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決裂
賓客已散,安然一襲紅衣,細長的手指握著青玉做的酒杯,麵上毫無當新郎官的喜慶之色。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與其說是失望,倒不如心灰意冷更為貼切。
“大公子,夜已深了,少夫人該累了。”
安然茫然地看著從小服侍他奶娘,手中的酒杯轉了一個圈,落到了麵前漆著紅漆的矮幾案上。他問:“緗婹呢?”
奶娘麵色一怔,堅持道:“少爺,少夫人在等您。”
安然已經習慣了不去反駁,他站起身,走了幾步,發現奶娘跟在身後,便道:“不必跟著了,歇著吧。”
其實,當二夫人提議花音和緗婹一起過門的時候,安然是抵觸的。這麽多年,他非常清楚自己對緗婹的感情,比起男女之情,反而是兄妹更多些。但族長認為再怎麽說緗婹與他是同根偶生,他作為桑家唯一純淨骨血,有繁衍子嗣的義務。
世家子弟,娶妻納妾本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妻妾同時進門,在顯赫的家族來說也並非無先例。一想到緗婹已陪伴了他幾萬年,喜歡上別的女子本就是他欠了她的,而他也實在不忍心再讓她傷心。所以當二夫人前去與綾娥商議此事的時候,安然選擇了沉默,當然,他知道自己必定是拗不過的。雖能預料綾娥會有意見,但萬沒想到她的反應如此激烈,以至於幾句不和直接將送聘禮的一行人全打了出來。二夫人哪受過這種委屈,一回府便將心中的邪火全都發泄到了安然身上。
萬年前的一諾,早吊起了九州八荒仙人們的胃口,如今好容易挨到履約之日,眾仙們早已伸長了脖子等著瞧著。二夫人被綾娥趕出府的事一出,眾仙嘩然,引起了一片不小的波動,幾乎所有的仙家一見麵均要忍不住對此事評論幾句,同情者有之,看熱鬧的有之,為綾娥叫好的有之,但更多的還是覺得二夫人自作自受,尤其是女仙們。
桑家的顏麵盡失,原本雙喜臨門的大喜事,在二夫人的有意添油加醋之下,漸漸變了味道。安然的父神勃然大怒,本就不喜歡安然,這下更有了討厭他的理由。安然向來逆來順受,對父神和後母的不滿也隻能受著。好在緗婹表現得還算懂事,並沒有過多為難,直說等花音行過嫁娶大禮後能接受她了,自己再過門也不遲。
安然心思本就極重,以他對緗婹的了解,她斷不會做這種為他人著想的事,更何況是她一直痛恨的花音。事情到了此處,再加上二夫人的不斷挑唆綾娥的反應過激是由花音授意,安然反而起了疑心,覺得桑家對自己的親事也許並不像表麵上那樣熱切,或許這背後還隱藏著他不知道的緣由。事出之後,他原是一直維護花音的,就算事情真像二夫人所講,他也可以理解,想必沒有哪個女子原意在新婚之日便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而讓他真正對花音產生誤會的,則是安繼帶來的消息。
“花音嫁給你根本就不是喜歡你,這是個陰謀,是個天大的陰謀!”安繼整個人因為極度憤怒而亢奮了起來,“她是個半仙半妖之人,隻因為你是扶桑家唯一純淨骨血,她嫁給你隻為得到你的精血!還有,她要做桑家的主母,因為,隻有如此才可以得到凝桑髓,才可以淨化她體內的妖氣!我終於知道她為何阻止緗婹進門,她是怕有人和她搶主母的位置!好有城府,我還真是小瞧她了!”
“休得胡說!她嫁給我是因為… …”安然不敢置信,可聯想到以往的種種,譬如她使出的梅花陣,捆妖索的警示,魔界中艾澤的傳承,再加上最近的瑣事,似乎不由得不去相信安繼的話。可她說她喜歡他,她的眼睛是那樣得真誠,他沒有理由不去相信她,不去回應她。
“哥!你不能娶她,她不止目的不單純,連身份都有待考究,你不能娶個不明不白的人!”
“她不是這樣的人。”
“那她是什麽樣的人?”安繼冷笑,“你了解她嗎?你又知道她多少?況且,第一天府宮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與若木遠閣關係匪淺,若木遠閣愛慕她是全第一天府宮公開的秘密,而她呢,對他也是百般依賴,要說兩人一點私情都沒有,誰會相信!”
“夠了!”
如果安然一直在為花音尋找借口以此來安慰自己的話,那安繼的最後一句話便成為了壓死駱駝的那最後一根稻草。
安然不是沒有起過疑心,或者說是自卑使然,他總覺得,花音對他的喜歡是那樣得不真實。她是那樣的美麗,是那樣的優秀,而眾所周知,他一直生存在打壓與夾縫中,沒有身份地位更沒有過人的本事,平常人家的女子都不見得甘心下嫁與她,更何況她有著如此高貴的身份。若說他有何特別之處,那便是這唯一的純淨血脈。是了,血脈!仙靈台上花音的話猶在耳邊,而這些年,安然潛意識中也不自覺地遵守著她與他許下的諾言,如今想來是多麽得可笑和諷刺,安然閉上眼睛,恨不得將這段記憶抹去!
幾萬年來,他隻知何為絕情,何為冷漠,從未嚐過愛戀的滋味。如今,他嚐到了,那滋味真的好啊,讓人難忘,令人癡迷,可是,嚐到了又如何,短暫得如此不真實。
安然苦笑,嚐試幾次才將心中的酸澀壓製下去。他望著窗外特意為花音栽種的奇花異草,語氣已一片清冷:“那又如何,玉帝的旨意,就算是個騙局,也必須承受。”
心灰意冷是何種滋味?安然早已品嚐過多次,多一次又如何?隻是,此次比以往的每一次更讓人絕望而已。
此次風波,最終因了司命的調停和族長親自登門致歉才得以平息,大婚仍然照計劃舉行。可誰又知道,這樁樁件件,花音竟是一無所知。她滿心盼望著,難得認真學習著為人婦要做恪守的禮數,隻希望能給安然一個最完美的自己。可她並不知道,縱使完美又如何,他已經不會再去在意,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改變,改變得徹底又不留餘地。
紅窗花,步搖影,紅帳旁。
花音鳳冠霞帔,端坐著。手中的帕子已被她絞得不成樣子,深呼吸,強迫自己耐心些,一定要做個合格的新娘子,隻有如此,才配得上安然。花音微笑,安然,她的安然,從她懵懂起就心心念念的安然。
一抹亮色映入眼簾,蓋頭掀起,花音緩緩抬起頭,帶著一絲嬌羞和喜悅,望向他。
多美的人啊,安然看著盛裝的花音,心裏想著,原來她竟然如此多麵。
花音仰視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冷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淚,不是喜悅,是憤恨。
蓋頭無聲滑落,安然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垂下眼睛,伸出手,落到花音腰間的羅纓上。那羅纓是由上好的彩線織成,紅色的流蘇,上方是一塊高階仙族才可佩戴的神玉。
“何以結恩情,美玉墜羅纓”,這是女子隻有在出嫁時才可佩戴的物什,花音很是真愛,隻因為代表著從此以後它便將她和安然緊緊地連在一起。
安然毫無征兆地將花音的羅纓一把扯下,在她驚奇又恐懼的注視下,狠狠地拋向窗外的池塘中,然後死死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這羅纓本應係在另一個女子腰間的。”
花音像癡傻了一般怔怔地盯著安然,似乎有些不相信他會如此:“安然哥哥,你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我以為,最起碼,你不會騙我,原是我錯了,你比他們還要狠,視我為螻蟻,隨意踐踏!”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花音想著必是有什麽誤會,才使安然僅在短短不到兩月的時間對她態度大變。她著急起來,拉著他的袖子,道:“安然哥哥,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或者,是花音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我好不好?”
安然突然冷笑幾聲,猛地扯出自己的袖子:“你怎麽會錯,錯的是我!”
“安然哥哥!”
“哥!”安繼突然推開門,看了兩人一眼,聲音頗為急切,“緗婹出事了。”
“緗婹?”花音看著臉色大變的安然,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攔在了他的麵前,“是她對不對,肯定是她在你麵前說了什麽,她在挑撥我們,她… …”
“夠了!”安繼再也聽不下去,一把扯開花音,“若不是緗婹,你以為你能如此順利嫁到扶桑家?看你白長了一副如花似玉的容顏,竟是蛇蠍心腸!”
“桑安繼,請你放尊重些,這是我和安然之間的事!”花音冷了臉,再次攔在了安然麵前。
“尊重?你若知道尊重人就不會將我落到如此境地!”安然再也不想聽花音說一個字,猛地一推,拂袖而去。
安繼冷笑一聲,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附身對摔在地上花音冷冷地道:“你當桑家是你百花神府麽,想要什麽便能得到什麽?這如意算盤打得也太響了些!”
花音已經忘記了該如何反應,她愣愣地看著安然離去的方向,淚,終於控製不住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