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青衫紅袖莫懷春
芙蓉在《九成宮》上臨摹著歐體，字體圓潤工整，筆力又遒勁挺拔。芙蓉臨摹著這些字，看著筆下薄紙上的空格，被毛筆浸染得黑了一格又一格，心裏便是說不出的安寧。
芙蓉剛開始練習歐體的時候，隻覺得自己掌控不了，似乎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在與自己原先的筆法相抗一樣，全然不像其他娟秀楷體一般來的自然舒適，可是練了幾個月後，便覺得字帖上橫橫豎豎的筆法已經盡在胸間，全然有了規律和法則，便越寫越舒暢，越練越自然。
芙蓉這時端坐在桌前，盡量旁邊正站著兩人看著書，卻也覺得旁若無人。芙蓉靜下心來寫字，就越發覺得自己在歐體書法之中已經初窺門徑了，筆下不住地寫著，心中便不知不覺有了些許的自得之意。
清蘭站在芙蓉身後，看著《西廂記》裏的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光是這個章節名就讓清蘭難以平靜下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最近清蘭看到某些字眼，譬如“相思”、“北平”、“信件”……甚至於“竹子”、“庭院”等等，這些字詞看上去並無任何的稀奇古怪，可它們在清蘭心中卻變得特別極了。
清蘭一看到這些字詞，心中就猛地一震，心思馬上就會飄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腦海裏便也會浮現出許多記憶和畫麵，而心中便也條件反射似的想說出很多話，可話一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什麽。
“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無語凝噎”……這些詞語，清蘭自然都是知道的，可是最近清蘭終於深切體會到了這些詞語的真正意味。
於是清蘭就像把這些說出口的話，用筆寫在紙上，隻寫給自己看，誰也不告訴。可寫的多了，自己卻又陷入了更深的惆悵當中。
仿佛內心此刻是一片沼澤地，自己正陷在沼澤地裏麵，自己全身不動，便會漸漸地下墜；可是如果掙紮得厲害了，反倒陷得更快，陷得更深……清蘭此前當然是沒有這種心理感受的，這種奇怪的情感讓清蘭是既感到悲痛，同時又覺得欣喜；既覺得憂鬱，又覺得充滿希望……
總之，清蘭是矛盾的，也是孤獨的。
而吳羽文站在書櫃旁邊，手捧著這本曠世奇書，清人“遊戲主人”所編的《笑林廣記》，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笑出聲來，隻覺得這部書中的內容，雖然短小精悍，卻也結構精巧，語言鋒利，讀起來更是妙趣橫生，令人忍俊不禁。
吳羽文捧著這本《笑林廣記》，隻覺得自己先前所讀的書中，似乎沒有一本能夠比得上這本書來得生動有趣。
這本《笑林廣記》共分十二個部類，每一個部類都有其特定的主旨——一是古豔、二是腐流、三是術業、四是形體、五是殊稟、六是閨風、七是世諱、八是僧道、九是貪吝、十是貧窶、十一是譏刺、十二是謬誤。
吳羽文翻著這本奇書，看到這些章節部類名，雖然覺得這些名字，自己並不很懂，隻是隱隱約約明白些意味。就像當初還在上學的時候，聽學堂先生講那些道理學識一樣，隻是雲裏霧裏，總之不明所以。
吳羽文雖然對這些章節部類名字，並不太懂，可裏麵的內容卻看得卻是再明白不過。
有一些笑話擺在那裏，讀上去並不感到好笑；可是有一些笑話雖然隻有寥寥數字，可一讀之下卻是幽默非凡，逸趣橫生，隻困惑這些笑話存在於自身周圍，可怎麽自己竟沒有發掘出，也沒有體驗過？
吳羽文就這樣認認真真地看著這本《笑林廣記》，不知不覺間就已經翻看了一大半。吳羽文看這本書的時候，還用手捂著嘴巴，這也是恐怕驚擾了身旁的表妹和芙蓉，可還是控製不了地不時發出輕微的笑聲……
這時，天將向晚，太陽微微地下沉，紅光灑落了一地，遍布紹興古鎮的條條河水這時也倒映著落日的餘暉，寧靜的清水坊裏此時沒有什麽聲響，就像身處在一片茂密的古林裏，也像置身於一座深幽的山穀中……
住在清水坊裏的人們此時要麽在辛勤工作，要麽在串門閑聊，要麽在家中休憩……一如這麽多年以來，所有生活在清水坊中的人群一樣，他們都有著近乎相同的生活作息與生活樂趣。
日升而起，日落而息，他們在自然和生活的指引下生活了千萬個歲月，他們的的麵容由稚嫩紅潤而變得蒼白幹枯，皺紋縱橫；他們的頭發從烏黑亮麗而變得枯敗幹燥，白發橫生；他們的眼眸由炯然有神而變得空洞無力，珠黃失神……
可是他們最美的年華是在這裏展現的，他們最美的軀體是在這裏生長的，他們最美的記憶同樣也是在這裏開始的，一朵鮮花不會因為它的衰敗而讓人忘卻它曾經的美麗，一棵大樹不會因為它的腐朽而讓人忘卻它曾經的偉岸……
可惜，人們不會在最美的時刻注意到自己的美麗，這是最大的遺憾，也是最大的美好。
芙蓉筆下的文字仍在繼續書寫著，每一個字體看上去都顯得那麽端正美麗，落落大方，可是她的內心深處卻時時記起那封信，那封寫滿無助和惆悵的信，此時它就被擱在抽屜裏，被壓在抽屜裏的最深處，可是芙蓉還是會偶爾想起它，每一次想起它的時候就會憂鬱起來。
可是這件事情，芙蓉卻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不論是父親，也不論是清蘭，芙蓉都沒有對他們說起過，芙蓉就把這件事情放在自己的內心深處，讓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消化……
清蘭此時正看著《西廂記》，仿佛自己也變成了《紅樓夢》裏的林黛玉一樣，可是自己有林妹妹那樣美嗎？清蘭心中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清蘭心中所想的當然也不僅是林黛玉，更不僅是《西廂記》裏的故事情節。
那是什麽呢？隻有清蘭一個人知道，可清蘭自己卻也未必都清楚。自從今天早晨，清蘭寄了那封信後，清蘭的內心就沒有安寧過，心中滿是憂愁和歡喜，這兩種相反的情愫同時在清蘭的心中穿行、交匯、纏繞、……
此時，在這安靜的房間中，仿佛隻有吳羽文一個人是在一心一意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手中捧著《笑林廣記》認真地看著，可是吳羽文是真的在一心一意地看書嗎，就像從表麵上看起來的一樣？
這誰也說不準，芙蓉看上去不也是正在認真地練字嗎？清蘭看上去不也是正在認真地看書嗎？可她們難道都在一心一意地做著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