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花音的命格
安然這才明白自己有多殘忍,緊握的雙拳中,指甲幾乎嵌進肉中。終歸不忍,他起身行至她的身前,想要扶起她,可還未碰觸到,她竟然受驚迅速逃離,與隔著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驚慌地望著他,那神情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她說:“對不起。”
花音不知道自己為何說出這三個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對不起安然,她越來越慌亂,幹脆跳起,直接上榻,用錦被蒙住了頭。
安然的雙手仍未來得及收回,他聽到了花音壓抑的抽噎,斷斷續續,像枚毒藥,侵蝕著他的五髒六腑,讓他終於明白了何為痛不欲生。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歸於寂靜,花音似乎睡著了。安然仍舊坐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他望著榻上那個小巧的背景,眼中那濃濃的溫柔與不舍毫不吝嗇地氳出,化成淚滴,一滴一滴,落在青玉鋪成的地板上,擲地有聲。在這寂靜的深夜中,在無人的暗處,他再也不是那個雲淡風輕的男子,而像個孩子,孤獨、無助,讓人心疼。
也許,這溫柔的目光,隻能存在於她看不到的地方。
清晨醒來,安然已離開房間,花音坐在榻上怔忪了好一會,直到紅櫻趕來才恍然清醒。到底是小姐妹,紅櫻一看到花音的狀態便明白了一切,什麽話都不必說,隻是抱著她好一會才鬆開。
花音慣喜歡撒嬌,紅櫻又虛長她幾千歲,受了委屈,在她麵前總像個孩子:“還是你疼我!”
紅櫻咬牙切齒:“這些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語氣頗為憤恨。
花音破涕為笑:“想必是我大師兄真真把你的心給傷著了。”
紅櫻垂首,眼中帶著一絲落寞:“我身份低微,若木公子對於我來說,就像這九天之上的繁星,是遙不可及的,我有這個自知之明。可是,你不一樣,對於桑公子,以你這等容貌氣質,還有這身份地位卻是他高攀了,怎麽就會令你落到此種境地?”
“感情的事若能隻以身份地位來衡量倒也省心,可你我都知道,哪有這樣容易。幺哥說,是我搶了緗婹的,以前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她的存在,師傅之命不敢不從,我以為一切都是順利成章的,也從未考慮過身份地位這些身外之物,如今看來,倒是我給安然添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你這話又是從何說起,他桑安然不知道珍惜也便罷了,你怎麽還自輕自賤起來了。”
花音失笑:“哪有你說的這樣嚴重,我隻是有感而發而已。婚姻大事,已成定局,我和安然的關係也不能一直這樣。我平日裏隻知道調皮打架,這男女之事確實難倒我了,你鬼主意多,可得幫幫我。”
紅櫻瞪著花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嘀咕道:“便宜桑安然了!”說完眼珠一轉,又道,“今兒我來,還有一件事要告知你一聲。”
“何事?”
“你還記得龍宮的三公主麽?”
花音點頭:“記得,魔宮裏有過一麵之緣,看上去性格很是直爽。”
“前些日子,她被若木公子救了。”
花音一聽到“若木公子”來了精神,做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紅櫻略一思索,想著如何將這件事前因後果盡量說得簡潔又明白,但又覺得一句話半句話說不清楚,隻好道:“這事說來話長,具體我也不甚清楚,隻是,前幾日三公主找到了第一天府宮,正好讓我撞見,才知道此事。她聽說若木公子已經歸家很是沮喪,說著無論如何要將這個恩報了。我與若木公子雖然認識,但畢竟說不上話,便提起了你,三公主一聽便央求我,可否為她牽個線,與你見上一麵。”
“那到底是多大的恩情?”
“聽說是過命的恩情。”
“你總得讓我知道前因後果吧。”花音瞧著紅櫻語焉不詳,又事關大師兄,很是著急。
紅櫻躑躅片刻,一拍手:“這樣,三公主此時正在王母娘娘處敘事,估摸著傍晚時分便得空了,屆時我將她請到你這可好?”
花音也覺得這樣比較妥當,忙應了。
外人麵前,花音和安然偽飾得很好,雖不至於伉儷情深,但也相敬如賓。至玉帝處謝了恩,領了賞賜,又前往第一天府宮,拜謝師恩。
沾花音的光,這是安然第一次走進第一天府宮,望著這雄偉莊嚴的仙府,未入府,安然已肅然起敬,忙整了整衣冠。
花音倒未失本性,宮門一開,直衝了進去,口中毫無顧忌地喊著:“師傅,師兄,你們的花音回來啦。”說完一路蹦蹦跳跳,很是歡樂。安然不疾不徐地跟著,見她難得流露的孩童般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地微微彎起。
令人意外的是,最先出偏廳的,竟然是延壽星君。老人家的眼睛已笑成了一條縫,一手捋著花白的長胡子,另一隻手竟學著花音的樣子衝她招了招手。
司命星君伸長了脖子,寶相莊嚴地坐在偏廳的主位上,瞧著延壽衝出去,心中頗為嫉妒。但因著花音攜婿第一次登門,這禮節還是要有的,隻好耐著性子,等花音兩人行完禮才急不可耐地跳下寶座,拉著花音不迭聲地問了起來。
瑜珖最是沉不住氣,早已坐不住:“師傅,您倒是讓我們和師妹說幾句話。”
星君一瞪眼:“今兒的功課做完了?你大師兄不在,沒人管得了你們了?”
花音臉上的笑微微僵了一下,安然很敏感地捕捉到,眼睛望向了別處。
“大師兄,他還好麽?”
星君的心思全部在此,敷衍道:“好,他到哪裏都是最讓人放心的,不像你。”說完凝神看了眼花音的神色,微微變了臉,向延壽星君道,“你不是盼了好些時日了麽,帶花音去南殿吧,將你為她準備的寶貝給她瞧瞧。”
延壽眼睛一轉,忙笑著拉著一臉茫然的花音,招呼著眾位弟子離去。
偌大的殿中隻剩下司命和安然,司命的臉色有些不善,而安然則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明明看到了司命的反應,卻不急,也不問。
思忖片刻,司命決定開門見山:“新婚燕爾,又是雙喜臨門,瞧著桑公子倒無一絲喜意。”
安然微微一笑躬身回到:“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言於表,家母從小便如此教在下。”
“好惡?”司命冷笑,也不屑於與他打這太極,停頓片刻,從袖中將一本簿子取出,遞到安然麵前。
安然抬頭看一眼司命,接過,待看到名字時,麵色終有所動。但他並未打開簿子,又躬身送了回去:“此乃天機,在下斷不敢僭越。”仙家的命格均有星君親自保管,就連本人都嚴令嚴禁翻閱,更何況是他人。故縱使他再想看花音的命格,他也不能壞了仙家的規矩。
司命沒有接,道:“玉帝已經允了。”
縱使強壓著心頭的激動,翻開的時候,安然的手指仍舊控製不住地有些顫抖。司命一旁瞧著,眼中露出了一絲不惑。
安然一頁一頁地翻著,眼中的激動和迫切被疑惑慢慢替代。
“花音的命格,任誰都無法寫下一筆,可就在你們成婚那一夜,簿子上竟然出現了兩個字。”司命盯著安然快速翻飛的手指,落到了那兩個赤紅的大字上。
安然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直竄向心頭,最後連發絲都是冰冷的。
“情債。”星君盯著那兩個字,喃喃地道:“老朽參悟了幾日,卻未得要領,桑公子,你是花音的夫婿,不知可否解答一二?”
安然仿佛靈魂出竅了一般,死死地盯著那兩個字,置若罔聞。
“既然是債,那又是誰的債,錦葉緗婹的?還是你的?可為何是債?在你的心中,花音嫁給你,就令你委屈到如此地步?”星君語氣冷冽,不怒而威,“或許桑公子覺得,是花音的出現令錦葉緗婹落到妾室的位置,委屈了她?”
安然仍然無動於衷,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司命顯然是不吐不快,也未打算要安然開口,目光悠悠地望向院內一株粗壯的聖樹上:“桑公子是聰明人,難道就未曾想過,自己作為嫡傳的扶桑神樹,為何依附而生的,卻是錦葉?世人都知,十幾萬年前,扶桑家族旁支的世子因在守護太陽神殿時與魔界假扮的仙婢私通,玩忽職守,致使太陽神殿機關異動,雖盡力補救,但卻因此而衍生無魍幻境,從此,此幻境便像懸在三界頭頂的一把利劍,遺禍至今。而引起禍端的扶桑旁支,因為被幻境侵蝕,從此變種,變成錦葉一族。”
這本不是秘密,但因是他幼年時發生的變故,少不更事,又加上扶桑家族對此家醜莫諱如深,安然知道的也隻是皮毛。至於錦葉一族,因屬扶桑同宗,再怎麽說也是一家人,也很少有人再提及。不過至於安然同根偶生的樹為何不是同種而是錦葉,此事他的確從未想過。可真正細究起來,這也不算什麽,族中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特別是幼時遭到變故的,本族無適齡女子,從旁支擇優,也亦無不可。隻是,想到幼年變故,安然的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名叫綻螢的名字,再去細想,卻是一片茫然,令他疑惑。
司命收回視線,踱步到安然麵前,見他仍盯著“情債”二字發愣,指引道:“桑公子難道不好奇花音之後的命格麽?”
安然回過神,細長的手指翻開下一頁,卻仍是空白。他繼續翻著,待最後一頁時,整個人僵住。
那一頁清楚地寫著:“終於無魍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