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復:給我一個放過自己的理由
「邢將軍!邢將軍!慎王爺到了!」
龍澤北方的這處城池,一年到頭風都這麼大,大到酈復回頭看向喊他的小校時,他散亂的頭髮幾乎全部覆蓋了他的臉。
酈復撥開頭髮,露出被風沙吹成古銅色的臉,他懶懶的從城牆垛上跳下來,高瘦的身形套在一件銀色的盔甲里,顯得那盔甲又大又短,沒有綁好的馬靴一半在褲子里,一半在褲子外,使他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
「知道了!張守備去迎了嗎?」酈復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彎下腰只管綁自己的馬靴。
小校笑呵呵的過來幫他拿了城牆垛上的長槍,道:「去了!邢將軍不去嗎?營里的將軍們都去了!大家都說慎王爺和新登基的皇上是最好的兄弟呢!巴結好了他,說不定就能回慶京了呢!」
「哼!」酈復冷笑了聲,從小校手裡拿過自己的長槍道:「要回去的便讓他們去巴結吧!我不回去!」
「邢將軍,您不是慶京人么,怎麼不回去?回去當個前騎營將軍也比在這吹風強!」
「少管閑事!走吧,回營!今日伙房做什麼吃的呢?」
「哎!聽說做烤羊肉。說是慎王爺派人來吩咐的,他的王妃想吃咱們這地方的烤羊肉!我們便也佔了光!」
酈復頓住了腳步,緊跟在身後的小校差點撞上他,不禁問道:「將軍怎麼了?」
「慎王爺還帶王妃來這裡?」酈復緊瞪著小校道。
「是啊!聽說是這樣。」
「就是那個藍輿公主什麼的?」
「……好像是!」
「那有帶什麼丫頭婢女之類的嗎?」
「這我不知道啊!」
「走!我們去守備營那邊。」
軍營能夠改變人,這個誰都知道,可當唐七糖順著軍營中人的手指,看向遠處走來的人時,唐七糖還是愣怔了好久。
此去祿宗尋找柳細腰,北軍營是必經之路,來北軍守備營里看一看酈復,是她的堅持,衛曦之吃了三天醋,但最終答應了。
遠處的人影越來越近,高瘦的身形有些頹廢,古銅色的臉看起來不象個十六歲的少年,酈復,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帶著壓壽金耳環的紈絝子弟,聽說他自己改了姓,不願意人家喊他酈夏,只肯接受邢夏。他看起來憂傷而落寞。
酈復低著頭,走進守備營時,便感覺到了一束目光,從營房門口一直盯著他。
最不喜歡人家注意我了!怎麼?又有打架的來了?好啊!他腹誹著,猛地抬頭看,眼裡是挑釁的光。
可是,當一身碧色騎馬裝的一個嬌俏人影落入眼裡,酈復先是驚愣了許久,然後,他呼吸急促起來,第一反應竟然是轉身便跑。
「站住!酈復!站住!你給我站住!」
唐七糖喊了兩聲,便一個縱身,一下子便躍到了酈復前面擋住了他路,叉著腰問道:「喂,你跑什麼?我只是來看看你,你跑什麼?」
酈復站住腳,卻埋著頭,弓著背,怎麼也不抬頭看人,他的呼吸聲好重,緊張莫名。
唐七糖嘆了口氣:「酈復,你在這還好嗎?我路經此地,特意來看看你,石綠也很想你,你若是想回慶京,隨時都可以,如今,酈家早已不在,利是堂石綠經營的非常好,不管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都是可以的。當年的事,實在不值得說誰對誰錯,如今想來,都是各自的緣分罷了,你回去吧!」
酈復忽然抬了頭,他依然濃眉大眼,卻不再是嬉笑的半大孩子,而是個憂傷的青年:「……小七……你有沒有怪過我?」
「沒有。我怪你做什麼。」
「你真的不怪我?」
「我不怪。」
酈夏深深吸了口氣,很不自在的理了半天衣服,總算有些恢復了正常。
他遲疑著,微抬頭看了眼唐七糖,卻又憂傷的埋下了頭:「你,是跟著慎王爺來的吧,你在慎王府還好嗎?慎王……他,他,有沒有為難你?」
眼前的頹廢青年讓人心酸,回想短暫的勤學軒日子,酈復對自己,真像兒時的小夥伴。唐七糖也輕嘆了氣:「咳咳,有些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酈復,我現在是慎王妃。」
酈復猛抬頭:「……你,再說一遍?」
「我是慎王的王妃。」
「他,有幾個王妃?」
「就我一個。」
「……你,是那個藍輿公主?」
「對。酈復,你不是個孩子了,當年的事,真的不值得你這樣,我知道你對我挺好,但是,那時候,我們都是孩子。你該放下了,早些回去吧,軍營,實在不是你呆的地方。」
「不!」
酈復忽然大吼起來,他憂傷的眸子緊瞪著唐七糖,大喊道:「不是的!誰說我們都是孩子的!我已經讓我父親同意了的,我要娶你為妻的!是我自己,我自己把你輸了的!是我沒有辦法,才把你輸了的!因為我知道,就算我不賭上那一局,我哥,我爹,我的家族也會將你拱手讓人的!是我的錯!可是,我娘卻死了!我娘卻因為我輸了你,得罪了四皇子而被折騰死了!我怎麼放下?!」
「可是,你不是已經讓你的哥,你的爹,你的家族都付出代價了嗎?你大義滅親,清除了一個不顧百姓疾苦,只想製造戰爭保全自己的大蛀蟲,你,已經幫你娘報仇了。」
「小七,這不是我想聽的話,我在這裡聽的閑話多了,我不在乎這些,多少人戳著脊梁骨罵我不是人,多少人當面吐我唾沫讓我去死,我不在乎什麼大義滅親,我只知道,在那個家族裡,只有我娘是真心疼我的!小七,我這樣的人,什麼都不在乎了,但我在乎你!小七,我日日夜夜悔恨交加,我不該輸了你!」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不輸了我,我也不會嫁給你的。」
「不!你是我的!如果我沒有輸了你,你就是我的,賣身契都在我手裡!」
「酈復,你不要再糾結與此了,賣身契根本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會嫁給你。在我心裡,你只是……孩子。」
「那慎王呢?那個該死的慎王呢?為什麼他贏了你,你卻嫁給了他?」
「因為她生來就是我的,是老天給我的!」
呼呼的風聲里,酈復的怒吼聲里,忽然卷進一聲慢悠悠的回答。
唐七糖回頭,便見一身與自己同色勁裝的衛曦之站在身後,有些蒼涼的營房裡,他長身玉立,眉目如畫。
酈復胸口更加起伏起來,他古銅色的臉漲成深紅色,他緊攥起拳,忽然向衛曦之衝過去。
衛曦之直到他即將衝到身前,才輕輕的一側身,避過了酈復的拳風。
酈復靈活的一個轉身,又撲向衛曦之,衛曦之輕盈的擦過他的肩,手在他身上拂過,酈復便保持著伸掌前撲的動作定住了。
不再管瞪著眼的高瘦青年,衛曦之篤悠悠繞到唐七糖面前,擠出一個笑:「糖兒,可不是我找他的事,是他自己找的我!你看,我說什麼來著?他還是個莽撞孩子,不值得來看他。」
唐七糖嗔怪的瞪了他一眼,一把推開他,走過去幫酈復解了穴,道:「你打不過他的。夠了,別打了!你再打,我便走了!我本想好好和你說說話的,你卻還是這般孩子氣,何必呢?我都說了,我如今是慎王妃,難道你打贏了他我會嫁你嗎?」
酈復喘著氣,漲紅著臉不看唐七糖,只轉身看向衛曦之:「你這個卑鄙小人!你有膽子跟我再賭一次嗎?不再出你那把骰子疊起來的小人招數,你又怎麼贏得了我?來啊!我們賭!讓我把小七贏回來,讓我把小七贏回來!」
衛曦之睨了一眼唐七糖,似乎在說:「你看,那是小人招數吧?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才再轉向酈夏道:「賭便賭!只是,你永遠都贏不了我,贏不了小七。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再丟人現眼了的好。」
酈復冷哼了一聲,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也不知道會丟人現眼的是誰!只你敢不敢當著人面說,你若是輸了,便把小七還給我,把你的慎王妃還給我!」
衛曦之搖著頭,一派不屑,正要說什麼,唐七糖不幹了,一把推開酈復道:「你有病啊!你當我是什麼?你當年敢拿我賭我都還沒有找你算賬,你竟然敢再說!別這麼幼稚好不好?你愛這樣呆著就這樣呆著吧!我白關心了你!」
她迅速轉回來,一把拉了衛曦之:「走!我們走!別理這孩子!」
獵獵風聲里,唐七糖拉了衛曦之便走,背後卻傳來撕心裂肺的聲音:「不!你讓我賭一次!給我一個放過自己的理由!小七!讓我贏一次!就算你不再是我的,讓我知道不是我輸了你!小七!」
唐七糖只當沒聽見,腳步沒停,人卻走不了了,因為衛曦之定住了腳,她拉不動了。
衛曦之輕拍了拍她的手,湊到她耳邊,話語隨著他的呼吸,在風裡卷過她耳垂,麻酥發癢:「糖兒!我容不得別人惦記你!你先回去吧,我要讓他這輩子都知道,他永遠得不到你。」
唐七糖回頭,氣得瞪眼,男人眼裡卻是堅硬執拗的光,怎麼也不肯放鬆。
唐七糖捶了他一拳:「你便跟著他瘋吧!你個瘋子!你怎麼就這麼小氣?他就是個孩子!」
衛曦之抬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臉,總算放柔了目光:「是,我一直是個瘋子,可他不是孩子,他是個男人了!糖兒,這是男人之間的事,你回去吧!」
唐七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便走,這男人除了對她如水溫柔,對別人一樣是該算計的算計,該打擊的打擊,從不放鬆。唉,有什麼辦法呢?眼不見為凈!
可是,很快,幾乎在她回到守備特意騰出來的營房半個時辰后,衛曦之便悠哉游哉的回來了,笑盈盈湊過來,眉眼裡都是得意。
唐七糖別開眼,不看他。
衛曦之低笑著又踱開去,聽著他吩咐人打水洗手洗臉,過一陣子便又回來了,一把抱住了唐七糖,尚有些涼的臉貼了貼唐七糖的臉,滿足的謂嘆:「嗯……我真想你啊!」
「走開。你何必算計他一個孩子!」
唐七糖掙了掙,懷抱卻更緊,耳邊話語帶著酸酸的醋意:「你總幫他說話幹什麼?他不是孩子了!世家子弟,七歲便不能當孩子看了!他可是心心念念要娶你的人,我沒廢了他已經是看在他對你還算真心的份上了,你還要我怎麼樣?」
「那你和他賭什麼?別理他便完了!他又怎麼可能贏得了人骨骰子?」
「嗯!就是要他贏不了,知道永遠贏不了,才要狠狠地贏他!讓他死了這份心!好了,糖兒你再這麼幫他說話,我可不放過他了!」
「唉!真不懂你怎麼就這麼小心眼!我又不喜歡他,你吃什麼醋啊!」
「嘖!就是不行,誰惦記都不行!你是我的王妃……」男人的醋意沒來由的旺,只緊緊抱著懷裡的人,唇猛的壓過去,狠狠的吻。
唐七糖以為,事情便這麼過去了,可最終並不是。
晚來,北軍守備帶著各營將軍們來請慎王喝酒,十分盛情。衛曦之皇位讓衛方勉坐著,可也知道很多事衛方勉處理不好,鷹木旗便還握在他自己手中,他本就要藉機更了解一下北軍中情況,便讓人先將軍營里最好的烤羊腿給唐七糖備下了,自己輕輕吻別妻子,去軍營和將士們喝酒。
唐七糖讓紅珊處理了那烤羊腿,才吃了幾片,外面便傳來雜亂的、打鬥的聲音。
紅珊進來,沖唐七糖比劃著有人硬闖進來,唐七糖手裡拎了把切羊腿的小尖刀,便出了營房門。
可出來一看,營房特有的牛角燈下,映照著酈復一張醉醺醺的臉,血紅著眼睛,雙手被唐七糖的啞使女反剪著,正擰著脖子瞪人。
他看見唐七糖出來,便使勁掙扎著,嘶啞著聲音喊道:「小七!是我輸了你!小七,是我的錯!可我不甘心!我一輩子也不甘心!他們都壓著我,誰都壓著我!小七!跟我走吧!我們逃吧!我一定對你好!只要有我一條命在,我一定不會委屈了你!小七!小七!你是我的!」
他年輕的臉龐被常年的風沙吹得早生了皴,他頭髮凌亂著,眼神痛苦而執著,他努力掙扎著,卻怎麼也使不得力。
唐七糖看著他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手一揚,手裡的小尖刀飛出去,「咄」的一聲,便準確無比的釘在了酈復的腳尖處的地上,只差一厘便能釘住腳的小尖刀,還兀自在地上晃動著身體,酈復卻總算閉嘴了。
她走近酈復,偏偏頭,口氣冰冷:「酈復,我一向覺得,當初我在勤學軒時,咱們過了段挺開心的日子,就像兄弟姐妹一樣。
後來慎王爺把我帶走了,中間也發生了很多事,我才覺得,他,是我一生的良人,而並不是因為他贏了我。
我唐七糖,從來都不是誰的,以前,此時,將來,我都不是。能左右我的,只有我自己!
你不要再這樣的,好好的去過些你想過的日子吧,也別枉我特意來看你一場,將你當朋友待,你再這樣,我只會看不起你!」
「不,小七!是因為我輸了你才這樣的!不是的!不是的!你怎麼能這麼說,你這樣說,讓我這些年的等待變成了什麼?!石綠說會贖你的,我也盼著我建功立業贖你的!小七!」
酈復撕心裂肺的喊著,眼裡的神情痛苦到了極端。
「夠了!」
唐七糖沉沉的喝了一聲,她閉了閉眼,再睜開,她的眼睛便有些不一樣了,只是,牛角燈在風裡輕輕的晃動,她的臉讓人看起來有些朦朧,沒人看見她的眼睛神秘莫測,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用了多少的精神力。
她深吸一口氣,眸光緊鎖住酈復:「看著我。你從來不認識我……你從來不認識小七……沒有小七,沒有……」
酈復被她的低喝鎮住,微張著嘴看向她,他的眼裡驚詫了一下,然後便是痛苦,疑惑,一層一層的湧現,最終,他的眸中只有茫然,直到他連反剪著雙手也不再掙扎,慢慢的垂下了頭。
唐七糖轉頭吩咐紅珊:「找人送他回去吧。」
第二日,送慎王爺一行出關往祿宗去的官兵中,酈復頹廢的身影排在最後,有些茫然的跟著人機械的行著禮。
衛曦之和送行的人道別了,回來見唐七糖正掀著車帘子往外看,輕摟了摟她,不禁又吃醋起來:「看什麼呢?還記掛他?你不是說,以後他都不認識你了嗎?」
唐七糖搖搖頭:「我不是記掛他。他還年輕,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以後能好好的過日子,畢竟他和石綠都算是我很好的朋友。所以,我才催眠了他,讓他不要再記起以往的事了,對他來說,忘記,是件好事。」
車隊粼粼而去,送行的官兵們散了隊形,慢慢往軍營走去。
酈復掏出懷裡的酒囊,打開喝了口酒,問身邊的小校:「我昨天怎麼回去的?」
「哦,我聽見營房外頭有動靜,出去一看,好幾個姑娘拉扯著你,把你丟門口了!我便使勁把你拉進去了。」
「姑娘?軍營里,哪來的姑娘?」
「好像是慎王妃的人!邢將軍,我昨兒還替你擔心呢,你是不是喝醉酒,跑到人家慎王妃那邊鬧事去了?」
「怎麼可能?我又不認識慎王妃,我去她們哪裡看什麼?」
「不認識么?那昨兒我還看你們說話來著。」
「有嗎?」
「有啊!我還以為你看上那邊什麼女子了呢!」
「我?哈,我會看上那些女子?!我心裡只有一個女子!那是我的……」
酈復忽然站住了腳,他茫然的眼睛有些驚慌起來,一把拽了小校的肩:「我的,我心裡的女子!我怎麼不記得了?她是誰?你知道嗎?她是誰?」
「將,將軍,我不知道啊!」
「我怎麼不記得了?是誰?」
官兵們從酈復身邊匆忙走過,頓在路上的酈復顯得突兀,小校將酈復拉到一旁:「刑將軍,你酒沒醒呢吧?哪來的認識的女子啊!走吧!」
「沒有嗎?怎麼會沒有了?我的心裡怎麼空了呢?」
酈復喃喃著,抬首茫然的望向遠方。
北方的風呼呼的吹著,天上的雲飄忽而去,遠方傳來牧馬人高亢的歌聲:
卷耳花開呀草原飄香,半天採摘不滿筐。心上人兒呀去了遠方,女子思念大路旁。
他騎著馬兒呀越山岡,馬兒疲憊蹄難揚。相別斟滿呀金樽酒,聊表一懷勿相忘。
馬兒站在呀山岡上,疲憊不堪多迷茫。且再斟滿呀杯中酒,酒入愁腸勿憂傷。
人在旅途呀攀山岡,馬兒累倒心凄涼。隨從力竭呀難前行,無奈征途望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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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結束啦,總算可以喘口氣啦!明天再上個番外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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