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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綺月難逢

  過了兩日郭鏦果然來找念雲,念雲於是扮作個翩翩公子,十四五歲,眉目如畫,玉冠束發,身穿錦袍,一看就知道是個世家子弟。


  李暢也學著念雲的樣子裝扮了,乍一看就是一個俊俏的小公子。


  加上李淳,四位翩翩少年,穿戴不俗,隻帶了兩個小廝一路迆迆然而來。


  穿著打扮也就罷了,長安城裏的富貴子弟早已見怪不怪,但這三人的氣質高雅,舉止簡直沒有煙火氣,行過處許多姑娘和客人都要看上半天。


  平康裏本是長安的兒郎們尋歡作樂的風月場所,一進去,裏頭全是教坊酒肆,賣酒的胡姬火辣多情,床邊倚著的佳人眼波如秋水,令人目不暇接。


  因著前番望舒樓的事,郭鏦和李淳刻意避開了南街走,帶著她們往中街去。


  李暢是第一次來平康裏,一切隻覺得新奇,不覺東張西望,幾次幾乎走散,都是郭鏦及時拉了她回來。


  李淳附在妹妹耳邊低聲道:“你可別走丟了!那些在門口拉客人的老鴇兒最喜歡你這樣的,人又傻,看著還有幾個錢,指不定怎麽坑你!”


  李暢一個白眼丟回去:“你才傻呢,那你說,她們怎麽坑我?”


  李淳笑道:“看你啥也不懂,就叫最醜的姑娘來伺候你,還收你最貴的價錢。你本來就是個姑娘家,到頭來還占不到一點便宜……”


  李暢睜著大眼睛發愣:“占什麽便宜?”


  郭鏦“噗”的一聲笑出來,念雲隻好出來解圍,拉著李暢解釋道:“平康裏有三條街,才貌最出眾的小娘子幾乎都聚集在南街,其次是中街,南街和中街的小娘子,到了年老色衰若是還沒人替她們贖身,身價不複從前,才會往北街去討生活……”


  因桃卓從前棲身教坊,因此念雲對這些並不陌生。


  在一株大梧桐的掩映下,一幢朱紅的小樓矗立其中,其上書“綺月樓”三字,雕梁畫棟,隻覺得裝飾有一種柔媚入骨的脂粉氣。


  門口並無人招攬,看著冷清,但推開門進去,卻馬上有侍女迎上來道個萬福,又有侍女已經捧了四杯茶過來,佩環叮咚,鶯聲燕語:“四位公子裏麵請,公子們今日來得巧,我們今兒正有一位官人宴請姐妹們吃酒,還請了薛都知來主持呢……”


  郭鏦命小廝拿出一串錢交到侍女手裏,作揖道:“一點心意,算給姐姐買半兩不上台麵的胭脂水粉,還望姐姐笑納。久聞薛都知大名,隻是一直不得見,煩勞姐姐引路。”


  李暢一路走,一麵低聲問:“‘都知’是個什麽官職?屬於哪個機構呢?”


  李淳一口茶噴出來,急忙拿帕子擦了,低聲給她解釋道:“‘都知’不是官職,是教坊司裏對主持宴會者的一個稱呼。”


  念雲道:“我聽聞,平康裏最有名的都知隻有兩個,一個是鳳儀樓的鄭舉舉,還有一個就是這綺月樓的薛楚兒?”


  郭鏦點頭道:“在平康裏,鄭舉舉和薛楚兒的名字就是金字招牌,千金難得一見。”


  能博得這般名氣,自然都是知書達理、才貌雙全。念雲笑道:“那三哥哥可曾得見芳容?”


  郭鏦道:“她們是這兩年才出來的,我怎生得見?”


  李暢低聲咕噥道:“原來平康裏的小娘子也這麽有地位,我還以為真像外邊說的那樣低賤呢!”


  教坊的女子身世飄零、晚景淒涼,又怎是他們能知道的!

  她拉著李暢低聲道:“這也不能算地位高,隻是仰仗現在年輕貌美不得不抬高身價罷了。等過了幾年,就算運氣好也隻能給人做侍妾。”


  李暢問:“這麽說,女子一旦入了這個門,就再不能明媒正娶嫁人了?”


  念雲點點頭:“要是運氣好,有人替她們贖身,是可以脫樂籍的。但是你也知道,咱們大唐的律例,即使脫了賤籍,也隻能做侍妾,不能扶正的。”


  兩個人一路竊竊私語著,已經走進了大廳。大廳裏已經坐滿了人,侍女引他們在角落裏的一張空桌上坐下,便有另一個侍女拿了一壺酒過來,替他們四人斟了,道:“這酒是李大官人請諸位的。”


  李淳命小廝拿些錢放到侍女的托盤裏,不多時又有侍女端了幾碟子幹果、蜜餞來。


  李暢極少飲酒,出於好奇小小地抿了一口,覺得似乎不如宮裏的甜,遂問念雲:“你可猜得到,這是什麽酒?”


  念雲端起酒來喝一口,用舌尖細細品嚐,讚道:“此酒入口細膩醇香,頗有玄宗時期‘三辰酒’的味道。”又微微蹙眉,“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郭鏦也在細細地品這酒,笑道:“依我看,好像是貯酒器不大一樣。”


  鄰座一青年男子聽到他們閑聊,過來作了一揖,道:“原來二位兄台也是杯中君子,實在幸會,幸會。在下聽聞綺月樓的酒是昔年偶然從虢國夫人手裏得到的方子,正是玄宗皇帝的‘三辰酒’,隻是玄宗皇帝當初釀酒,拿銀磚石粉砌酒池貯藏,坊間自然沒這些東西,用的是銅鼎,味道自然有些細微差別了!”


  念雲打量那男子,約莫二十歲上下,圓臉,一雙丹鳳眼,本是個娃娃臉,兩道劍眉卻硬生生地斬出了些許風霜的姿態。她認認真真地回了一禮:“原來如此,受教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男子道:“在下姓柳,字子厚,河東人氏。這位小郎想來應是長安的世家子弟吧?”


  念雲想了想,道:“小弟姓郭,排行第五,家裏就稱小五。”說著指指身旁的郭鏦和李淳,“這是我三哥,這個是……”


  李淳不等他說完,笑道:“在下姓唐,字子陵,這是小弟暢兒,幸會。”一麵大家又客客氣氣的互相“請請請”告了座。


  柳子厚正要說話,卻聽得前麵一陣哄笑之聲,幾個都不由得向前看去,隻見一個客人正舉著酒杯站著,涎著臉皮向都知薛楚兒笑道:“既然說朝三暮四,難道你們綺月樓的姑娘不是朝三暮四的?你說說,你是不是朝三暮四的?”


  他們來得晚,方才又沒細聽,不知前麵都說了些什麽,但念雲看出來了,原來是有客人調戲都知。


  念雲這才看清楚薛楚兒的模樣,大約十五六歲,穿楊妃色齊胸襦裙,外罩嫩黃百蝶窄袖衫,小巧的瓜子臉兒,尖下巴,眼睛像小鹿似的大而有神,模樣十分伶俐可人。


  這薛楚兒始終麵帶微笑,也不惱怒,媚眼如絲地倒了一杯酒,敬了那客人。待客人把酒喝完,她才不徐不疾地笑道:“我自然是朝三暮四的。”


  一時滿座嘩然,她故意頓了頓,“昨兒早上,媽媽給我拿了一盤果子來,我早上吃了三個,晚上胃口大開,吃了四個,可不是朝三暮四?”


  一眾賓客全都哄笑著鼓起掌來,念雲他們幾個也忍不住對薛楚兒的機智鼓掌叫好。


  薛楚兒看了看那位刁難她的客人,指了指麵前的果盤:“看來媽媽給我的是長長久久,朝三暮四之後,我這盤子裏還剩了兩個果子,不知官人可願意一心一意地分享一個?”


  說著拿起一個果子揚手朝那客人擲過去,卻像是有意捉弄他,故意擲歪了一點點,客人反應慢了些,果子擦著客人的耳畔飛到了身後,正好叫郭鏦隨手撈了個正著。


  一眾人便哄笑起來,薛楚兒不鬧了,嫣然一笑,拿起盤中的另一個果子,不偏不倚正好扔進那客人懷中。


  當中有人看清了接住第一個果子的郭鏦,又起哄道:“扔偏了!這又不是繡球,小娘子怎麽專挑俊俏的小郎君扔呢?真是太偏心了!”


  薛楚兒第一個果子扔出去雖是玩笑,卻並沒想到會扔到郭鏦手裏,起先也沒注意到他。這會看清了原來是個風姿高雅的翩翩君子,一時竟有些臉紅。郭鏦沒料到會引起大家的注意,也有些窘。


  念雲有心要替郭鏦解圍,站起來朗聲笑道:“當然要偏心了!大家夥兒都摸摸自個兒胸口,誰的心不是偏的?真要長得不偏不倚,可要趕緊回去拜華佗大仙了,就算是宮中的禦醫,隻怕都治不好!”


  諸人回頭一看見是個粉妝玉琢一般的小公子,又聽見這樣的連珠妙語,一時都撫掌大笑起來,尷尬的氣氛頓時解了。


  薛楚兒感激地朝念雲笑了笑,念雲自倒了酒,同郭鏦一起遙敬了她一杯。


  本以為這個話題就這樣過了,賓客中卻有一個漢子,不知是看念雲生得風流俊俏故意要調笑一番,還是不服氣他伶牙俐齒,硬是挑著刺頭兒說道:“小郎君說宮裏的禦醫都治不好,啊,你看過禦醫治病啦?你要沒看過,你憑啥說這話啊?還是你覺得皇帝老兒用人不當、政策不好,連禦醫都選不出最好的?”


  簡直是胡攪蠻纏。念雲又好氣又好笑,大聲道:“說一句禦醫隻怕都治不好就要看過禦醫治病,那我若誇一句咱們薛都知美貌賽過月裏嫦娥,也要把嫦娥姐姐捉來擺在旁邊給大家夥兒看看不成?我聽說,‘看一間屋子漏不漏要站在屋簷下,看一項政策好不好要在鄉野間’,你我都是天子腳下的九曲紅塵客,卻沒做過鄉野間的農夫,若說聖上用人妥當不妥當,政策好不好,恐怕不是你我能妄議的。”


  一席話說得那大漢啞口無言,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薛楚兒似乎專等念雲說完了,這才回眸而笑,斟了一杯酒舉起來:“咱們綺月樓是給大家來尋歡作樂的,諸位大可不必非爭個勝負出來。楚兒不懂聖賢事,國事且教諫議大夫們去討論,‘肉食者謀之’,咱們先幹了這一杯,楚兒給諸位唱個小曲兒解乏。”


  郭鏦仍是世家子弟的態度,淡淡一笑,繼續飲酒。李淳微微側目,見柳子厚端著酒杯卻始終沒喝,含笑看著念雲,眼裏幾許欣賞的神色。


  聽罷曲子,眾人又玩鬧一陣,薛楚兒便要退場了。這時天色漸晚,許多賓客也起意要走,他們幾個便也隨著人群散了。


  但走出來了,念雲才想起來今兒的目的原是結識士子,卻隻認識了一個柳子厚,而且連人家住在哪裏都沒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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