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積水透黃疾行車
倆人躲在清水女中門口的屋簷下聊了片刻。
天色越來越昏暗，就像在一片山穀之中的柴火正在悄然熄滅一般，四周由昏黃漸漸轉為幽寂的灰暗之色，惟有漸遠處的瑩瑩燈影，和道路上積水中反照出來的光亮，在灰暗而又寂靜的世界裏，發出耀目的亮點。
街道上的細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細雨綿長輕柔，輕飄飄地從天上灑下來，又鋪落到地上，連續不斷。所謂“天街小雨潤如酥”，清水女中外麵的這條街道此時便是濕潤極了。
那道路上點點的黃光便是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積水之上反射出的燈光。這些星羅棋布，排列雜亂的積水坑窪，像極了茫茫夜空中的繁星，在昏黃夜燈的照耀之下，反射出點點的黃色光輝。
這時，一輛黃包車從街道口遠遠地駛來，本來是黃色的一個小點，在盈盈燈光的反襯之下，逐漸放大，放大，在茫茫幽暗中又夾帶著昏黃光亮的背景中，漸漸駛來。
這輛黃包車從鄭樹棠和張秋池倆人身邊駛過的時候，停了下來。
車夫穿著一身雨衣，雖然穿著簡陋，從外形看上去卻顯得體格健碩，孔武有力，否則也不會選擇在雨夜中拉黃包車了。
在這一片地方的黃包車數量是很多的，因為黃包車市場的份額變得很大，於是就出現了一些派係之分，即便是有所謂的派係，他們的“爭鬥”卻也全然不像外界人所想的那般用武力解決，而是選擇用比較文明的方式——承包。
在清水鎮這個地方，黃包車的生意就像說媒一樣，都是有著各自負責的地域。管轄著這塊地方的車夫們，就安心地做起這塊地方的生意，莫管其他地域的車夫，而負責其他地域的車夫們也同樣地不會管著這塊地方的車夫。
車夫們都知道，文明才是這個行當裏最好的經營方式。
而至於夜裏的生意，則是沒有管轄的，從晚上七點鍾開始，全靠車夫們自己的想法了——不想做生意的，就窩在家裏麵陪著家人；還想著掙錢養家的，就隻好在夜路裏繼續奔波馳騁，攥著辛苦錢拉著客人奔跑在無邊的夜路上。
而至於刮風下雨的天氣裏，更甚至於，天上還正下著大雪，也依然有車夫拉著黃包車馳騁在路上，對這些異常的天氣，全然不管不顧。因為在通常的情況下，天氣越惡劣，自己的生意也就越好。
那車夫從大老遠的地方就望見了在屋簷下躲雨的張秋池和鄭樹棠，心中想著生意又來了，於是就鼓起了氣力，拉著黃包車以飛快的速度向著清水女中的門口駛來。
車子剛停下來，還沒停得穩當，那車夫就抬起頭問張秋池和鄭樹棠：“兩位要坐車嗎？”口中呼出陣陣熱氣，在有些涼寒的夜裏，變成一團白霧，漸漸消散開來。
“噢……是旁邊這位老先生要坐車。”張秋池望著鄭樹棠，又向車夫瞧去。
鄭樹棠捂著嘴咳嗽了一下，轉頭向張秋池說道：“那麽，張先生，我要走了。”
張秋池心中這時又泛起了陣陣不舍之情，說道：“鄭老，您路上小心一些。這把雨傘，您拿走吧，等下也許還要用的。”說著，就把手中的這把油紙傘向鄭樹棠遞過去。
鄭樹棠低著頭，望了一眼這把黑色的油紙傘，右手便將這把油紙傘向後輕輕推去，向張秋池回道：“張先生，我不需要這傘，你就自己留下吧！我到了賀先生家裏就下車了，也淋不到雨的。這把傘還是你留著用吧，說不定等一會兒，這雨就下大了！我拿走了，你怎麽用呢？”
張秋池手中握著這把傘，還想著要遞給鄭樹棠，便急忙說道：“鄭老，您還是拿著這把傘吧……”
張秋池剛說完這句話，看到鄭樹棠幾乎已經鑽進了黃包車裏麵。待到坐定，鄭樹棠微微探出了頭，向張秋池說道：“張先生啊，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的確是不需要這把傘啊，你等會兒從學堂回家的時候，是用的著的，我這身骨頭雖老，卻也硬朗得很啊！哈哈。”
說罷，鄭樹棠就哈哈笑了起來，向車夫說了要去的地址，就又繼續向張秋池說道：“秋池啊，今天和你談論了這麽多的東西，心情很是愉悅，是你讓我見到了平日生活中難以尋到的東西，讓我增多了見識。反正來日方長，今後有的是機會相見，後會有期吧！”
張秋池站在屋簷之下，聽到了坐在黃包車裏麵的鄭樹棠對自己說“是你讓我見到了平日生活中難以尋到的東西，讓我增多了見識”，張秋池聽到這句話，隻有一個念頭浮上心頭：“自己何德何能，能夠讓鄭老增多了見識？是鄭老太過瞧得起自己了！”
張秋池心中這樣想著，又忽然反應出來，鄭老對自己的稱呼由“張先生”，改成了“秋池”，語意中充滿著慈愛親切之情。
“看來，鄭老對自己果真是十分器重啊！”張秋池心中這樣想著，心中又不覺泛起了一陣暖意，在這寒涼之氣圍繞周身的雨夜中，隻覺得渾身上下都充滿著溫暖。這份溫暖既是來源於前輩能人對於自己能力的認同，更是來源於自己結識到了一位新的朋友，雖是“忘年交”，卻也是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夥伴。
“再見！”鄭樹棠向張秋池揮了揮手，身體就縮進了黃包車裏麵。
“鄭老，再見！”張秋池向鄭樹棠揮了揮手，看到鄭樹棠的手在夜雨之中搖擺了幾下，就收回進了黃包車裏麵。
轉眼之間，那輛黃包車就離自己更加遠了，越駛越遠，越駛越遠，漸漸地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沒有聲響地，仿佛連車軲轆滾壓著坑窪不平的地麵時，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就這樣寂靜地，渺遠地，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最後，終於與這雨夜漸漸融為一體，直至消失不見。
張秋池站在學堂門口的屋簷之下，望著這輛載著鄭先生的黃包車在寂靜的雨夜之中漸駛漸遠，直至消失於視線當中，忽然抖了抖哆嗦——張秋池終於感覺到了一絲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