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肆貳 焚香·孤獨
月色已經很深了。
浮兮又站了一會兒,直到靈紋的背影看不見了,才是轉了身,走到書桌前矮身坐下。
九嬰化成玉佩安安靜靜的躺在桌上,泛著些淡淡的光芒。
她伸手拿過,手指微蜷,細細撫摸上麵花紋。
玉是冰涼,和著寂靜無聲的夜色,似不可說的夜曲在靜靜流淌。
昏黃的燭火在輕輕搖晃,落在她發絲上,晚風微涼。
她微微閉了眼,耳畔似是琴瑟起,雷聲終藏雨。
後來,仙界倒是在好奇這麽一件事了。
都說絕塵殿那位素來驕縱的小帝君,不知怎麽的,居然是安分守己起來了,百來年都未再生過什麽事端,一直待在絕塵殿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竟是連桑中都再未去過。
初妝娘娘也未對外解釋過什麽,該出席的日常也是依舊,卻仍是有些耐不住事的仙君,打著探望的名義去拜訪,倒都是被四兩撥千斤的給擋了回來。
一來二往的,各種離奇的猜測便都是傳出來了,有些仙人們更是信著傳言,跑到桑中來叨擾浮兮,可是惹的靈紋逮住那些他們一陣好罵。
浮兮倒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偶爾回到桑中,休息不過幾個時辰,便又是出去了。
靈紋知曉外間動亂漸起,心裏雖也擔心絕塵殿那邊,但也不拿這些煩心事去擾她,又是心疼她六界奔波,已然十分勞累,更是盡心盡力的將著桑中管理好。
魔界這百年裏倒也是安靜了下來,不過這點,倒是在浮兮的意料之中。
她站在雲層上方,淡淡看著魔界,自是明白韜光養晦的意思。
隻是這招在她眼裏,並不管用。
浮兮這百年裏一直很忙,忙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她仿佛成了一個匆匆過路人,一身白衫,淡漠的六界穿回。
就好像顛倒了天地,歲月飛逝,日月混沌,都再也與她無關。
直到後來,經過人界,她無意中瞥見一個人。
麵容清朗,一雙丹鳳眼高挑微揚,正在嬉笑怒罵的著,和一群女子調笑。
周圍是胭粉俗地,可浮兮見他的眼裏,卻是罕見的清明仙氣。
她那時才發現,原來轉眼,已是百年了。
那人也不再是彥和,而是自稱千秋子,是一位悠閑散仙了。
浮兮難得的停了腳步,半響,唇角微微翹了翹。
到最後,他到底是看開了。
九嬰來找浮兮的時候,她終於解決了所有的事情。
麵前海浪洶湧,風卻平靜和煦。
九嬰蹭了蹭她的肩,訴說著對她許久未見的思念。
回去桑中的路途遙遠,她靠在九嬰身旁,一夢長溫多年。
而靈紋見她回來,更是高興的不知所措,四下張羅著便是準備去了。
原來今日,恰好正是中秋佳節。
浮兮笑了笑,隨著她忙活起來。
自己倒是難得百年間的清閑,懶懶的躺在榻上,拿起了那本未看完的傳記,等到細細讀完的時候,不知不覺,天色也是半黑了。
靈紋更是應景的將餐桌布在了庭院裏,上方是皎潔的月,四周是沁鼻的香,放在眼裏,倒真是有些團圓的意味。
浮兮讓靈紋與她同桌而坐,她也未多加推脫,替浮兮斟了花酒,便是坐了下來。
許是因著佳節歡慶,靈紋比平日裏更多了幾些活躍,臉上襯著酒氣酡紅,顯得月色朦朧。
浮兮隻是淡淡笑著,偶爾飲幾杯酒,並不多說。
靈紋講了幾個趣事,倒是樂的自己歡愉,不知覺的酒勁湧上來,倒是唏噓了一聲,眼裏有些難過,道:“要是我娘親也在……”
忽立刻是停了下來,酒醒了大半。
浮兮倒並不在意,問道:“多年未見了麽?”
靈紋心中懊惱失言,半響才終於是點了頭,輕聲答道:“很久未見了。”
浮兮便是道:“今日便回去看看罷。”
靈紋卻是一愣,忙忙便是跪在了地上,惶恐著道:“姑姑這是要趕靈紋走……”
浮兮唇角微翹,道:“今日是中秋佳節,你回去探親本是理所當然,是我疏忽了。”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我隻放你三日假期,時間到了,可就得回來了。”
靈紋跪在地上不說話,眼眶卻是越來越紅,不知道說些什麽的模樣。
浮兮讓她起了身,又是道:“這裏不用你陪著了,你收拾著回去便是,快些回去見到你娘親,許還能敬她一杯酒。”
靈紋眼眶更紅了,喉嚨裏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半響才是磕了三個頭,
起了身匆匆離去了。
夜很靜,四處都染上一層月光,鍍上了幾些微暖。
她卻眸子淡淡,如水如煙,如薄紗一般孤寂。
一轉眼,卻是瞥見不遠處的小小人影。
那孩子似是長高了些,卻依舊是稚嫩的模樣,穿著藕色的短袍,一雙大眼睛明亮清澈,如瓷器般閃著耀眼的光芒。
浮兮微翹了嘴角,向他招了招手,道:“過來。”
那孩子便是過了來,到她跟前,停了停,糯糯的喊了聲姑姑。
浮兮點了頭,拿起一塊芙蓉糕遞給他。
那孩子接過,微垂了眼,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層陰影。
張開小嘴咬了一口,便是拿在了手心裏,不吃了。
抬起眼看浮兮,卻是問道:“姑姑怎麽都不來看顏顏?”
浮兮微怔,看見那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睛,竟是那麽乖巧的模樣。
許久,她才是緩緩伸出了手,撫了撫他柔軟的額發,輕聲道:“是姑姑的錯,姑姑應該去看你的。”
小顏陽微低著頭看著腳尖,又是咬了一口芙蓉糕,半響才是嘟著小嘴點了頭,道:“好吧。”
那孩子的嗓音很是柔軟,像是含著溫暖白皙的雲朵。
浮兮眸色漸暖,讓他坐在旁邊,道:“你娘親知道你過來了麽?”
他不回她,倒是咬了半邊蓮蓉麻薯,低著腦袋扯自己淺藍色的玉帶。
浮兮摸摸他的腦袋,便不再問了。
夜是寂靜,風也無言,都怕擾了這份難得的清靜。
小顏陽倒是忽然開了口,慢吞吞的道:“其實…是娘親讓我過來的。”
浮兮微微轉向他,眼裏像是柔和了些,道:“是麽。”
小顏陽咬著小嘴,卻是重重的點了點頭。
浮兮眉眼微彎,自是知曉這孩子還在鬧著別扭的小脾氣。
她隻是輕輕道:“後山有些人參修煉成了小精怪,化成了胖乎乎的人參娃娃,明日陪姑姑一起去看看,可好?”
那孩子一愣,大眼睛裏充滿了期待的光芒,小手卻又是絞在了一起,小聲道:“顏顏不想去……”
浮兮聞此,便是道:“那姑姑便是同九嬰……”
話未說完,那孩子便是昂起了小臉,急忙忙打斷她,道:“那,那,那,那還是顏顏,陪著姑姑去看看吧……”
浮兮終是微笑了起來,微風襲來,和著些酒香,散在空氣裏,帶來三分醉意。
小顏陽見浮兮應允了明日的遊玩,小臉歡脫了幾分,加上本就是孩子心性,沒一會兒便又是同往常那般黏著浮兮撒嬌了,更是趁著她不注意,用竹筷沾了酒水來啜,倒是辣的小臉紅彤彤的,吐著舌頭直嘶氣。
浮兮在一旁看著他,並未說教,隻是輕輕拿過了酒杯,不讓他碰了。
小顏陽估計是累了,不一會兒聲音便是越來越小,要困不睡的模樣,大眼睛朦朧的睜都睜不開,半響,終是撐不住,趴在桌上熟睡了過去。
浮兮看著那孩子熟睡著的小臉,麵上雖染了些酒後的倦容,可那雙眼裏,卻如明鏡般清明。
一聲輕歎,不自由的在心底響起。
是時候,該去絕塵殿走一趟了。
存於世間這麽多年,絕塵殿上的帝君中秋之夜跑來桑中,這一舉止究竟意味著什麽,她自然是明白的。
自己是上古遺留下來的人,雖得仙界一聲尊稱,可她的存在,一開始便是突兀的。
他們尊敬她,與此同時更是畏懼著她,同她問好時總是半低了身拱手,恭恭敬敬道一聲“見過尊神”,言行不敢一絲逾越。
好似她是個遙不可及的,虛幻的,縹緲的,根本都無法觸摸的存在。
如此的地位分明,界限分明。
而她也早已習慣了。
獨處海底那麽多年,那麽多暗無天日的日子,早就將孤寂這兩個字深深刻入她的血脈裏,將她本就平和的性子,打磨的更加淡漠無言。
一直到現在這麽多年了,世間算得上與她親近些的人,至今也不過寥寥幾人。
她伸出手,緩緩又是斟了一杯酒。
揚起臉,月光嵌入她湖水色的眸子裏,淡不開裏麵的萬千思緒。
初妝的心意,她心領了。
可除此之外的東西,她給不了了。
這條路她一個人走的太長了。
億萬萬年的時光,實在是太長了。
那時的成紀,她不過幾千歲,是最天真爛漫的年紀。
日與鳥獸成伴,夜與萬物話靈,睡在外麵忘了時辰,會有兄長處處尋遍,再溫柔的背了她歸來,隻是怕外間的風聲太盛,會擾了她的夢境。
各地的皇首凶勇嚴肅,每每見她,卻總會笑的慈祥溫暖,拿出新奇的頑石贈她玩耍,隻為討她一聲乖巧的問好。
到後來年長,遇見那個異眸俊朗的男子,高大威嚴,卻總是拿著最溫和的笑對著她,日日從商丘而來,又夜從成紀而去。
她從未和他約定過什麽,可每日清晨醒來,推開窗戶,總能見到他微微一側首,笑著問她今日想往哪裏去。
一問,便是那麽多年。
那是最美好的成紀,最溫暖的上古。
她曾經以為,一切都不會改變的。
浮兮終是微微翹了嘴角,今夜的酒,著實是多飲了些。
不然往日裏想起來,是沒有這般難受的。
她緩緩站起身,舉了酒對向明月。
耳際卻忽是想起百年前,那鬼魅曾經說過的話語。
她似是笑了,一瞬間眉眼柔和,竟是那般靈動的神情。
仰頭緩緩飲盡了那杯酒,末了手指一揮,任麵前杯盤狼藉。
大抵,她真的是孤獨了罷。
一個人活在這世間,本就是最孤獨的事情。
而到了現如今,她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