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發現新隱情
鴇母領著木葉上樓,轉過一段樓梯,拐到裏邊一個相對清靜的小屋裏,示意她自己叩門進去。
木葉深吸一口氣,定一定神,想象著裏頭可能有各種可怕東西,終於舉起手來,輕輕拍了拍門。
裏麵卻是一個柔和的中年女子的聲音:“是木葉麽?進來罷。”
木葉的心放下了幾分。門隻是虛掩著,她稍微用了些力氣一推,門便開了。
裏頭光線有些暗,窗子上的竹簾都放了下來,叫這不大的房間顯得晦暗和壓抑。
房間布置與尋常青樓楚館並無太大分別,牆上掛著俗豔的牡丹春睡圖,條案上陳著堆紗宮花,榻上垂著紅幔帳,十足脂粉氣。
那紅幔帳之下斜倚著一個人,天氣並不很冷,但她披著厚重的黑色披風,頭上戴著帷帽,麵紗長長,一直拖到膝蓋。
麵紗下依稀可見是一個女子的輪廓,不大能分辨出年紀,隻能從聲音推斷約莫三十歲上下,不算太年輕。
木葉遠遠地站著,盯著她。
那人輕輕笑了:“你的丫鬟在樓下等著是不是?我吃不了你,隻是同你說幾句話,過來些,坐下罷,遠了說話多吃力。”
木葉慢慢走過去,坐在離她較遠的一張月牙凳上,與她隔著桌子。
她並沒有給自己留太多的時間,總該在郭鏦來之前把想問的問題都弄清楚。
桌上擺著茶,木葉想了想,將兩人麵前的茶杯都斟滿,卻並不去動那茶水,隻開門見山地問道:“閣下叫我前來,可是有故事想同我說麽?”
那人也不去接茶水,隻是歎一聲:“真是個心急的小姑娘,我來敘敘舊也不成麽?”
木葉端端正正地坐著:“我並不認得閣下,我想,閣下同我,應該並無舊故可敘吧?”
那人緩緩道:“既然你是來聽桃卓的往事,何不替替桃卓敘一敘舊!”
木葉不接她的話茬:“我的確關心她的往事,可是她是她,我是我,閣下是敵是友尚不可知,這舊要從何敘起?”
那人在麵紗下輕輕掩口一笑:“說得好,是敵是友的確不分明。今日或許是敵人,但明日,誰又能說不會成為朋友呢?”
清風徐來,簾幕微動,室內仿佛流淌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讓人覺得難受。
木葉不想同她說這些,轉向正題:“韋姑姑從前很愛的人是我三伯父,對麽?”
“的確。”
“那麽她是為什麽執意離開長安,定居揚州的?”
“這一段她果然沒同人提起過,”那人嗤笑道:“不過量她也不敢四處胡說。她離開長安,是因為在長安她已經待不下去,她拒絕了一個她沒能力拒絕的人……”
她雖然是教坊中人,但能得花魁娘子的美譽,已是一時翹楚,熟識的權貴自然不會少。況且同她相愛的人是大元帥郭子儀最愛重的三子郭晞,誰有這麽大的權力?
木葉想到上次李淳帶來的那個老侍醫,若說她行止之間同誰相像,難道他說的是韋姑姑?
那老侍醫是東宮的人,連郭晞如今的身份,叫他來看一看都是東宮的麵子,恐怕隻有皇族才能接觸到吧?她忽然腦中靈光一現,低聲驚呼:“是皇帝陛下?”
“彼時他還是太子。”
當時的太子殿下,看中了郭家出身教坊的一個侍妾,郭晞肯不肯忍痛割愛尚未可知,這侍妾曾名動一時,偏偏有些傲氣,說什麽也不從。
可即使是太子,也不能隨意霸占臣子的女人。若她不從,郭晞又不肯,太子也無法,畢竟朝廷仰仗郭家的地方也不少,她母親升平公主同郭曖吵架鬧到先帝德宗麵前,德宗也不曾責罰郭家的子弟,反倒命公主低頭認錯。
她明明可以躲在汾陽府了此一生,又為何非得背井離鄉,一個人躲到異鄉去?
“她既然不願入東宮,又怎的必須離開郭家?”
“因為另一個女人,她的堂妹,曾經同她一起淪落教坊的,也算是患難姐妹!”那人微微冷笑,似乎有些不齒:“那個女人為了攀龍附鳳飛上枝頭,不惜同陛下裏應外合,毀人清白,使她懷上皇嗣。之後又構陷韋桃卓,使她慘遭滑胎,命懸一線。你若是韋桃卓,可還有顏麵再待在郭家?”
以她多年來相處中對韋姑姑的了解,木葉知道這些都是真的。
桃卓的過往甚是慘痛,幼年遭遇巨變,家破人亡,受盡淩辱被賣入教坊,長大後好不容易遇見相愛之人卻不能廝守。後來的故事更是雪上加霜,以致於她明明忘不掉,卻提都不願意再提。
被相依為命的好姐妹出賣,被不愛的男人強迫,又痛失胎兒,隻得選擇遠走他鄉……
傷透了心,世間再無可予她溫暖的事。一生中唯一的溫暖便是曾經刻骨銘心的一段愛戀,所以不肯去想他的不好,也不敢再麵對真實的他。
木葉隱藏在桌下的雙手用力互相絞著,微微顫抖著說出心中的猜想:“你說的那人是韋……韋賢妃?”
“你倒還不笨。”那人冷笑:“那惡毒的女人在教坊裏被灌過避子湯,一輩子也生不出兒子來,也是報應!”
木葉想不到原來韋賢妃同韋姑姑竟是堂姊妹,也想不到這其中還有這等淵源。
可韋賢妃如此惡毒,怎的在陛下身邊數十年恩寵不衰,且如今還得以掌管六宮?
那人似乎看出她所想,不緊不慢地解釋道:“韋氏背棄自己的好姐妹,卻是幫了陛下,陛下自然不會認為她心術不正。害韋桃卓滑胎,早有替罪羊,便是疑心也沒有憑據……”
是了,韋賢妃這般心機深沉,多年來又幫了陛下不少的忙,隻要抓不到真憑實據,陛下又怎會為一個得不到的女人而削減自己的助力!
她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她若嫁作了舒王妃,那韋賢妃便是她名義上的婆婆,韋姑姑又是她至親之人,她要怎麽麵對?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不能忽略。誼曾說有人托他探望韋姑姑,卻並不是三伯父,那麽,會是韋賢妃?
可韋賢妃如此迫害她,應該是恨不得她早點死了,徹底死無對證吧,若不能置她於死地,又有什麽可探望的?
那就是皇帝?
如果真是皇帝陛下派他去的,時隔數十年,足可見韋姑姑在皇帝心裏的分量。
對於陛下來說,韋姑姑是他愛而不得之人。愈是得不到,又不曾看見她慢慢老去,於是對她的記憶隻餘最美好的部分,愈發曆久彌芳。
那麽李誼會不會是為了討好皇帝,從一開始就是在刻意接近她?
木葉忽然覺得渾身發冷,她所要的愛情,竟是那樣不堪一擊,從一開始就摻雜了許多不該有的東西。
也許從她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將軍——不不,從她被謝真人抱到韋姑姑身邊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要被卷入政治鬥爭的深淵,再無回頭之路。
謝真人應當對韋姑姑的往事了如指掌,她若單單隻為了找一個孩子來給韋姑姑解悶,何不在民間隨便尋一個嬰兒,且不必再送還,還可供養她餘生。非尋了她這樣一個出身的,且又是郭家的女兒,豈不白白惹韋姑姑傷心麽!
或者說,謝自然也許一開始就算好,要養一個這樣的她送回長安,送回帝王家,叫她翻雲覆雨,禍亂唐宮?
木葉緩緩抬眸,看向那人:“你是誰,為何要告訴我這些事?”
那人還沒回答,卻聽得門外輕輕叩門聲,是那鴇母的聲音:“二位客官,有人找呢!”
戴著帷帽的身影站起來:“是你安排來接你的人吧?如此,我便去也。”
木葉著急,伸手去拉她:“你到底是誰?”
那人的衣料卻滑不留手,輕易便拂去她的手:“你會知道的,咱們,後會有期。”
她打開門,匆匆離去,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木葉隻好跟著鴇母下樓,果然見郭鏦帶著幾個小廝在一樓的廳裏站著,見她出來才鬆了一口氣:“你該叫我陪你一同來的。”
木葉低頭:“隻是想弄清楚一些往事,關於我的養母,我不想扯你進來……”
郭鏦拉住她:“你也……”想一想歎道:“唉!你我何必分這樣清?”
木葉岔開話題:“三哥哥,方才可看見一個穿黑色披風、戴很長黑紗帷帽的女人出去?”
郭鏦搖頭:“望舒樓別的不多,就女人多,穿什麽的都有,隻是沒見一身黑的,也怕客人覺得晦氣!”
看來她早有準備,黑披風和帷帽不過是掩人耳目,說不定立時便在另一間房裏換了衣裳,露出本來麵目走出去,誰也注意不到她。
郭鏦見她神色有異,知她情緒不高,有心開解,乃道:“今日反正已經出來,不如帶你去逛逛東市,想來你一向都沒有去過。”
木葉卻搖搖頭:“三哥哥,我有點累。”
郭鏦隻好扶她上了他自己的馬,“那我們回去。”想一想又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來:“誼有信給你,要看看麽?”
木葉神色落寞,並不伸手去接,隻道:“三哥先幫我收著,回去再看罷。”
郭鏦立時覺得不妙,但見她情緒低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問,隻好翻身上馬,護著她一路往親仁坊去。
隻不過出來不到一個時辰,木葉臉上的倦意絕對不是假的。郭鏦因此有些心緒不寧,卻聽得木葉道:“三哥哥,回頭你去幫我問舒王一句,數年前,可是皇上托他去揚州看韋姑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