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場大夢
恍惚中眼前的景象似乎又變成了九歲時的戎州荒野,沒人高的荒草萋萋蘺蘺,不知名的灌木主宰著廣袤原野,各色的小野花開得如火如荼。
腳下沒有路,踩一腳便有可能驚到酣眠的軟軟的爬行類或者踢到正在靜守獵物的山貓土狗。她懼怕軟軟的爬行類,拿匕首削了一根拐杖探路。拐杖做得長,能探到一丈外。她必先拿拐杖將野花野草灌木什麽的都攪和得一塌糊塗才敢往前走。她不記得拐杖是在何種境況下探到了那名少年,隻記得當時太陽當空,炎炎如火,少年如詩畫般的臉上泛著生人勿近的冷氣,抑或說是絕望的死氣更為妥帖。
她被太陽光晃花了眼,分辨不大清。周圍是冷冽的玄冬草的香氣。玄冬草,據說隻生長在冬季,冬月生,正月枯,隻活短短三個月,花開如夜空的黑色,隻開一瞬便枯萎,開時冷香襲人。她有點不大確定是不是那種花香,因為時下是炎炎夏日,不是玄冬花生長的季節。那樣的炎炎天裏,她感覺到了黃泉路上才有的陰冷。她揉虐少年的臉對昏迷中的少年說:“你長得這樣好,是我見過的人中長得最好的。我是蘇國長公主蘇淺,你長大了來娶我好不好?”
那樣的境況下她說的話忒不相宜,但少年昏迷著,沒人聽得見她的話,也無所謂宜不宜的。
畫麵輾轉,忽而又成了玄色麵具的少年,月白的衣衫,發如潑墨傾瀉肩頭,玄冬草的冷香不知為何變成了玫瑰的濃鬱香。她最喜歡幹的事是在少年月白的衣衫上印上幾個黑乎乎的腳印子。結果卻總是少年把她踢飛。少年一點不懂憐香惜玉。
她彼時悄悄在蘇都建了座私宅。少年就在她對麵也建了一座一模一樣的宅子住了下來。
她咬著牙根想,總有一日要把黑心少年的麵具摘下。
這一想就是十年。時光它真是忒不值錢,晃眼就是十年。時光它也忒值錢,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轉眼她長成個大姑娘,也長成一副絕色,轟動天南海北,但覬覦的不少,敢上門提親的,真不好意思,沒有。她那樣的身份,敢肖想的能有幾人?況她是不想嫁的。她這些年闖出的名頭太響,為的就是教人望而生畏,不敢覬覦她。
她至今不知少年容貌。對了,少年已長成了青年。精美的玄色麵具,月白的寬袍廣袖,淡紫玉帶束腰,腰間垂係一枚墨玉,通身幹淨利落,溫潤雅致。再不複初見時的冷冽寒氣。墨發依然如飛瀑傾瀉,是他身上不多的點綴。
那一日昆國譽皇子上門求親,他終於沉不住氣了。她小小使了個計,迫使他摘下了麵具。其實她心裏明白,他那樣的人,怎會中她一個小計,多半是他自願摘下。他不負她所望,長成一副比她還絕色的絕色。
幽黑的密林中,坦誠相見,他就是一束溫暖陽光。再不是炎炎陽光也化不開的陰冷少年。
她忽然解開了摩訶般若波羅蜜心經最後那句咒語。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經曆所有的苦難到彼岸去,彼岸是光明的世界。
疼痛似乎減輕了。一霎腦子忽的清醒,曉得剛才做了個大夢。其實也並非是夢,是她這二十年的經曆罷了。
大約是蠱蟲累了,蟄伏了吧。她想。
她奇怪腦子怎會如此混沌,又如此清明。一邊是白衣墨發的絕色青年攪翻她的思緒,自成一道混亂的流年風景,一邊又是清楚地感知著來自身體的信息,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發生了什麽事,她似乎一清二楚,隻是睜不開眼。
果然還是蠱蟲在作祟吧。
她卻無能為力。一如她還是個嬰孩時一般,眼睜睜看著細如絲的軟軟的蠱蟲鑽入身體,連反抗一下的可能都沒有。真是讓人懊惱。
夜明珠柔和的白光籠著寬敞的墓室,本該是陰冷暗潮的地方,今夜卻是整個雲都最溫暖安寧的地方。貴氣的金絲楠木重棺前,俊美無儔的青年盤膝坐在地毯上,修長的手指停留在懷中女子光潔的額上,指尖溢出一道冰藍色的光,緩緩自女子靈台匯入百匯穴。
月隱和月魄守在墓室門口,目光落在自家主子身上一刻也不敢移開。自他們醒來到現在,已過了六個對時,算算時間,如今已是子時。六個對時裏,太子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用自身的內力壓製著公主體內的蠱蟲。就算是再強大的內力,也經不住這般消耗。但他們不敢助他,不同的內力進入公主體內極有可能會引起蠱蟲的躁動,救人不成反會害死人。
情焰蠱和春染蠱這兩種東西他們僅僅聽說是上古傳下來的兩種情蠱,名字聽起來很好聽,卻實在是凶殘成性的東西。他們甫一醒來的時候,正聽見的是公主舉著手對上官閑說看見了吧這叫情焰蠱,他們一時間連反應都忘了,隻覺耳邊雷聲隱隱眼前閃電裂空,天塌地陷也不過如此了。
公主殿下在他們眼中,一貫是個極生動的人,笑起來很爽朗,怒起來很要命,隨和起來是真隨和,胡攪蠻纏起來整個一公主病重症患者,天真起來又似三歲孩童,狠辣起來卻是帝王也不如。這樣一個比天下任何女子都精彩的人,命運……他們說不清是該敬佩公主的強大和堅韌,還是該心疼她的強大和堅韌。
上官陌一隻手攢在蘇淺額間注入內力,另一隻手手指撫在她唇角,感受著她念叨他名字時嘴角的輕顫,其實也不知是她的嘴角在顫還是他的手指在抖。他未說過一句話。起初是喉間似壓了千座山澤出不得聲。到後來心緒漸定,卻是平靜得很。他已同她說過太多的話,表過太多次心意,此時無須再多言。
楚飛出去探了一回天氣,回來說已經風收雨霽,天上有冷月,有寥落星辰。
上官陌收回指間內力光華,橫抱起蘇淺往墓外走去。月隱月魄楚飛三人默默地跟上。隨著石門落下,軒王的葬禮算是徹底結束。這一場風波從乾州帶回雲都,應該也快要結束了。
外麵果如楚飛所說,早已風收雨霽。天上一枚冷月說不出的淒清,卻是很亮堂,清清楚楚映照著地上的狼藉。光閃閃的是水澤,黑黝黝的是亂石,成人粗的樹木連根拔起橫七豎八躺在山間。
這一場人為的災禍,令人憤怒,令人唏噓。
背離側陵不遠,祭天祈風雨的法壇前,漆黑的天幕下白衣的身影如同破曉之孤月,不是楊柳岸曉風殘月般淒清柔美,卻是天地間唯我獨尊的孤傲冷豔。這是冥國的少皇,上官皓月。
雨織如瀑,自九天傾瀉而下,到了身前卻自動規避,斜斜躲了開去。
法壇四周的地上堆滿了死屍,顯然,上官皓月能站到在這裏,經曆了一場殊死搏鬥。
冥族到了這一代能人輩出,居然有人練成了這逆改天象的逆天之術。驚異之餘,倒也坦然。
那種東西他自八歲時便研究了個透徹。隻是這等害人之術,他一直不屑習之。既然他能參透,有別人能參透就不足為奇。畢竟天賦異稟這種事不見得隻他一人。不是還有個上官陌勝他一頭麽。
隻是有一個問題不明。冥族千年來死禁的術,為何在這一代被屢次破禁。他記得五歲時有人將一卷天書般的東西塞給他,就是記載了這等死禁的術。書中還記載有另幾種術,皆是逆天害命的死術。給他天書之人是誰他不知道,查到至今也沒查出頭緒。曾經他懷疑是自己父皇,但當時他父皇大病在床,無法起身,辦不成此事。後來他又懷疑大祭司,但彼時大祭司不在族中,沒有作案時間。無頭公案就到了如今。他用了三年時間將書中之術研習透徹,將書填進灶下做引火用燉了一鍋羊肉,大吃了一頓。
他有一次問上官陌見沒見過這種書,上官陌答他:“哦,見過。不過我以為那是風月春宮,實在不適宜小孩子看,就拿去點火烤魚吃了。”他師兄從幾歲就開始看春宮的?那時隻有六歲吧,居然就認識個風月春宮。
其實書中所記載之術並非全是害人。就如武功,是把雙刃劍,德高者習之為救人,心術不正者習之為利己害人。救人害人,隻在人心,與武功本身並無關係。昔年藍後習成此術,據說救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做的是悲天憫人的大好事。但藍後大約也覺得此術威力太過巨大,若被心術不正者得去,天下恐將陷於滅頂之災,所以死禁了此術。
白衣的青年循著記憶,找出破解此術的咒語,書中隻有解咒之語,卻無結印之法。這卻難不倒聰明的青年,隻一刻鍾,他便想到了方法。指端以內力凝結出白色印伽,輔以咒語向法壇正中的九足鼎淩空飛去。碩大的九足鼎中瞬時焰火衝天,染紅數百丈方圓的法壇。
楚淵拎著上官閑來到時,遇見的正是這一幕以洪荒業火破死禁之術的駭人場麵。業火似紅蓮,在潑天大雨的澆灌之下燃得極盛,燃過之處一片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