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花燭夜
上首坐著的她的婆婆王良娣,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望舒樓裏告知她真相的神秘黑披風女子!
原來這一切的鬧劇,根本就是由東宮一手導演,誘使她一步一步前去探尋,最終破壞舒王和她的婚約。步步算計,而誤殺姊姊也許是其中唯一的一樁意外,卻又恰到好處地被利用。
從郭家分別應下兩樁婚約開始,這一切都進入了一場角逐。李誼以郭鏦為盟友,爭取郭家的支持,接她回府,並打算利用她打回憶牌,贏取皇帝的歡心。
而李淳不能容忍郭家兩頭押寶,於是向她示好,出手破壞舒王府的聯姻,一步一步誘使她挖掘往事、逼迫韋賢妃出手,最終贏得了她和郭家。
這一場博弈中,最無辜的是姊姊,成為一個犧牲品。
最悲哀的是她,仿佛人人都愛慕她,實際上她也不過是一個權勢的附屬品而已。
賓客散盡,新婦靜靜地坐在貼滿喜字的屋裏。隔著模糊的透額羅,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種全然的陌生。
呼吸裏的每一口空氣都是陌生的,混雜著淡淡的香氣。
她不知道東宮熏的是什麽香,味道很細膩,也沒有煙味,想是極好的,但這陌生感讓她惶然。她扯掉透額羅和頭上冗餘的飾物,沉默地坐在床沿上,像一尊石雕,仿佛那是她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有一人自推門而來,無人通報,她知道是李淳,於是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那人卻開口道:“你若不情願嫁來,今日就不該上轎!”
一個略低沉的女聲,念雲猛然回過頭來,是王良娣。
念雲看向她:“可上轎之前,我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東宮的預謀。”
“有什麽區別嗎?我並沒有對你扯謊,也沒有阻攔你做舒王妃。這都是你,你自己決定來聽我說故事,自己決定不要嫁給舒王,決定做郭念雲。不是嗎?”
她的手溫柔地撫在念雲的肩上,語氣那樣和藹可親。
念雲泄了氣。
王良娣微微一笑:“相反,你還應該感謝我,是我提前告訴了你真相,給了你重新選擇的餘地。”
假若真做了舒王妃,許多年後才知道自己一直在為虎作倀,一直在受仇人的利用,一直被夫君欺騙,那時又該如何是好?
王良娣拉著她的手:“也不要怪淳兒,他喜歡你,不能算錯,是因為你有你的好處。”
她是個聰明人,已看出念雲心中的不快,因此特來遊說。
念雲黯然:“他算計我,算計得這樣深!”
王良娣笑了:“你看,這男人的天下,咱們女人想要自己拿主意總歸是千難萬難——我還曾是先帝的才人呢,不管自己願不願意,懵懵懂懂的就被賜給了殿下……”
念雲不知道這一樁,難怪太子妃歿了,她又生了長子,卻始終沒有扶正。
她繼續道:“也不見得就是不好。沒幾年先帝就去了,和我一般年紀入宮的美人、才人、婕妤,如今都隻得去感業寺做姑子,我尚能伴在殿下身邊,有那麽一點盼頭。”
見念雲略有動容,她諄諄善誘:“大禮已成,你若現在反悔,還要討一紙休書,對兩家也都沒好處。既然已經嫁過來了,又何必同自己過不去,若是運氣好,夫君一切順利,你何愁不尊貴?”
她不是後悔嫁了李淳,而是擔憂。李淳這般將她算計到手,往後的日子,這漫長的一輩子,夫妻之間不知還要怎樣算計。
已經夠艱難了,她可不想再得罪婆婆,因此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一禮:“多謝良娣,兒媳受教了。”
王良娣拍拍她的手背:“等會淳兒回來了,莫要同他置氣。”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得見另一個人的呼吸聲,還有撲鼻的酒氣,在離她隻有一米多的麵前。她知道是李淳,她的夫君,不知道外麵的賓客給他灌了多少酒。
她驚覺,屋裏隻有他們二人。光線並不明亮,但她早已適應,看見他站在麵前,一身絳紅色的官袍,怔怔地看著她出神。
恍若初見,他也穿著紅衣,在郭鏦的屋裏,含笑轉身,光線也如今日般朦朧。
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撫摸她的臉,於是她下意識地向後躲了躲。
“念雲……”
即使王良娣再三叮囑,可她依然無法想象今夜便要承歡於這個男子。
她冷冷地抬眸,對上他因酒精而漲紅的雙眸,刻薄道:“恭喜你,現在你終於娶到了升平府唯一的嫡女,可滿意了?”
他瞪著她,忽然把手飛快地伸過來,三個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臉湊到她的麵前,眸中的血紅似要將她吞噬。
“不,我不滿意,我從未得到你的心!”
“我的心?”她慘笑:“不過是一個弱女子不合時宜的情緒罷了,我的心有什麽用處?”
李淳不答話,就這樣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淚就像不是她自己的一樣,迅速地湧出,跌落,滑過麵龐,正落在衣裳上那隻翩然的鳳凰上,像是鳳凰在哭泣。
李淳忽然覺得她可憐,將她攬在懷中。
那麻癢的感覺又來了嗬,似那日的夢裏,似李淳站在台階上湊近他說話時……
她的身體微微的顫抖,下意識地推他。
李淳歎一口氣,在她耳邊道:“我會等著你。”
他揚聲叫門外守著的茴香、綠蘿進來。兩個丫鬟麵麵相覷,戰戰兢兢地挪進來,李淳上下打量了一下二人,又深深地看了念雲一眼,眼中堆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沉默了一瞬,說了聲“照顧好夫人”,便轉身離開,留下一個寂寥的紅色背影。
念雲花了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夫人”指的就是她。
她鬆了一口氣。
茴香和綠蘿服侍她換下厚重的釵鈿禮衣,她便打發她們倆回去休息了。
兒臂粗的龍鳳花燭徹夜地燃著,把紫檀木大床上的雕花投在錦被上,深深淺淺,如同她破碎的心緒。
東宮是比公主府更加孤寂的地方,就連三哥哥,都不能夠時時來看她了,隻剩她孤苦伶仃一人,形影相吊。
這樣曖昧的夜,她自然不想李淳在身邊。可是李淳真的走了,她隻覺得無比的寂寥,簡直不知道以後的成千上萬的日日夜夜要怎麽過才好。
念雲就這樣呆呆地坐著,直坐到燭光暗下去,窗外的光線似乎漸漸的明朗了。
於是窗外有丫鬟來,說是郡王派來叫她的,要洗漱去拜見太子夫婦了。
很快便有丫鬟捧著許許多多的物事魚貫而入,念雲於是又被她們拉扯著梳洗換衣,穿上一套並不比釵鈿禮衣輕鬆多少的衣裳。
茴香用濃重的脂粉遮掩了她憔悴的黑眼圈,又從一個嶄新的朱漆螺鈿妝盒裏取出兩指來長、比筆管略粗的一個物事來。念雲細看了一眼,仿佛是一些紅豔豔、看著十分嬌豔潤澤的油膏,裝在一個雕花的小竹筒裏,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
一個丫鬟道:“這是太子殿下賞下來的茜色甲煎口脂,顏色純正,很是難得呢!”
念雲心裏一動,忽然問道:“昨夜屋裏的熏香,可是沉水香?”
丫鬟笑道:“郡夫人果然好見識,咱們這沉水香是宮裏頭賞的,便是太子殿下的幾位側妃也用不上這麽好的!”
念雲拿過那支口脂,細細地端詳著,慢慢地把那紅豔豔的顏色塗到略顯蒼白的嘴唇上去。
她記得的呢,韋姑姑同她說起長安城的盛況,也說到過這兩樣,她是極喜歡茜色的甲煎口脂的。韋姑姑啊韋姑姑,這個時候,惟有你,竟還能給我一點安慰。
綠蘿替她梳好頭,向妝盒內拿起一支八寶雀銜珠滴釵,在她頭上比了比,又拿起一支赤金紅瑪瑙纏枝珠花釵,左右拿不定主意,於是問她:“姑娘自己喜歡哪一支?”
念雲茫然地看了看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這時身後有一個聲音響起:“紅瑪瑙的那一支吧,看著喜慶。”
念雲微微抬眸,在鏡中看到了李淳。
她在心裏輕輕地歎息,一支釵而已,喜慶了又如何?嫁的人不對,戴對了一支釵又能改變什麽?
李淳拿起那支釵,替她插在雲鬢裏,輕輕拍拍她的臉頰:“笑一笑,莫叫下人看見新夫人愁眉苦臉。”
念雲隻好努力撐出一個笑容來。
原以為不過是拜見太子和王良娣兩個,沒想到到了東宮的正殿承恩殿才發現,大殿裏坐了一大圈人,讓念雲小小地吃了一驚。
太子李誦身旁的座位空著,兩邊的下首坐的全是女子。念雲暗暗掃視了一圈,有一十八位,姹紫嫣紅,爭奇鬥豔。
想來那些都是太子的姬妾,論身份地位比念雲要低,所以她不必給她們奉茶。但論輩分她們又都是李淳的庶母,所以念雲進來,她們也不必站起來同她見禮。
被這麽多的女人用各種各樣的目光打量、審視,念雲有幾分不自在。李淳悄悄地拉一下她的衣袖,她想起來,要按照先前教習姑姑所教的禮儀,目不斜視地給太子殿下奉茶。
太子接過,徐徐飲了一口,放在旁邊的幾上,對她吩咐道:“給良娣奉一碗茶吧。”
東宮沒有太子妃。早在六年前,太子妃蕭氏就因為她母親郜國公主而被迫與太子離婚,並被聖上囚禁。兩年前,郜國公主去世,蕭妃也被賜死。
此後,太子妃之位一直虛懸著,王良娣因最受寵愛且陪伴太子的時間最長,成為實際的東宮之主。
蕭妃沒有生育兒女,李淳是太子的長子,乃是王良娣所出。
念雲深吸一口氣,接過丫鬟手裏的茶,在丫鬟的指引下,恭恭敬敬地給右邊下首第一位的王良娣奉了一碗茶。
王良娣尚未開口,她下首的一個緋色衣衫的女子卻笑道:“郡夫人果然是好顏色,難怪良娣姐姐老早就要去結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