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七個垂死的少年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梅花開了。
柱子最喜歡那血瓣梅,白色的花瓣血紅點點,在寒風中傲放,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他覺得大哥講的梁山好漢,就有點這種味道,也許,人就是要在些許血腥中,才能將自己純潔的靈魂綻放。
這天黃昏,他從周得祿的糧店出來,去碼頭和大哥回合。在一家公館不遠處的一條陋巷內,他看見圍了一大群人。
「好可憐哦!」
「好造孽噢!」
「哪個幫幫他們嗎?」
他擠進前去,看見6、7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他上前一問,原來是這家公館常有泔水放置在公館外等人收取,而這幾個少年常常前來找些吃的,經常把公館外弄得很臟。大家懷疑公館里不知道是誰起了狠毒,在泔水裡摻了老鼠藥。這些少年又來尋食便中了招。
柱子顧不得許多,他看見不遠處正好有一個糞桶。他提了過來,舀起糞水,挨個往嘴裡灌。又有好心人前來幫忙。灌完糞水,柱子便捏起拳,在每個人肚擠眼附近,按照父親教的方法按壓,一會有人就吐了起來,但也有兩個沒吐。
柱子站起身,左右作揖,求大家幫忙找大夫,卻見大家都搖頭嘆氣。柱子很生氣,這些人在旁邊個個都口說菩薩語,都好似熱心腸,但一動真格就無人援手了。他隨即想起了《增廣賢文》里的一句話:「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
於是他立刻釋然了:「也是,這得要多少錢。這年頭,窮人的命不值錢。他一路流浪到這裡,路邊見過多少屍首?大家自顧都不暇,能口熱心熱也就是熱心人了。」
他想,禍事是那公館的泔水惹出來,他們應該會幫忙吧,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他便去拍那公館的門,沒有人應。
柱子只好借了個板車,將七個少年堆在板車之上,獨自向小廟推去。
正是年關將近,地上鋪著薄薄的一層白雪,車上的少年卻個個破衣爛衫。
公館前大紅的燈籠、朱紅的大門和門上那黃燦燦的乳釘,在白雪的映襯下分外耀眼。一對石獅張牙舞爪,格外威風。
柱子一邊走一邊想,這個世界為什麼人和人差別這麼大呢?有的人這麼富,有的人卻要這麼窮,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嗎?如果是,自己也一定要改變它。
龐有計在碼頭等了好一陣,不見柱子來,有些奇怪,便也回到廟中。小廟煙霧繚繞,飄來的卻不是飯的香味,而是草藥的味道。老二正在忙著往幾個少年的嘴裡灌著什麼。
龐有計走進廟裡,摸了摸離得最近的那個人的鼻息:「死啰!」
他又摸了一個:「死啰!你把這些死人都撿回來幹啥子哦,丟出去。快要過年了,不要沾晦氣。」
他看見老二沖著他笑。他知道他的脾氣,所以他不再說什麼,只坐在一旁看著老二忙。
夜深的時候,柱子忙完了。
他走出小廟,只見星空朗朗,蛙聲脆脆。他合起手掌,對著四周拜道:「我本不會行醫,可是他們太可憐了,求求各路神仙保佑,幫我把他們治好。」
天亮的時候,柱子發現有兩個死透了,其餘的還好,其中有一個竟是個女孩子。柱子不由想起了秋荷,想起自己給秋荷治病的情景,卻不知道那個小妹妹有沒想起過自己。
他在一片竹林深處挖了個坑,把兩具屍首埋了。又請大哥幫忙照顧病患,自己推了板車去還,接著去周得祿處幹活。
周得祿卻是個大善人,從人處聽說柱子救了幾個孩子,便來找柱子說話。得知死了兩個之後,竟大為同情,臨走時,塞給了柱子一個洋錢,又給了一袋米,少許肉,一些菜。
黃昏回家的時候,柱子看見那個公館竟打開了大門,熱熱鬧鬧的,不時有人進出。
他不禁又想,同樣是有錢人,周老闆和馬老爺就是這樣的好人。這個什麼破公館,人怎麼這麼壞呢?
回到小廟,柱子高興地看見,那剩下的五個人都活過來了。大哥正一邊給他們分米湯,一邊說:「喝點米湯就可以走了,我們這小,昨天一晚都沒地方睡。」
看見柱子回來,幾個人都爬起來給柱子磕頭。柱子不好意思了,一邊胡亂地搖著手,一邊躲。
龐有計正等著柱子回來做飯,看見柱子手裡提著米,還有菜有肉,就高興起來:「你從哪弄來的?」
「周老闆給的。」
柱子沒有說洋錢的事,他想自己身上還是應該放一點,如果昨天有錢在身上,說不定那兩個就不用死了。
吃飯的時候,柱子只給那五個人每人些稀飯。看見他們都望著肉直咂嘴,就笑著說:「你們現在最好不要吃太結實太油膩的東西,身體受不了,過兩天。」卻又給他們每人舀了點肉汁。
這天晚上,他向龐有計請教心中的疑惑,平生第一次聽到了「壓迫」這個詞,也平生第一次知道了,由人組成的這個社會,竟然是個非常險惡的江湖。
五個人好了,卻不願意走。
龐有計趕了好幾次,他們只每天圍著柱子。
柱子只笑。
原來這五個人和那死的兩個,都是難民。在戰亂中沒了父母,只好結伴求生,並義結金蘭。柱子聽了就更加痛恨當兵的了。
死的那兩個是七個人中的老大、老二,老三姓趙,老四姓吳,老五就是那個女娃,姓田,老六姓劉,老七也姓劉。都沒正經名字,平日里大家只按排行稱呼。五個人都管柱子叫二哥,管龐有計叫大哥。
按照龐有計的意思,應該堅決把五人趕走,而且越快越好。
他告訴柱子,如果多管了五張嘴,不要說存錢,大家可能都要去喝西北風。柱子則無可無不可。他只勸大哥,讓他們先小住幾天,好讓他們恢復下身體,也有時間去找落腳的地方。
但很快,柱子和龐有計都改變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