  自李暢出嫁後,念雲就沒有再到升平公主府的後院去過,乍一進來時,正是水仙花盛放的時節,素淨雅致的小花兒,吐露著金黃的花蕊,幽香滿院。


  郭鏦從前喜歡收集些奇花異草,他的那些花兒在李暢的巧手侍弄下,比原來開得更好,整個院子簡直成了一片花海。而李暢,輕盈地穿行於花叢中,像一個美麗素雅的花仙子。


  “暢兒!”


  李暢抬起頭來,見是念雲,臉上花兒一般綻開笑容:“姐姐,你怎麽來了?”


  念雲走過去,指尖拂過她麵前的花草,笑道:“我來看看你。明天……原本有些擔心你的,看來,我的擔心的多餘的了。”


  李暢笑容有些不自然,轉過身去,低頭繼續修剪花草,“我知道,原本這件事該我來操辦的,姐姐體諒我,替我攬下了,我……這些日子……辛苦姐姐了。”


  念雲從旁邊的花盆裏折下一枝薔薇,走到她麵前,替她插到發髻上:“好妹妹,我知道你難。如果三哥不說另置別院給她住,我是絕不肯的。你放心,三哥答應過我的,他從前是怎麽待你,今後一樣是怎麽待你。”


  “我知道。”


  念雲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心胸和智慧,輕歎道:“你能想通就好。我來也是有一事想問你,問明白了我好做準備。明日行禮,你可要去看看麽?”


  按照規矩,納妾是要給正室磕頭的。不過郭鏦納的算外室,李暢倒不是非得出現不可。


  李暢回答得幹淨利落:“看什麽?怕是人人都在等著看我罷,我不去。”


  念雲點點頭:“好,母親也不願意去那麽親人長輩的禮,我就代受了。”


  李暢不置可否,繼續修剪著花枝。沉默了片刻,放下剪刀道:“眾人都以為養花的時候,隻有把旁枝都剪掉了,才能有足夠的養分供應。其實有很多人不知道,適當地留下一些側枝,花兒才能枝繁葉茂,開出來花團錦簇。”


  念雲想了想道:“你說得對。看不出來,你養花兒也是一把好手。我記得你在東宮的時候好像並不會這些。”


  “如果你心裏有一個人,你就會想方設法的去尋找能夠接近他心靈的途徑。你看,三郎喜歡養花兒,我就把他的花兒都養好了,就感覺離他的心又近了一步。”


  念雲忽然想到淳。這兩年多來,所有的陪伴都是淳。


  她知道淳喜歡吃辣,吃魚一定要丫鬟幫他將刺剔出去才會吃,她知道淳喜歡穿紅色的衣袍,她甚至知道淳從小就有的一個毛病,一緊張就會胃痛。


  相處得久了,淳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兩個人好似不必多說話,一個眼神就能猜到他的心意。淳已經像一滴油一樣,滲進了她的生命。


  繁花落盡,長街延展,夕陽的餘暉血紅地映照在曲江池上。郭鏦騎一匹高大健壯的白馬,迎娶了他心心念念的佳人。


  念雲站在簇新的宅子裏,遠遠地看著花轎緩緩走近,薛楚兒的麵容隱沒在大紅的喜帕後麵,模糊於深深的霧氣和落日的群嵐。


  在沿街圍觀人群的喝彩聲中,念雲忽然想起了桃卓。


  曾經如花綻放的生命,傾國傾城的容顏,如今隻是一抔黃土。她的一生也許都在企盼著,卻從未擁有一場這樣的婚禮。她在最好的時光,無怨無悔地愛上了一個正當年的良人,卻偏偏蹉跎了一生。


  直到老了,真的化作了泥土,才得以葬在一處。相比起來,薛楚兒幸運得多。縱然對薛楚兒有些不滿,終究她還是不能恨她厭她,她不忍心看她重複桃卓的故事。


  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待走近了,才看清其中多半都是常來往平康裏的士子,一路上同送嫁的姑娘們不斷調笑,嬉鬧成一片。


  念雲以小姑的身份替她母親招呼這些人,為顯得莊重,她特地穿了一件青蓮色的襦裙,略抬高了形製,佩戴了母親的象征公主身份的三足玄鳥首飾。她容貌俊美異常,引得那些浪蕩子都爭相一睹這位小姑的美貌。


  柳子厚也在其中。待禮成,念雲吩咐侍女們開宴,她陪郭鏦敬了一圈酒,叫賓客們自便,自己便悄悄湊到子厚旁邊去。


  子厚對她舉一舉杯,道:“這個酒真是好酒,想來是郡夫人特地安排下的吧?”


  念雲笑道:“兄長饒了我罷!今兒被那些人灌了一圈,我腦袋都要大一圈了。這酒是東宮的窖藏,我從郡主們的嫁妝裏頭好不容易挪騰出來的。待會我還得收拾殘局,你若喜歡,就多喝幾杯,但今兒別拉我一起喝了!”


  子厚道:“你這個新嫂子也是刁鑽,今兒去迎親的時候,那些女儐相們可刁難得緊。進門吟詩,催妝詩一首一首連著對,要不是咱們幾個還有些準備,真要被折騰得斯文掃地了!”


  她們這班在教坊裏廝混慣了的女孩子,自然是最會玩鬧的,又多數都有些才學。念雲絲毫不懷疑她們的刁鑽,絕對能把一群才高八鬥的士子折騰得焦頭爛額。


  念雲道:“你們一個個的,她們再刁鑽,也難不倒你們,還不是好好的把新娘子迎回來了!如今幾樁大事都去了,我倒有件事要請子厚兄幫忙。”


  子厚道:“你這麽說就太客氣了,有什麽話,不說幫忙不幫忙的,你開了口,我盡力去做便是。”


  念雲道:“我也就不賣關子,直說。我以郡夫人身份掌管東宮的內府六司,厲行節儉,賞罰分明,體恤下人,無非是要以不變應萬變,為東宮一派造個勢而已。子厚,你願意幫我麽?”


  柳子厚略微思索,已經明白了她所指。他再次回到長安,原本就是以新科進士的身份求個一官半職,好慢慢地做好鋪墊,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若想完全不卷入政治鬥爭中去,是不可能的。無非是找一個和自己比較誌同道合的群體,一起前進罷了。如今念雲給了他這個機會,如果他答應了,也就意味著東宮一派可能會接納他,這是一個好機會,也是一個挑戰。


  他早就聽說過太子為人謙遜低調,對政治並不熱心。但在朝中舒王一派的大臣數次進逼之下,卻都保住了太子的地位。


  如今廣陵郡王和郡夫人開始進入太子一派的中心,子厚忽然明白,事情遠遠沒有看上去的那麽簡單,太子殿下也絕不會是一個毫無政治熱情的人。也許,他隻是在隱藏和保存實力。


  無論如何,這個郡夫人同他算是誌同道合的,在政治上有許多相近的見解。


  他起身離席,雙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道:“柳子厚願為夫人效勞,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念雲含笑看著他:“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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