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蘇淺的烏托邦(1)
淺淺說,咱們起點不一樣,表哥不必妄自菲薄,表哥若是有我的經曆,隻怕能搞出更可怕的東西。
淺淺說,這些物質文明,她並不知道搞出來對不對。但她不忍見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生活淒苦,就算逆天也要做這些事情。她說,待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戎州的這些學有所成的人走出去,就能幫助天下百姓恢複生產過上富足的生活。但現在,沒有一個強大的政府做支撐,這些人出去對這個世道來說福禍難料。
他還沒走出小院,便已了然,這裏是他的表妹蘇淺締造出來一個世外桃源,偉大世界。用蘇淺自己的話說,叫烏托邦。他不理解烏托邦的意思,蘇淺說就和世外桃源的意思差不多。
此行果然是賺到了。
大鐵門上想起了咚咚的敲門聲,楚淵四下望了望,家中隻有兩個仆人,一個照顧果蔬的農夫,一個打掃兼做飯的大嫂,此時正都忙得緊,另一個活人蘇淺尚在黑甜的夢鄉裏會周公,他好笑地搖著頭抬步去開門。
門外秀氣的女子並不認識,但女子手上的東西他認識,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豆花。女子笑得甜美:“公主姐姐最愛吃甜豆花,勞煩公子把這個端給公主姐姐,叫姐姐趁熱吃。”
楚淵接過一大碗嫩白的豆花,謝過女子,轉身往院裏走來,驀地身邊殺出個小童,笑嘻嘻遞上一大碗紅燒肉:“漂亮哥哥把這碗肉一起端給姐姐吧。姐姐一直吃素吃得都隻剩一把骨頭了,姐姐每回回來我娘都恨不得天天做紅燒肉給她補補,她卻一口都不吃,漂亮哥哥千萬勸她將這個吃一些。”話落已然貓腰閃出大門,一瞬,又探回來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漂亮哥哥,你不戴麵具更好看。”
楚淵那句“你姐姐如今也吃葷了”生生堵在了喉嚨又吞回了肚裏。
不戴麵具?他何曾戴過麵具?戴過麵具的是那個混蛋吧?
廚房傳來大嫂和藹爽朗的聲音:“是鄰居小紅和魚小子送飯來了吧?每次公主回來都來送,我去叫公主起床。”
“大嫂先忙吧。她這些日子累得狠了,讓她多睡會兒。這個等她醒了熱給她吃就好。”楚淵將兩隻碗徑直端進了廚房。
大嫂笑著接了,“楚太子真是體貼。說起來,這個家,除了那位戴麵具的公子,楚太子是第一位進來住的人呢。”
楚淵手上還捏著半根黃瓜,愣了一愣。意識到那位戴麵具的公子是哪位,他臉上淡淡的笑容淡的沒了影。卻也不過轉瞬,便恢複如初,“那位公子常常來嗎?”
“公主每回回來都帶著他,卻不曉得這一次為什麽沒有帶。”大嫂正做著一味補湯,邊做邊同他說話,“那位公子倒是好廚藝,每回來都下廚給公主做東西吃。他一來我倒省了許多事。但不知為何要帶著麵具,許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吧。”
“他的難言之隱是生得太好。”楚淵苦笑了一聲。
“真是個奇怪的人,長得好幹嘛要遮掩起來呢。長得再好,能好過楚太子去?依我看,楚太子這樣的,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也不及呢。”
楚淵挽了挽衣袖,“需不需要我幫忙,大嫂?”
“哪裏敢勞動楚太子,楚太子且去房間歇著吧,等會兒公主醒了就可以開飯了。”大嫂笑著往出攆人。
楚淵笑著退了出來。廚間事他確然不通,這點實實比不上上官陌。有心要學習但大嫂已做得差不多了,今日不是個好機會。手中拎著半截黃瓜,打算讓蘇淺好好睡一覺的楚大太子轉悠著上了樓,叩響了蘇淺的房門。
嗖的一聲,門縫裏飛出個東西。幸好閃得快,沒有刮花在大嫂眼中神仙也比不上的那張俊臉。楚太子扒著欄杆望下去,看清落在鬆樹底下的那樣東西,似乎是一枚鐵釘。
楚太子覺得自己忽略了一些東西。扒著欄杆想了半晌,終於想通透是忽略了什麽。話說如今已日上三竿又三竿再三竿,巳時已過大半,昨夜那一群領導人一個也沒有上門。個中原因,他此時已明了。房中的女人,雖從不擺什麽公主架子,一般誰有個大小錯處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睡懶覺一事是個例外。她在他府上住時,有時一睡好幾日,上官陌彼時是慣著她由著她睡個夠,是以很得她的心……他渾身冒著雞皮疙瘩想,今日飛他的是枚鐵釘,卻不知之前她的人是受了怎樣的折磨才長了教訓不敢來打擾她睡覺。想想就叫人牙疼。
蘇淺這個懶覺卻睡得有些久遠。楚淵在吃了兩頓飯、坐在小樓頂上望著斜日入水餘暉滿河的盛景時,她才懶懶散散打著哈欠走出房門,問過大嫂他的去向,慢騰騰踏著竹梯上了樓頂。
“表哥好雅興。我這戎州的落日還拿得出手吧。”她打著哈欠落座在他一旁的竹凳上。
楚淵目光不曾收回半分,瞧著遠方道:“不及淺淺你睡覺的雅興好。”頓了一頓,眸光盯著遠方金鱗跳躍的河麵,“這的確是個好地方。”
蘇淺笑了笑,“當年可不是這麽個好地方。我初到這裏時,這裏是和外麵一樣的荒原,野獸出沒,荒草叢生,泥潭沼澤隨處可見。我頗費了幾年力,焚荒辟地,興水利,改河道,建城牆,蓋房子,那幾年常常一連許多天忙得都不能閉眼,和我帶來的饑民一起揮鐵鍬幹活。”她笑著指了指遠處的河,語氣中不無自豪,“表哥你看那條美麗的小九潁河,其實以前哪裏有什麽河道,水到這裏根本就是一片汪澤,是我們一鍬一鍬挖出來的河道。”
“淺淺,你為何要這麽苦自己呢?”楚淵忽然問。
蘇淺一頓,灑滿落日餘暉的一張臉似陷入一刻死寂。
為什麽呢?他這句話問的倒好。她每每累狠了,躺在床上渾身散架了一般的時候,也總是在問自己這句話。
做個養尊處優的公主不好麽?就矯情些,做朵被別人嗬護的嬌花不好麽?畢竟這一世,她有這個資格。她又不是個自虐狂。且也不是個有雄心壯誌的人。做這麽些個事情,實在沒有必要。
這個問題她問了自己許多年。
靈動的水眸凝在已漸漸失了光澤的水麵上,語氣有些飄忽:“為什麽呢?或許是打從出生起,便被人當成了肉靶子,激生出的一點點反抗和自保之心吧。也或許是出生那年,皇爹救我和我娘親回蘇國途中,見過太多因戰爭或天災而流離失所的人們,滋生出的一點點同情心吧。我小的時候想,強大吧,隻有強大了,才能不被人欺,才能保護弱小。倘或我那時想的是,其實父親可以保護我,其實以後我還可以遇到一個有能力保護我的優秀的男子,那我便不必自己給自己找那麽多苦受了。是啊,那時為什麽沒有那麽想呢。表哥,我其實腦袋不是那麽靈光的人,想事情容易鑽牛角尖。嗬嗬。”
許是覺得氣氛搞得太沉悶,蘇淺幹笑了兩聲。
楚淵沉默了一瞬,嗓音變得有些暗啞:“倘或那時,我說我會娶你,你會不會就許自己依靠我,不再強迫自己做這麽多?”
“啊……哪時?”蘇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腦子一時並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個甚意思,待到稍稍反應過來,又想不起來何時曾說過這個話,三個字被她拖得忒長。
楚淵黯然地搖搖頭,聲音低下去:“那一年,在我家的祖祠裏。那時你還隻有五歲。你問我,等你長大了,娶你可好。”
是啊,倘或那年自己應了她,便不會再有以後她對上官陌的一見傾心,便也不會受那些和上官陌在一起必須經曆的苦痛,畢竟,除了暫時還解不了她身上的毒,他可以護著她不受任何風吹雨打,他身上也沒有上官陌身上那麽多錯綜複雜的關係,沒有一個一心要殺了她的父親。
可惜,這世上有各種良藥,唯獨沒有一味後悔藥,讓他可以回到從前重新來過。
蘇淺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依稀是有那麽個印象,但又不大清晰。但他說有,想來是有吧。她知道自己其實挺愛胡說八道哄人玩,但也不可能每一句話都清晰記住。她不記得,卻不表示別人也不記得。望著楚淵認真又黯然神傷的模樣,她不大忍心去傷他,隻得斟酌著道:“你別太放在心上。終歸,我這些年受的苦,是得到了回報的。你看昨夜滿城的人都出城迎接我,便可知我是有多受歡迎了。”
楚淵扯出絲笑意:“是啊,鄰居家的小紅和魚小子還一大早就送了甜豆花和紅燒肉來,可見你有多招人喜歡。”
蘇淺有些興奮:“每次回來都是這一套。嗬嗬,陪我下去吃豆花吧,表哥。”
她跳起來往樓下飛奔,像個天真活潑的少女,似乎剛剛的傷心和感歎都不曾有過。
楚淵有些黯然,黯然之餘又有些欣慰,欣慰之餘還有些快活地隨她下了竹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