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貳陸 焚香·自由
她手指一滯,眼裏痛惜多的似是溢出來,灼傷了他的眼。
央聿靜靜的看著她,看著她眼角掩蓋不住的細紋,看著她眼裏藏不住的淚水。
她是最疼他的人,小時候眼睛不好,她不讓阿姐來擾他,自己卻是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護著他,寵著他,恨不得將全天下的東西都拿來補償給他。
可怎麽到了現在,居然是到了這種針鋒相對的地步?
央聿閉了雙目,臉上水漬成冰,“央聿知道自己身上的擔子,不敢辜負阿爹與您的期望,更不敢辜負那麽多人的性命,隻是哪怕央聿再怎麽的小心翼翼,再怎麽的慎重三思,又能在這世間,停留多少年呢?姑姑就不能看在這個份上,留下她,陪央聿一輩子麽?”
他睜開了眼眸,伸手緩緩覆上她的衣袂,嗓音裏像是帶了孤寂的風雪:“她秉性如何,姑姑您不是都知道麽,除了頑劣了些她在這裏的這些年可曾做過一件壞事,又可曾害過一個無辜的人,姑姑您怎麽能因為她不是凡人,就否定了她的一切呢?”
“姑姑,”他緩緩攥緊了凍得失去了知覺的手指,“這樣不公平,對我,對她,都不公平不是麽?”
她靜靜看著他,淚水順著臉龐劃落,臉上終是再無了任何情緒。
緩緩站直了身子,揚起了眸子,“這世間,最多的,便就是不公平。”
“來人,”她抬起了手,像是斬斷了最後一絲歎息,“將她帶上來。”
央聿身軀一震,整顆心像是破碎了不堪,隨著紛飛的大雪,化在了風間。
身後腳步聲愈漸聿近,像是一把利刃,不由分說,細細刺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那麽痛,那麽疼,卻怎麽都是觸摸不得。
綠姨緩緩站起身,慢慢退回了屋簷下。
那淺衫單薄的女子,披落著長發,一步步的朝他們而來。
雙手不安的揪在一起,眼睛裏寫滿了畏懼以及小心翼翼,視線觸及跪著的那人背影,卻是一愣,眉目一垮,竟是大哭了出來。
綠姨心底一顫,緩緩長歎,若她,若她……。
那女子卻是停了腳步,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似的,說什麽都是不肯再上前。
哭聲放肆的響徹在風間,又是消逝在雪裏。
央聿眉間散落風雪,緩緩轉了身子,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是讓眉目變得溫軟了些,“過來。”
那女子睫毛上掛著淚珠,水霧彌漫的雙眼看著他,怯弱的朝著綠姨看了看。
央聿幾都快是落淚了下來,強扯著笑,道:“過來吧。”
她垂了眸子,半響,終是邁開了步伐,朝著他走過去。
淚水還來不及抹幹淨,便是蹲了身子,不由分說便是緊緊環住了他的肩膀,像是要將她的溫度也給予他一樣。
她帶著哭腔,抽抽噎噎的撫上他額間,道:“傷口……”
央聿早已忘卻了額上的傷口,他輕輕搖了頭,低聲安慰道:“不用擔心,會好的。”
她卻是哭的更厲害,又像是壓抑著,不敢哭的太大聲,紅著眼睛看向那簷下的人,百般無助卑微的道:“綠姨,我能不能,先幫他療傷……”
綠姨眼裏難受的厲害,心中長歎,卻仍是開了口,道:“不必了,你隻要,離開這皇城便可了。”
她淚水落的更急,卻沒有一點驚詫的神情,“因為…我不是凡人麽?”
綠姨側過了身,不想再看,嗓音裏竟不覺是帶了沉重,道:“雲家待你不薄,以前在卅雲天,安邑,都是小有護著你,她走了,便是央聿護著你,我自覺是沒有虧欠你什麽,可到了現如今,你便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她未答話,淚水滴落在央聿肩上,像是刺骨的冰川,砸的他心髒猛地一陣縮緊。
他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眉目荒涼,“姑姑-——”
“央聿!”綠姨擰了眉厲聲,“別忘了你姓什麽!”
央聿輕輕搖了搖頭,道:“央聿不敢,隻是姑姑,您就不能,就不能,連這幾十年的時間都不能給央聿麽?”
綠姨緩緩抬了眉梢,道:“幾十年?好,那我問你,幾十年後,我們離去,她一絲都沒有改變,帝都改朝換代,當初的人都留不住,你留下她在這裏,讓你的子民怎麽說,怎麽看?縱使那時候她再離開,那你呢?你是想讓他們怎麽看待他們的帝王?窩藏妖孽,牽扯六界,央聿,你是想遺臭萬年麽?”
他身體震的厲害,緩緩闔了雙目,心中百般不舍,萬般無奈。
心口空蕩蕩的,像是真的有人,殘忍的將他的心挖了出來。
綠姨複看了他們一眼,轉向了她,道:“就算是我對不起你,凡人一生太短,而央聿,背負的東西太多,他不能,耽擱在一個不是凡人的女子身上。”
她不做聲,淚珠掛在麵上,竟是成了耀眼的冰渣。
良久,才是抬起了臉,笑的比哭還難看:“那我,還能再回來麽……”
綠姨心裏終是疼了起來,央聿說的沒錯,眼前的這個孩子,她是知曉她的本性的。
可是,她不能冒險,她不是凡人,她就算再怎麽的狠不下心來,都絕對不能再讓她留在這裏。
遠處忽是傳來踏雪的聲音。
有道白色的人影,撐著栗色的紙傘,緩緩顯出了身形,款款而來。
麵色素白,卻是風華絕代。
像是披著漫天的霓裳,就算褪去了驚人華彩,才依舊傾城絕目。
那人執著傘,緩緩,才是至到了他們麵前。
目光清淡,落在綠姨臉上,道:“顏陽今日前來,所為一事。”
綠姨看了他一眼,道:“若是為了央聿的事情,還請帝君,不要再說了。”
顏陽輕輕緩緩一聲笑,眼角卻是薄涼,“顏陽隻是想問一句,若我不是個帝君,綠姨和雲主,又可會放心將有琴嫁於我?”
綠姨眉間皺了起來,靜靜看著他不說話。
顏陽看了一眼地上的二人,伸出手,緩緩彈落了傘尖上的些許積雪,又是道:“若我不是帝君,沒有地位,沒有法術,終日瘋癲,寡語孤言,你們,還會讓有琴嫁給我麽?”
綠姨看著他,終是開了口,道:“如果是那樣,我絕不會答應這麽親事。”
顏陽了然的一聲笑,道:“哪怕,我比這世間上的任何人,都更愛她,更願意為了她付出生命,這都不可以?”
綠姨不說話,像是要仔細探究他的話語,良久,才是道:“若是你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了保障,又那什麽來愛她?”
顏陽看著她,頷首,蒼白的眉目卻是染了幾絲笑,道:“那如果,若我是帝君,卻依舊是瘋癲,寡語孤言,那又如何?”
綠姨終是明白了他要說的是什麽,道:“哪怕你隻是個凡人,隻要你……”
話語一滯,不可置信的看著顏陽。
顏陽嘴角揚了揚,黑眸裏深邃泛濫,道:“隻要我是個凡人,隻要我愛她,是這個意思?”
綠姨看著他,心底不知什麽滋味,密密麻麻的,五味雜陳。
顏陽不再看他,轉向了那二人,緩緩走至他們跟前。
腳步踏在雪地上,竟未入地幾分。
“玉髓,”他淡淡開口,道:“萬年前我在紆徐山丟下你,是因你身上染了妖氣,本想著那裏仙氣繚繞,終會洗淨你一身凡塵,卻沒想到,你終還是修煉成妖,步入這紅塵。”
她噙著眼淚看著他,“主人……”
顏陽執著紙傘,靜靜的看著她,道:“今日,我抹去你妖氣之血,予你凡人之身。你可願意?”
她睜大了雙眸,寫滿不可置信。
央聿亦是如此,身軀抖了幾抖,倉皇的抬起眼睛看著他,卻是道:“後果呢?成為凡人的後果呢?”
顏陽看著他,蒼白的眉目湧上幾絲暖意,道:“百年之壽,容貌漸衰。生老病死,聽天由命。”
央聿眼底一黯,緊緊抿了薄唇,卻像是不忍心再說話。
他抓住了她的手,闔了眸子,道:“不行。”
顏陽未看他,視線清淺落在她身上,道:“你可願意?”
她垂了眸子,半低了眼瞼,卻是鬆開了央聿。
起身,跪到顏陽跟前,緩緩,磕了一個響頭。
“我願意。”
她衣袖忽是被央聿緊緊拽住,一回頭,便是看見他萬般不忍的神情,暗啞了嗓音,道:“你不能,不能為了這區區幾十年,便是放棄……”
“大不了,”他的聲音莫名哽咽起來,“大不了……”
她卻是紅著眼睛,委屈的不得了,“可是,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
央聿心裏難受的不行,靜靜握緊了她的手,臉上早已分不清什麽是淚水,什麽是雪水。
顏陽看著他們二人,心底深處,風起雲湧。
他緩緩回過了頭,看向簷下,雲淡風輕,道:“您說呢?”
綠姨早已就是淚眼朦朧,靠在紅柱上,被眼前的光景,刺激的眼底猩紅一片。
顏陽終是淡淡笑了起來,伸出手,手心聚起一團銀白色的光芒。
“自今日起,你以顏為姓,以允為名。”
“賜你百年之壽,還你自由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