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山花 狗蛋 狗剩
楚太子楚淵今夜沒甚喝酒的興致,卻也是睡不著,半夜裏起來溜達,不知怎的就溜達到金絲竹吊橋橋頭。隔著一座吊橋看著這頭一桌人圍坐在梧桐樹下,衣香鬢影歡聲笑語,時有一陣涼風,吹得枯黃樹葉揚揚灑灑飄落。
他一時覺得此時心境有如這歡笑場裏不入流的黃葉,孤苦無依。後來他就坐在橋頭的石凳子上看他們飲酒作樂,上官陌遠遠地飛敬他一杯,酒喝得幹淨利落,不像他平日優雅溫潤的做派。
他想起蘇淺講的諸葛孔明和周公瑾的故事,淺淺她有沒有別的意思他不知道,但他覺得她是在暗示什麽。故事中周公瑾死在了諸葛孔明手上,死前有一句慨歎“既生瑜何生亮”,這句話說得有見地。是不是可以用在這裏叫做“既生淵何生陌”?但他不確定自己當得起當不起瑜那個角色。且瑜亮之間也沒有存在一個令人心酸苦悶的蘇淺,倒是有一個小喬卻不是瑜亮之間的疙瘩。
他一時思緒如落葉亂飛,倒比那幾位喝酒的人醉的厲害。
須臾,耳際飄來蘇淺清亮的幾句歌子:
烽煙起尋愛似浪淘沙/遇見她如春水映梨花/揮劍斷天涯相思輕放下/夢中我癡癡牽掛/顧不顧將相王侯/管不管萬世千秋/求隻求愛化解/這萬丈紅塵紛亂永無休/愛更愛天長地久/要更要似水溫柔/誰在乎誰主春秋/一生有愛何懼風飛沙/悲白發留不住芳華/拋去江山如畫換她笑麵如花/抵過這一生空牽掛/心若無怨愛恨也隨他/天地大情路永無涯/隻為她袖手天下/一生有愛何懼風飛沙/悲白發留不住芳華/拋去江山如畫換她笑麵如花/抵過這一生空牽掛/心若無怨愛恨也隨他/天地大情路永無涯/隻為她袖手天下/烽煙起尋愛似浪淘沙/遇見她如春水映梨花/揮劍斷天涯相思輕放下/夢中我癡癡牽掛
這樣的歌蘇淺總是信手拈來,唱得人心似飛絮,纏綿糾結。唱歌這種事情不是大家閨秀所應該做的事情,尤其是在大庭廣眾的場合,淺淺她卻從來不顧忌這個,總是想唱就唱,不管場合,也不管歌詞是否得宜。
他記起在乾州城她唱過一段往生咒,直唱得乾州數日悲雨,一城檀香。比起那個,他更喜歡她今日所唱。至少她此時心情該比那日好了不止數倍。隻要她高興,他心裏就是熨帖的。
上官陌又遙敬他一杯,他點頭一笑。
他驚異今夜竟對上官陌笑了。上官陌這個人是個趁手的對手,和他做對手很過癮,沒辱沒了自己。但若說一笑泯恩仇,就此做起朋友,那是萬不可能。他那個人並不適合做朋友,他注定是站在高處受人膜拜無人能與之比肩的。就像他,也是這樣的人。此生隻能體味高處不勝寒的淒涼,或有一朝一日也會體驗一抔黃土埋殘生的淒涼。上官陌他有幸得了一心人共同體驗這種悲苦,令人羨慕,也令人嫉妒。他覺得這一笑可能是對彼此人生的嘲笑。也是對彼此人生的諒解。生而站在高處,被命運擺弄成棋子。不同的是他心情淒苦地做著棋子,而那個人一路風流,做棋子也做得風雨順遂風月味十足。
他後來又想上官陌也未必就是個得意人,淺淺她雖然一心一意在他身上,但他未必就了解淺淺,就如淺淺做了許多事,他未必知道。譬如救下桃花閣一閣數千人的,不是上官克,也不是他楚淵,而是淺淺,她以十二具屍首換取數千人性命,幾滴櫻漓草的毒,賭的是他對她的心。他若動上官克,就等同動她。她用這種近乎自戕的方式告訴他,若桃花閣被洗劫,太白居必遭連坐。自然,她賭贏了。他見不得她傷心,被迫停手。上官陌怕隻知她心硬鐵血,殊不知她心軟至斯,見不得染血。
他又想,以著上官陌那般深如海的心思,未必猜不透連城太白居事件的幕後之人是淺淺。既然是猜得出,淺淺那般為上官克,他心裏又作何想?
上官陌也未必猜不出他要對上官克開刀,上官克那樣精明的人早有察覺,是以故意將身家全輸給了蘇淺。上官克他待淺淺之心,不曉得上官陌又作何想。
但上官陌作何想不要緊,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才重要。
自己的想法是什麽?他不知道。隻知道心裏頭酸楚。
越是深想,越覺得蘇淺她就是一株長在他心頭的摩訶曼珠沙華,再拔不出,拔除了也就心力枯竭了。
小宴卯時方歇,各自散去。上官陌橫抱起微醺的蘇淺回了房。她個子很高卻輕的隻手便可抱起。都瘦的皮包骨了,他憐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想著接下來憑他是誰掀起多大的雲雨風浪,他也要將她養得圓潤一點。
楚淵扔給他一隻叫做乾州關的燙手山芋,他毫不猶豫接了,隻為懷中這女子,不再被困鮮血枯骨的囹圄。
楚太子府是個不錯的地方,想必可以遮風避雨。他上官陌並不在意寄人籬下的日子有沒有丟人,反正他沒有在人家屋簷下就低頭的自覺。臉皮那種東西他雖有,卻不知放在何處雪藏了。
雲都的空氣果然比乾州的好些,呼吸起來都覺順暢無比,甜膩中帶著清涼。
時值深秋,太子府龍淵閣院中的秋菊開得正好,紅紅黃黃的一滿院子,看著就覺秋意濃。菊香飄得甚遠,連隔壁的隔壁隔了一裏多地的歸雲苑都聞得見花香。
歸雲苑雖聞得見龍淵閣的秋菊香,龍淵閣卻未必見得著歸雲苑的梧桐黃葉飄。
蘇淺聞著香得膩人的秋菊安睡了一日又一夜。翌日晨起,身邊不見上官陌,卻見一溜兒四個丫頭並排跪在床前,眼睛哭得紅腫,形容甚是可憐。
一大早就讓她見著這等苦肉計負荊請罪的戲碼,可見這四名丫頭是不適合做人家婢女的,做出的事這般不貼心。她們此時或該笑容可掬地侍立床側,將一應事宜打理好,隻等她起床更衣疊被洗臉刷牙並奉上一桌合心意的早膳,她吃得一高興心裏自然不會再計較她們的過錯。
蘇淺一向說話直白,發火也發的雷霆閃電般有氣勢,今日卻有些例外,她起來順著床頭一側蓮兒身邊的小縫挪出身子,右手在眉心搭起個涼棚向外望了望,語氣聽不出喜怒:“外麵的落葉快把人埋了,你們四個先去把落葉掃一掃吧。”
四名侍女有些錯愕,待反應過來,蘇淺已然自己到臉盆架前淨了麵,正拿竹鹽刷牙,四人剛要跪行認錯,蘇淺含混不清卻又語氣嚴厲:“還不快去?難道是等我親自去掃麽?”
蘇淺倒並非遷怒。這四人自小在她身邊長大,與其說是侍女,倒不如說是姐妹來得妥帖。她待她們向來親和不同別人。隻是如今多事之秋,她身邊極不安全,四女眼皮子如此淺,說不定哪日叫人給擼了性命都不知道,或者教人因她四個害了她的性命也未可知。真是叫人很發愁。
她今日勢必要教一教她們如何自處。
上官陌打外麵悠悠然進來,見著這一番場景,聲音溫淡道:“你們出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吧。”
四女低頭麵麵相覷看了一眼,不敢看上官陌那張看似風雲輕淡實則無情冰冷的臉,起身行了一禮,委委屈屈出了門。什麽是自己該做的事,自然是公主吩咐的事。四女一人扛起一把掃帚委委屈屈掃起落葉來。
“是我把她們慣壞了。”蘇淺洗了洗嘴角的沫子,歎了一聲。
上官陌卻是莞爾一笑,道:“你自小沒把她們當侍女,倒也不算慣壞。隻是這個樣子放在眼前做侍女實在鬧心,你不如給她們另尋個位置。”
蘇淺誠以為然地點點頭,苦笑了一聲:“我倒是一開始就給她們找好了位置,隻是她們不願意離開我身邊。你既這麽說,少不得我要強製執行了。”
上官陌將她往臂彎裏攏了攏,笑道:“這麽點事也值得你煩心,蘇淺,你是不是忒不長進?我記得你以前鐵血無情,殺伐果斷的,難道果真如別人所說,自打跟了我你就變成了個軟弱的人?”
蘇淺豎了豎柳眉,疑惑道:“是誰這麽傳說的啊?”笑了一聲,補充道:“傳的倒還有鼻子有眼,是個人才。”
上官陌做思索狀,捏了捏鼻翼,笑道:“不就是湖對岸花園下狗蛋家的小二。”
蘇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打從他臂彎裏探出頭來從門裏望出去,眼前視野開闊,隔了一片湖的對岸盡收眼底,確是一片花園,但花園方圓一裏闊,奇花異草種了不少,深秋了還開得如火如荼,人影子就沒見著一個,房子住戶什麽的更沒看見。鼻孔裏哼出一聲:“你又唬人呢吧,對岸哪裏有什麽狗蛋的家,還小二呢。”
上官陌一副無辜模樣,“我今早從那裏經過時確然聽狗蛋家的小二說了的,不信你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