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相見爭如不見(2)
蘇淺臉上笑意吟吟,水眸掠過熟得不能再熟的那張容顏,他很好地坐在那裏,這就很好,至少人是活著的。以後的困難,兩個人一起麵對就好。他臉上那般清冷涼薄的表情,是因為受了太多折磨麽?沒關係,我來了,我來了就可以和你一起分擔,你不必怕了。
腳下的步子輕緩,遮在羅裙下的雙腿再怎麽顫抖,別人看不見,這就好。
上官皓月的手溫潤溫暖,令她覺得安心。此時她不是孤單一人,真好。她偏頭對上官皓月暖暖一笑。
廳堂裏竊竊私語之聲頓起。關於這兩人的身份,不言自明,但兩人相攜而來的姿態無疑給列位臣工的眼球和小心肝造成了巨大衝擊。正直端肅的一派認為,雖然這女子美貌傾城絕世,但看今日這做派,必是水性楊花的妖女,且外麵將她和本國太子及楚國太子的三角關係傳得沸沸揚揚,如今又冒出來個冥國少皇,可見這女子根本當不起西月太子妃位。年輕新銳派卻覺得,這麽一位美貌佳人,不懼一路上的艱難險阻,不遠幾千裏,山迢迢水迢迢上刀山下火海地來尋找心上人,勇氣可嘉,毅力更驚人,可見是位品貌兼優的女子,他們太子殿下得此女子,夫複何求!
無論底下說什麽,淺笑的依然在淺笑,涼薄的依然很涼薄,溫淡的依然很溫淡。
短短幾十丈的路,卻似沒有盡頭,直走的冷汗津津,雙腿綿軟。台階下站定,上官皓月掏出一方錦帕,輕柔地拭了拭蘇淺額上的汗珠,又淡然地將錦帕疊好放回袖中,才溫聲道:“皓月見過皇伯伯。”
蘇淺偏頭看了他一眼,她早猜測他們關係也許不一般,今日聽見他稱呼上官屠皇伯伯,便是證實了心中的猜測。但此時卻不是糾結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是蘇國的長公主,雖然一向不大拘泥禮節,但也不想丟蘇國的臉,丟她父皇的臉。她端端方方抿唇一笑,努力攢出點平靜的聲音來:“蘇國長公主蘇淺見過西月皇帝,恭祝尊皇龍體康泰,恭祝西月皇朝國泰民安。”彼時私下裏見麵時,她稱他一聲屠皇叔,如今百官齊聚的宮宴上,她卻不能任性,唯有恭恭敬敬稱一聲西月尊皇。
上官陌冰冷的眸光掃過她攢著笑意的臉。她唯有在他麵前時,才是一副任性小女人形容,離開他,她一向堅強有主見,舉止形容從不失氣度。
冰冷的青年唇角幾不可見地有一抿的動作。
蘇淺的水眸略過他清瘦了許多的臉時,有些怔怔然。這種長別後相會的時刻,情人們不是都會有一個緊緊相擁激情熱吻麽。即便是矜持一點的情人,沒有相擁,也沒有熱吻,那也會有一個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感人場麵不是麽。雖然這是在百官齊聚的嚴肅場合,做這些都不相宜,但她心心念念千裏跋涉來尋找的心上人,此時,至少也該給她一個溫暖的眼神吧。她望過去時卻隻見一片冰冷。
蘇淺的心裏便也跟著冰涼一片。
皇帝上官屠端出個莊嚴的笑來,道:“淺蘿公主和皓月遠道而來,朕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馬福,還不快請他們二位入座?”
正式的禮節都講究過,上官皓月攜著蘇淺坐在了上官陌的對麵。蘇淺嘴角噙著點兒笑,望住上官陌,極力穩住聲音不發出顫音來:“陌太子,一別數月,別來無恙?”此時顧不得他的冰冷涼薄,疏離淡漠,卻隻想聽聽他的聲音,聽他說一句我很好。
上官陌手執酒杯,卻是不語。
蘇淺僵硬地笑著,抵不住左胸腔鈍刀割肉般的疼痛,再發出的聲音已是抖得不像樣:“嗬嗬,陌太子越發寡言了。嗬嗬,陌太子今日著裝看著不錯,不知那種花紋是什麽花紋,蘇淺孤陋寡聞,竟是沒見過。”
上官屠笑眯眯接過話茬:“那是隻有西月才有的玄冬花。陌兒自小喜歡這種花,穿的衣服上也都是繡這種花。”
蘇淺點頭微笑:“怪不得呢。我們蘇國沒有這種花。不過我們蘇國有一種叫香芙虞的花,也是別國所沒有的。香芙虞裏也有一種品種開黑色的花,雖比不得玄冬花這般妖嬈綺麗,但也是可以一觀的稀有品種。”她手腕一翻,卻不知如何變出一團花團錦簇的花束來,紅的黃的粉的,更有一種瑰麗的黑色的,花有碗口之大,妖媚瑰豔。看得一眾人睜大了眼睛。
“遠道而來也沒備什麽禮,且送一束蘇國皇宮才有的香芙虞給尊皇,祝願尊皇和尊皇後如這香芙虞花一般,青春永駐。”蘇淺臉上保持著得當的微笑,香芙虞被福公公接了過去,插在了上官屠桌上的琉璃瓶裏。
香芙虞隻有蘇國才有,從蘇國蘇都城到西月嵐茨城,迢迢萬裏,卻能保鮮花不敗,且開得十分嬌豔,竟不知是拿什麽法子運來的。
這禮物不可謂不取巧。
百官一時睜大了眼。
眸光穿過瑰麗的花束,蘇淺瞥了眼上官屠的皇後,上官克的親娘。靜靜坐在皇帝一側,儀態大方,溫婉端莊,確然當得起皇後一職,比她那個皇後舅媽勝了不知幾百籌。卻也就是這位看似溫婉端莊的皇後,當年害得上官陌差點曝屍荒野。蘇淺看她的目光糅雜了些冷。
“春年夜宴,能與淺蘿公主、冥國少皇一起歡慶佳節,寡人很高興。來,大家舉杯同祝。”上官屠端起了酒樽,眸光掠過大殿,落在蘇淺身上,一瞬便瞟開了。
蘇淺端起眼前的酒杯,在他的注視下灌入口中,麵含淺笑地讚道:“西月盛產美酒,果然是好酒。”
本來準備好的一番動作,欲要在皇宮裏好好搜一搜人,如今人就在眼前,自是用不上了。蘇淺便放開了,賞歌舞、喝美酒,同西月的臣工打成一片。
隱在皇宮各處的修羅十三都有些詫異今夜的態勢。
想一想,卻也不無了然。以他家太子的謀算,定然料到他們會在今夜有一番動作。這動作的後果,定然是兩敗俱傷。所以,他們太子為了他們,排除萬難也要來露上一麵。露上一麵是為了製止他們動手。
隻是,太子殿下冷著臉站在太子妃麵前,正質問太子妃什麽話,卻又是怎麽回事?
上官陌問的卻是:“冥國聖女上官閑今日午後被你騙去了太子府,為何不見她回來?”
蘇淺氤氳著醉眼,嘴角挑起一抹俏皮的笑來:“這個啊,要問她的好哥哥,冥國少皇,你的師弟上官皓月了啦。人家兄妹倆的事,陌太子不問正主卻來質問本宮,是不是有點所問非人啊?況且你說的那個騙字,本宮實在當不得。本宮從小到大騙的人確然不少,但獨獨沒有騙過一個叫上官閑的。陌太子可別亂扣帽子。”
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客氣至甚,聽在旁人耳中卻有些雲裏霧裏。這二位,這是情變了麽?還是在唱戲?
蘇淺攏在袖子裏的手卻攥得生疼,掌心滲出黏黏的血絲猶未知覺。
底下喝酒的臣工們無不豎起了耳朵,聽得仔細。詫異著上頭的姿態,疑惑著這個趨勢難道是兩人真的決裂了?離得遠的便小聲交流著心中感想,離得近的不好說話,便隻好交以眼風交流心中的感想。
上官陌冷聲道:“到底是怎麽樣的情況,你心中清楚。還是別浪費彼此的感情,將人交出來吧。”
蘇淺吃吃笑了一聲,將一杯酒穩穩倒入口中,單手支腮斜睨著他道:“陌太子說的這話卻叫人聽不懂。什麽叫浪費彼此的感情?是浪費什麽樣的感情?你我的感情?唔,天下間人人皆知,我蘇淺鍾情西月太子上官陌,楚國朝堂之上曾發誓此生隻嫁上官陌,不顧廉恥未婚同居,出成雙入成對,不顧和舅舅表哥的血緣親情,屢次為了陌太子同他們為敵,乾州城更是害死了數萬楚國士兵,這一次更是難解相思之情,不遠幾千裏來尋找陌太子。陌太子是說這個感情嗎?說起這個感情,算我一廂情願,陌太子不必有什麽負擔。本宮隻浪費自己的感情,卻不敢浪費陌太子的。”
她靜靜看著冷得雕塑一般的上官陌,水眸沾染上一層霧氣,並看不大清上官陌此時的神色,卻任性地繼續道:“陌太子要找冥國聖女,確然問錯了人。聖女的親哥哥就在此處,陌太子且問他吧。”頓了一頓,將支著臉頰的手換了另一隻,慵懶地又喝了一杯酒,盯著空空如也的酒杯,聲音淡的似飄在了天外:“但我今日確有一句話要告訴陌太子。嗬嗬,是一句老掉牙的話,說出來挺酸的。陌太子勉力一聽吧。這句話叫做,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你知道我素日不愛拽這些酸文,不似陌太子才高八鬥。賣弄了。”
不經意間手心攥出的血漬粘在臉上,好在衣袖一拂立即便擦掉了,不曾被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