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叁捌 焚香·彥和
“姑姑--”
軟糯糯的聲音傳進殿裏，倒是驚起了幾隻樹上閑聊的麻雀。
那身著明色馬甲的小人歡脫的跑進來，黑珍珠般璀璨的大眼睛寫滿了歡快。
浮兮輕輕落下題字的最後一筆，這才是回過頭來看他，倒是看見了那孩子身後眼眸溫潤的那個人。
顏辰笑著行了個禮，道：“見過尊神。”
浮兮微點了頭，那孩子卻是早就撲了過來，扯著她的衣袂道：“姑姑，剛才有個人弄壞了您給我的紙鳶--”
顏辰笑，都道尊神性情淡漠，不善與人親近，可每次帶著自家這弟弟過來，卻都是這般溫和的畫麵。
浮兮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筆，挽起水淨了手，道：“又跟別人打架了？”
小顏陽瞪大了眼睛，撅著小嘴道：“是那個人先壓壞了我的紙鳶…而且…反正我沒有和別人打架……”
浮兮倒是微翹了唇角，卻是轉過去看向了顏辰，道：“今日我要去凡間一趟，準備帶上這孩子一同去。”
顏辰笑，道：“尊神莫要嫌顏顏擾人便好。”
小顏陽倒是圓滾滾的身子晃了過來，“姑姑要帶我去人界玩麽--”
浮兮瞧了他一眼，伸出手輕輕扣好了他的紐扣，道：“若是聽話，我便帶你去，若是不聽話，……”
小顏陽葡萄般大眼睛忽閃忽閃，瓷玉般的小臉羨煞了萬般朝陽，點了小腦袋道：“顏顏肯定是會乖乖的。”
仙界去往凡間的路程並不遙遠。
可途經的風景卻是每每都是美不勝收。
人間的霞光自塵界打過來，落在仙璃燈上，又是再次反映出來鋪在雲彩上，於是那最簡單不過的景象，便成了最海市蜃樓的物景。
世人都是豔羨仙界風光，卻不知自己身邊的桃李幾棵，便是別人眼中的萬丈光芒。
浮兮這樣想著，嘴角浮現了淡淡笑意，眼神卻是愈漸清明。
懷裏的孩子卻是嘟囔了幾聲，不安分的動了動身子。
浮兮唇角笑容更深了些，終究還是個孩子啊，明明剛才還歡欣雀躍的，一轉眼，便是困的誰也叫不醒了。
她將他身上蓋著的披風重新掖好，看著他白淨的小臉，卻是忽然想到，彥和現在，是不是也在這般的守著自己的孩子呢？
其實紫薇星君剛來桑中的時候，她便猜到了他的用意，隻是等到他將一切都全盤說出的時候，她卻有些看不分明了。
開陽星君沒什麽錯，可彥和，又何錯之有呢？
一切的始終，不過是北鬥七星君為了同門情誼，不忍開陽星君滯留凡塵，原是一番好意，卻犯下了一係列不可彌補的過錯。
而那彥和，隻不過是前世分了開陽星君半碗粥，今生便被當成了開陽星君。
一步亂入了仙門，被一眾仙君百般庇佑，前程似錦。
可這些東西，這些風光無限，受人敬仰的東西，他並沒有求過。
那司命官說他命格凶險，可沒想到的是，他隻說了一半。
他雖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可後半生的時候，卻是因為自己多方流轉，四處飄零的經驗，參悟了許多難為常人所識的人生道理，而四十多年的多方輾轉，也終是為他積累了一筆小小的錢財。
後來，他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私塾，教幾個學生讀書識字，也被稱為了幾聲夫子。
日子過的清苦，也未曾嫁娶，年邁的時候除了當初的幾個學生，也無人給他送終，可到底，都是安安靜靜過完了自己的人生。
這並不是什麽頂好的結局，但這確確實實，卻是彥和自己選擇的結局。
可是這樣的結局，卻被一朝打亂，他做了官，為皇帝賞識，為佳人傾心，有子繞膝，可到了最後，卻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從風光最好的頂端，一下子墜落到淒慘黑暗的穀底，這樣的變化，又到底怪得了誰？
浮兮眉間蹙了幾些，心裏恍惚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是見到九嬰已然是停了下來。
麵前是所破舊的屋舍，門上的對聯早已敗落了下來，半截卻還是覆在牆上，寒風一吹，發出簌簌的孤寂聲。
浮兮看了眼懷中的孩子，本是想將他放在九嬰身上，可轉念一想，還是將他調整了個姿勢，讓他趴在了自己肩上，吩咐了九嬰一句，緩緩踏步朝裏麵走去。
推開那深褐色的大門，卻是見它搖搖晃晃的，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像是經曆了多年的風吹雨打，早已是不堪重負了。
那孩子卻是被驚醒了，肉肉的小手揉了揉臉，濃密睫毛覆蓋下的眼睛還未睜開，卻是嘟囔著喊了聲：“姑姑……”
浮兮低眸看了他一眼，嘴角起了淡淡微笑。
小顏陽扭了扭身子，睜開了惺忪的大眼睛，呆萌著道：“姑姑這是哪兒啊……”
浮兮輕輕放下他站定，輕聲道：“姑姑有件事要做，你要乖乖的，懂麽？”
小顏陽瞪著大眼睛看著她，明明是還是懵著的狀態，卻還是聽話著點了小腦袋。
浮兮失笑，牽了他的小胖手，朝唯一的那間主屋走去。
空氣裏隱隱傳來些草藥的味道，混著年久失修的房屋散發出的腐朽味，帶著悶沉沉的壓抑感。
那屋內竹床邊的地上坐了一個人。
身上穿著陳舊的青色長袍，衣擺處染了許多不知名的東西，混著泥土黏在一起，髒的都快要與地麵的顏色融為一體。
他就那麽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垂著頭，發絲散落，有蚊蠅在他身邊盤旋，他也毫不在意，像是個早已死去的人一般，身上沒有一絲鮮活之氣。
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響，許久，他才是緩緩抬起了頭，朝這邊看過來。
浮兮這才是看清了他的麵容。
不過是二十幾歲的容貌，可那雙眼睛，像孤靈一般的眼睛，卻是摻雜了數不清的風霜與苦難，渾濁滄桑，像個即將死去的老者一般。
他看著麵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人，緩緩動了動眼眸，嗓音暗啞，道：“您找誰？”
浮兮這才看見那竹床上還躺著一個小小的男孩，此時卻是緊緊的閉了眼睛，麵色發著詭異的白，嘴巴也泛出了紫色，透著一股陰森感。
浮兮知道，這是他第二個孩子，而現如今，這個孩子分明也是死去多時了。
她心底深處似是歎了一口氣，卻是明白紫薇為何會來求自己的原因了。
他這般的光景，跟上古時期隻存活下的自己，難道不是十分相似麽？
浮兮淡淡垂了眸子，道：“彥和，這個孩子已經死了。”
彥和卻像是沒聽見，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許久，卻是抬起幹枯的手指，替那孩子掖了掖身上的棉被。
他麵色如死灰，卻是輕輕捏了捏那孩子的臉蛋，眼裏憐惜，嗓音卻是變得陰冷，道：“你們走吧。”
小顏陽沒聽懂他們說話的意思，可這句卻是聽明白了是在對姑姑不敬，大眼睛一轉便是想使出六味真火，可轉念又想起姑姑方才對他的囑咐，不得已不敢亂動，卻是硬生生的憋的小臉通紅。
浮兮看著他，淡淡道：“你可知道，你現在失去的東西，本都是你不該擁有的東西？”
彥和卻是忽然的大笑了起來，笑聲荒涼淒厲。
他看向浮兮，聲音咄咄逼人，反問道：“那什麽是我該擁有的，又有什麽是我該失去的？”
浮兮卻是麵不改色，淡淡看著他，道：“他們都告訴你了，不是麽？”
彥和胸中一痛，痛的連身子都不由自主的佝僂了起來。
他緩緩轉向自己才不過兩歲的小兒子，手指顫抖著朝他伸過去。
他才這麽小…才這麽小啊……
每每在他懷裏，會乖巧的喊他父親………
可現在，他卻一動不動了，他的身體變得僵硬，像他阿姊一般，像他娘親一般，再也不會醒來了……
浮兮看著他的舉動，心中他此刻在想什麽，的確，若不是因為北鬥七星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縱使他孑然一身，也還是會平平淡淡度過一生。
可既然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悔恨埋怨，已經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了。
浮兮掩了眼底的情緒，聲音清清冷冷，道：“一昧的難過並不能解決什麽，你的妻兒已經死了，你人生中的前二十四年，也已經成為過去了，倘若你不能向前看，你也會死的。”
彥和嗤笑了一聲，那渾濁的眼裏卻是有淚留下來。
他道：“我情願，我也死了才好。”
浮兮心底一頓，眼前恍惚，仿佛看見了當初萬海深淵下的自己。
那般孤寂，那般倔強，獨自存活下來，卻又是被整個世間給遺忘了。
她明白他的心境，最親最愛的人都死了，隻活下自己又還有什麽意義。
可是，他們兩個人終究是不同的。
她微微動了雙眸，揚起長袖，麵前便是浮現出一幅畫麵。
“你的妻子盧氏，今生本是不該與你相遇，卻奈何不了陰差陽錯，紅顏薄命。”
彥和身軀一震，抬起眼看麵前畫麵中的溫婉女子，眼裏疼痛刺骨，連麵目都扭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