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凋零
陳然盯著花音,似乎隻要一眨眼,她便又會消失了一般。花音被他看得很不自在,閃到案前跪坐下,瞥見幾案上放著一碗湯藥,看那樣子已冷卻多時。
陳然猶豫片刻在花音的麵前坐了,寬大的袖子揚起又落下,帶起一絲風,吹出了陣陣藥香。花音眉頭微顰,抬眼瞧他的臉色果然很是不好,身形也消瘦了許多,那寬大的衣服穿在身上看上去有些空空蕩蕩。花音心裏有些不忍,輕了輕嗓子,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啟口問道:“王爺不是未染上瘟疫麽,上次見的時候覺得身體似乎好些了,怎麽這會兒看上去似乎又沉重了。”
“你終於承認你是花音了?”陳然淡然地笑道,一雙眼睛溫情脈脈地盯著她,似乎在看一個撒謊被揭穿的孩子。
花音果然不如陳然精明,一激動就容易心軟,心一軟就容易說真話,這會兒倒不如閉嘴來得有用。
“往年的沉疾,不提也罷。”陳然覺得不回答花音似乎會駁了她的好意。他依舊望著花音,視線在她的平坦的小腹上掃了一圈,又忙收回了目光,“你呢,身體好些了麽?”
花音雙手一伸,灑脫地道:“我很好。”
陳然麵上的表情明顯地放心了許多:“看來,這半年,你的確將養得很好。那時你受了那麽重的傷,我以為,我以為… …”陳然的心不由地痛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花音垂首把玩著腰間佩戴的一個由上好的東陵玉琢成的一個梅花狀的小物件,突然想起了成婚那日,安然將她的羅纓拋到了房外的池塘中,那時的安然告訴她,這羅纓,應當是係在另一個女子腰間的。那時的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麵容平淡,但花音的心卻在瞬間沉到了穀底。如今,那名女子再次消失在她的麵前,消失在她與安然的生命中,可花音卻再也無法將她帶來的一切全部抹殺。不得不承認,無論花音有多強硬,卻依然無法消除緗婹給她帶來的影響。
或許她與安然永遠都不可能回到最初。人生若隻如初見,也僅僅是一種滿含遺憾的妄想而已。
花音強迫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在許久的沉默後,她看向陳然,一雙眼睛,再無一絲波瀾:“前世的事,你忘記了,便忘記了罷,終究還是我太過執著。給你惹了這麽多麻煩,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執拗,我會學著放手,而你,自由了。”
陳然臉上刻意偽飾的笑容終於僵住,他強壓著心中湧起的酸澀,啟口道:“我知道你恨我,是我不好。前些時日,太子與我長談了一次,那日的事,他全都記不起來了。他不明白你為何不辭而別,但他說,他在等你。”陳然迅速看了一眼花音麵無表情的臉,咬咬牙又垂首道,“我不求你的原諒,隻希望,你以後能好好的,不要再受傷,也不要逞強。太子是真心對你好,我這人,一生孤苦無依,知道兩情相悅的可貴。你,你若還念著太子,便不要再離開他了吧,他會對你好的,真的,會對你好的。”陳然語無倫次地說著,瞥過臉,眼中似乎有淚光在閃。
安然何時如此溫柔地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隻可惜,卻更像是臨別的贈言。花音怔怔地看著陳然,心中五味雜陳。或許,他們早已走到了這一步,隻是,她一直不敢也不想承認而已。陳然說得沒錯,遠閣肯定會對她好,或者說,他一直對她都比他對她要好,可這又能怎樣,她不愛他。
花音伸出手,再次看了一眼腕上的珠串,最後撫摸了一次,然後慢慢地取下,放到安然麵前:“總有一天你會想起前塵舊事,或許,那個時候,你便知道這串珠串該交予誰了。”花音紅了眼眶,又自嘲地笑笑,“戴了快兩萬年,竟有些舍不得,你還是快些收起來吧,免得我後悔。”
陳然輕笑,花音的話他似懂未懂,但不難看出,這珠串對花音來說很重要。他細細地摩挲著那珠串,剛想說些什麽,花音卻猛地起身,迅速地離開。陳然看得出來,她哭了。
安然下意識地想去拉她的手,可待他起身,摸到的隻是她寬袖的一角,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
直到花音消失在視線中,陳然頹然坐回席上,目光又落回到珠串上。那上麵仍殘留著花音氣息,細細一嗅,有股淡淡的若有似無地香氣,像某種不知名的花香,又像是一種奇異的香料,是那樣得熟悉。
“花音,其實,我很想對你說,我想娶你,我給你名分,我不會讓你遭人唾棄,以後我會護著你,再不許別人欺負你,傷害你。隻可惜,我是個無用之人,且已病入膏肓,我不想你跟著我受苦。我知道我傷你太深,你恨我,也許隻有如此,我才會解脫,而你,才可解心頭之恨。”
陳然將珠串放到離胸口最近的地方,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端起了案上的藥碗,仰頭喝下,臉上露出了一絲悲戚的笑容。
幼時,算命先生說他會一生孤苦,且命不長久。母親大怒,一向溫和的她第一次動了生殺大權,將那位算命先生燒死在木樁上。他至今未忘那人臨死的時候在火中大喊:“你前世欠了一個人的,總有一天要償還,輪回十世又如何,孤苦一生又如何,若能抵得上她心中痛苦的萬分之一,也算是你的造化!”
那時的他並不懂得他話裏的意思,卻在不久母親死後明白,自己的這一生,的確會如那人所說,將要孤苦一生。
後來,他偶遇到冥煊,再後來,他遇到了花音。嫣語閣漫天花舞中驚鴻一瞥,他那冰凍已久的心瞬間融化,他看著她,隻覺得這一世,也許隻有她,才可以破他孤苦一生的魔咒。隻是,他從來都沒有想到,她便是那個他欠了一生的女子,更沒有想到,她就是他前世的妻子。
烏黑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滴落在潔白的衣襟上,瞬間蘊成了水滴一樣的形狀,像他心中永遠都流不盡的淚。陳然閉上眼睛,兩顆晶瑩的淚珠順勢而下,落到口中,苦澀無比。可他卻笑了,伴著喉中汩汩湧出的鮮血,絕望而又淒涼地綻放著。陳然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手放到胸口放珠串的位置,似再無一絲留戀,轟然倒下。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那首花音最長吟誦的歌謠在耳邊響起,陳然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突然想起,當年,他是有多愛這首歌謠。明知花音是諷刺他同在一府卻終日不得見,可他聽到後卻莫名的歡喜,因為裏麵包含了一句“日日思君”。
是了,離開陳然的軀殼,安然終於想起,花音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而他的確欠了她的。
想必真應了世人的那句話:夫妻連心。
花音衝回房間的時候,陳然已沒了氣息。安然已化成幽魂飄在了窗外,準備離開。聽到門響,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卻看到了花音一雙悲痛欲絕的淚眼。安然躲到窗後,靜靜地瞧著她。他一直以為,在傷了他一次又一次之後,她再不會對他留戀,可他錯了。
明知陳然隻是安然輪回的一個軀殼,可花音仍然無法接受看他死在自己眼前。她奔向他,連被地上的席子絆倒都顧不上。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將他抱在自己懷中哭得肝腸寸斷。
安然疑惑了,花音那日送他轉世時,麵對真實的他,平靜地令他失望。可現在的她,卻抱著一個軀殼,悲傷不已。他有些看不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花音,或者,是他太過粗心,以至於,從未真正得去了解她,懂得她。
“對於花音來說,你的轉世隻是暫時的離開。”安繼不知何時站在了安然身後,隔著樓空的窗花望著室內的花音,悠悠地歎息著,“哥,你應該知曉,十世又如何,她等你一輩子都不在話下。可如今,她對你們的感情卻是徹底地絕望。我想,她不是在哭陳然的死去,哭的是,你們逝去的情意。”
“有多少次,我也想要放棄。這萬年來,我躲著她,折磨她,總覺得,無論她有多優秀,我必定配不上她。”安然深深地望了花音一眼,嘴角凝出一絲溫柔的笑意,就像在百花仙府出現時那樣。他的眼中似有流光在閃,暖暖的,溫和的,柔軟的。這是多少次花音渴望的,可如今,安然已習慣了躲在她的背後用這種目光注視著她。
烏雲以極快的速度急行而來,天地在瞬間變了色。安繼回身望去,本來滿園的綠意已出現了灰敗的顏色,狂風驟起,瞬間枯萎。
那是花音悲極才會出現的場景。這一生,安然隻見過一次。那種壓抑又絕望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可他卻無力去阻止。花音總是有這種魔力,可以無時無刻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的情緒傳染給身邊每一個人,令他感同身受。
安繼眉頭緊皺看向安然,恰巧安然正看著他,四目相對,安然似乎絲毫未受到花音法力的影響,嘴角的笑意竟更甚了些,轉身離去。
“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嗚咽的風聲夾雜著安然清亮又不失穩重的聲音,目光所及的,是他消瘦又瀟灑的背影,似是得到了肯定,又似決定了一件事,每行一步,都透著無比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