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燦笑

  快到長安城時,我說道:「我不和你一塊兒進城,我自己先走。」


  霍去病想了一瞬:「也好,進城時免不了一番紛擾,我還要先進宮見陛下。你是回落玉坊嗎?」


  我嘆口氣:「不回落玉坊還能去哪裡?肯定要被紅姑罵死。」


  霍去病笑得幸災樂禍:「本就是你的錯,被罵罵也應該。不過你若還想耳根清凈幾日,不妨直接去我的宅子,陳叔自會安頓好你,以後我的家才是你的家,長安城裡怎麼可能只有一個落玉坊可去?」


  我搖搖頭:「該是面對一切的時候了。不是你說的嗎?躲不是辦法,若讓紅姑知道我回了長安城卻沒有去見她,更添一重罪過。」


  霍去病笑點點頭:「終於又看到有些勇氣的金玉了。」


  闊別半年,長安城的一切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來往的行人紛紛湧向城門通向宮廷的道路,等著看打得匈奴心驚膽戰的霍去病和抓獲的匈奴的王爺王子。我逆著人流而行,出了一身汗,花了平常三倍的時間才到落玉坊。


  側門半開,守門的兩個男子正躲在陰涼處納涼。一壺綠豆水,胡天海地地聊著,好不自在。我要進門,兩人忙跳起,賠笑道:「小郎君,要看歌舞從正門進,自有姑娘服侍,這裡是我們雜役出入的。」


  我笑著側頭道:「連我也認不出來了嗎?」


  兩人仔細打量了我幾眼,忙連連行禮:「聽園子里姑娘說坊主出外做生意,我們一時沒想到竟然是坊主。」


  園中柳蔭濃密,湖水清澄,微風一吹,頓覺涼爽。心硯正在清掃院子,我在她身邊站了好一會兒,她才驚覺,抬頭看向我,愣了一瞬,大叫起來。我被她嚇了一跳,趕緊捂住耳朵,等她叫完,才笑道:「先別掃地了,幫我準備水,我洗個澡,這天真是熱。」


  心硯愣愣點頭。


  心硯的水未到,紅姑已經衝進屋中,一手叉腰,一手蹺著蘭花指,遙遙戳著我的鼻尖就開罵:「你個殺千刀、沒良心的……」心硯捧了碗綠豆涼湯給我,兩人都不敢多語,只用眼神交流,我向她眨一下眼睛,謝她想得周到。


  一面聽著紅姑的罵聲,一面慢慢喝著涼湯,「……你怎麼那麼心狠,就這麼不言不語地丟下我們一園子弱女老婦,不管我們死活,全不顧我們往日情誼……這段日子,我是日日盼,夜夜想……」


  我一碗湯喝完,紅姑依舊罵著,我聽了會兒,實在沒忍住,「撲哧」笑出來,紅姑眼眶立紅:「你還笑得出來?」


  我忙連連擺手作揖:「只是覺得你把我罵得像個負心漢。」


  紅姑側頭一想,覺得也是,有些禁不住地露了笑意,可笑還未全綻,眼淚卻掉下來。我忙肅容站起:「紅姑,這次是我錯。」


  紅姑立即用帕子抹去淚,說道:「小玉,我不是怪你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園子里的姑娘來來回回都已經幾撥,你也終歸要離去的。我還一直盼著你能嫁人生子,安穩過日子。可你實在不該一句話不說,扔下一封信就走,連當面道個別都沒有,你是洒脫的人,可我不是。」


  我上前,握住紅姑的手:「我行事全憑自己一時喜好,沒有顧及你的感受,以後再不會了。你就看在我年紀小、還不懂事的分兒上原諒我一次。」


  紅姑狠瞪了我幾眼,眼中終於含了笑意,睨著我問:「聽說霍大將軍今日進城,你怎麼也這麼恰巧地今日回來?」


  我仿如被長輩看破心事的女子,几絲羞几絲喜,低著頭沒有回話。


  紅姑細看著我的神色,一下明白過來,緊握著我的手,喜悅地問:「你和霍將軍……你和他……真的?」


  我笑著抽出手,轉身去尋換洗衣服,依舊沒有說話。紅姑拊掌而笑:「好了!好了!我總算放下一樁心事。走得好!跑得好!這一趟離家出走真正物有所值。」


  我隔著屏風沐浴,紅姑在屏風外絮絮地和我說閑話:「……小玉,拜你出走所賜,我居然見到了石舫的舫主,沒想到竟然是芝蘭玉樹般的一個人,說話舉止都很溫和,對著我這麼個下人也極客氣有禮……」


  「咣當」一聲,手中的水瓢掉到地上,紅姑忙問:「怎麼了?」


  我緩緩撿起水瓢,舀了一瓢冷水兜頭澆下:「沒什麼,不小心掉了水瓢。舫主找你所為何事?」


  紅姑哼道:「還不是為你,讓我把你走前的事情細細告訴他,因為你的囑咐,你留給我的第一封信已經燒了,所以沒有敢提,不過我當時氣得要死,巴望著不管是誰,只要能把你揪出來讓我狠狠罵一通就行,所以特意告訴舫主你給霍將軍也留了信,我已經一早送到霍府。」


  他還需要問別人我怎麼離開長安城的嗎?既然本就是無情,為何卻總是做出幾分有情的樣子?又舀了一瓢冷水澆在身上,似乎想要徹底澆滅很多東西。


  我說道:「紅姑,叮囑下見過我的人,我回來的事情先不要透露出去。」


  紅姑爽快地應道:「好!你好好休息幾日吧!不過你休息好時,最好能進宮當面謝一下李夫人,你離開的這段時間,她雖沒有直接出面,卻讓李樂師特意來奏過一次曲子,就她這一個舉動,不知道為我擋了多少麻煩。李夫人倒是個長情的人,一般人總是急急地想甩掉不光彩的過去,可她卻一直念著舊情,明知道你走了,卻還是特意照拂著我。」


  我怔怔發獃,以後……以後會如何呢?李妍,因為明白幾分你的痛,知道你的艱辛,所以越發不想傷你,可我最終是不是一定要選擇一個立場?

  和紅姑說了很多雜七雜八的閑話,時間過得飛快,不經意已是晚上,紅姑陪著我用完晚飯,囑咐我好好休息后匆匆離開,去忙白日未做的事情。


  大概是這段時間一直和霍去病朝夕相處,突然一個人在屋子裡,竟然覺得心裡幾分空落,腦子裡胡思亂想不停,既然睡不著,遂悄悄出了園子去霍府。剛從院牆躍下,幾條大黑狗已經撲到腳邊,圍著我轉圈,嗅了幾圈才確定我是熟識,又各自散去。


  相較白日長安街上的熱鬧勁兒,霍府倒是仿若無事地寧靜。霍去病的屋子一片漆黑,看來人還在宮中。


  輕輕推門進去,屋子顯然剛剛打掃過,熏爐的余煙依舊裊裊,白玉盤裡的葡萄還帶著水珠。推開窗戶,晚風撲面,比白日涼快不少,我擺好墊子靠枕,半躺在窗邊的榻上,一面吃葡萄,一面看著天空的一輪玉盤。


  等到月兒已經移到中天,霍去病依舊未回,我心下納悶,按理不可能在宮中逗留到此時,難道被別人叫去吃酒?可他的性子,一般人哪裡請得動他?


  有些撐不住困意,迷糊地睡了過去。正睡得香甜時,聽到人語聲,忙跳起藏好。伴著霍去病進來的婢女點著燈,一看屋子,嚇得立即跪下請罪,頭磕得咚咚響。霍去病看著吃了一半的葡萄,凌亂的靠榻,嘴角露了笑意,聲音卻依舊冷著:「都下去吧!」


  他等人都退下后,歪躺到榻上,笑道:「人都走了,可以出來了。」


  我從屏風後走出,他笑招招手,讓我坐到他的身旁,我問道:「怎麼這麼晚?」


  他只拿眼瞅著我,一言不發,眼裡全是笑,我剛開始還能和他坦然對視,慢慢地卻再也禁不住,只覺心越跳越快,忙別開頭看向窗外。


  他忽地拽了一把我,我不及防備,倒在他懷中:「你幹嗎?」


  撐著身子欲起,他摟著我不放:「乖乖躺著,我給你講件事情。我在宮中時因惦記著你,酒也未敢多喝。出宮后,沒有回府,先到落玉坊轉了一圈,看到你屋子裡沒有燈光,人也不在,心裡當時……當時頗有些不痛快,後來我就自己跑到一個地方坐了很久,心中胡思亂想了很多,所以回來得很晚,卻不料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他輕撫著我的頭髮,聲音低低:「我太驕傲,天下的事情總覺得沒有幾件不能掌握,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心中的患得患失。這件事情本可以不告訴你,但我覺得對你心中有愧,不該胡思亂想,所以不想瞞你。」


  我心下別有一番滋味,他說長安城真正傷到了我,其實他又何嘗沒有受傷?他沒有具體說究竟想了些什麼,可我能坦然接受他的歉意嗎?


  在他的肩頭輕嗅了幾下,拍開他的手,似笑非笑地問:「好香濃的脂粉氣,不知道是哪家出品?你既然這麼喜歡,我也索性換用這家的好了。」


  霍去病一下坐直身子,急急道:「只是當時宮中獻舞的歌伎敬酒時挨了幾下。」


  我笑吟吟地問:「是嗎?你不是說到一個地方坐了很久嗎?是天香坊還是其他歌舞坊?」


  霍去病在我額頭彈了下,哈哈笑著問:「你是在嫉妒嗎?」


  我瞪了他一眼,撇過頭。他強拖我入懷,我使勁地推開他:「我就是嫉妒了又如何?反正你身上若有別人的脂粉香就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他忙鬆開了我,眼睛里全是笑意:「不如何,就是我喜歡而已。」


  我哼了一聲,啐道:「你有病!」


  他雙手交握,放在腦後,躺得愜意無比:「如果這是病,我寧願天天病著。」


  和他比臉皮厚,我實在比不過,索性不再答理他。他笑吟吟地說:「今日實在太晚,明日一早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我站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明天你來叫我。」


  他忙拖住我的手:「要不了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何必來回跑?就在這裡睡一覺,我在榻上湊合一下。」


  我想了一瞬,點點頭。


  我一向覺得自己精神好,是個少眠的人,可和霍去病一比,實在算不得什麼。天還黑著,他就搖醒了我,我有些身懶,賴著不肯起,嘟囔著央求:「看什麼都等太陽升起來再說,我好睏,再讓我睡一會兒。」


  他在一旁一遍遍地叫我,我卻只一個勁兒往被子里縮,蒙住頭,頑強地抓緊被子和睡意,摒絕一切聲音。


  他靜靜地坐了會兒,忽地拉開門,大叫道:「來人!伺候洗漱起身。」


  我忙一個骨碌坐起,他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怕我,倒是怕我家的婢女。」看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忙笑著又掩好門:「覺什麼時候都能睡,日出卻每天只有一次。」


  隨著霍去病進了山。


  一整座山都種著鴛鴦藤,薄薄的曦輝中,清香盈盈。碧玉般的綠流淌在山中,金銀二色若隱若現地跳動在山嵐霧靄中。在這個靜謐清晨,一切美得像一個夢,彷彿一碰就會碎。


  太陽跳上山頭的一瞬,霧靄消散,色彩驟然明朗,碎金流動,銀光輕舞,滿山好似灑滿金銀,華麗炫目。


  「值得你早起吧?」霍去病含笑問,我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霍去病牽起我的手,慢走在藤蔓下,得意地說:「就猜到你肯定看得目瞪口呆,昨天晚上我自己都看得很震驚,去年秋天開始種時還真想不到能如此美麗。」


  我已經從剛開始的難以置信和滿心感動中回過神來,看到他的樣子,故意說道:「有什麼稀罕?又不是你自己種的。」


  他聞言卻並未動氣,依舊得意地說:「早知道你會如此說,特意留了一手。」指著北邊的一小片說:「那邊的全是我自己種的,賠給你應該綽綽有餘。」


  鴛鴦藤正在陽光下歡笑著,金銀相映,燦爛無比,卻全比不上他此時的笑容,溫暖明亮,讓人的心再無一絲陰翳。


  我忽然雙手攏在嘴邊,對著山谷高叫道:「我很快樂,很快樂!」


  霍去病呆了一瞬,眉眼間俱是笑意,也對著山谷大叫道:「我也很快樂!」


  兩人「很快樂,很快樂」的聲音在山谷間一起一落,隱隱相和。他側身大笑著抱起我在花叢間打著轉,我也不禁大聲笑起來。笑聲在山澗迴響,在漫山遍野的鴛鴦藤間蕩漾。


  博望侯張騫帶兵不當,按照漢律當斬,開恩贖為庶人。合騎侯公孫敖未與驃騎將軍會合,當斬,開恩贖為庶人。李廣無賞無罰。加封驃騎將軍霍去病食邑五千戶,封其裨將有功者:鷹擊司馬趙破奴為從票侯,校尉高不識為宜冠侯,校尉仆多為輝渠侯。


  經此一役,霍去病在朝中的地位已與衛青大將軍相當,並有隱隱超過之勢。


  李廣將軍轉戰一生,一直盼著能封侯,卻直到現在仍未得償夙願。而隨霍去病出戰的從將居然一戰封侯,其餘眾人也是各有豐厚賞賜,長安城裡對霍去病的議論越發沸沸揚揚,一面是以年輕武官居多的讚譽艷羨,少壯兒郎都盼著能跟隨霍驃騎出戰,封侯拜將,博取功名;另一面卻是文官儒生和普通士兵的唾罵,議論霍去病不知道愛惜士兵,自己酒池肉林,奢靡取樂,皇帝賞賜給他的食物幾大車地爛在車中,士兵卻一邊餓著肚子,一邊還要為他搭建蹴鞠場地。


  我正在看我離開時的收入開支賬目,霍去病匆匆走進屋子,有些歉意地說:「我過會兒就要離開長安城,婚事要往後稍拖一下。」


  我皺著鼻子,哼了一聲:「你別說得我好像急不可待地想嫁你。剛回長安不過三天,怎麼又要走?」


  他笑道:「你不急,可我急。此次事關重大,又事出意外,只好匆匆起程。匈奴的渾邪王和休屠王想投降我朝,因為兩王的兵力加起來將近十萬,陛下怕他們是詐降,但萬一是真的,此次若接受了兩王投降,匈奴在漠南的勢力就會遭受重創,所以陛下舉棋不定,我就主動請纓去迎接兩王,看他們究竟是真投降還是假投降。」


  「你說什麼?為什麼?」我滿心疑惑地問。


  霍去病道:「據渾邪王和休屠王的說辭,是因為他們治轄的地區連吃敗仗,單于想治他們的罪,所以兩人商量后決定索性歸順我朝。」


  霍去病看我默默思索,握住我的手道:「我速去速回,我想娶你的意思已經和皇後娘娘說過,皇后雖很意外,但已答應了,原本想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和陛下說,可還沒來得及,只能等我回來了。」


  我嗔了他一眼:「我哪裡在想這些?我小時候見過渾邪王和休屠王,而且和休屠王的太子日很要好……」霍去病忙凝神細聽,「太子日自小就是一個極有主意的人,但休屠王為人怯懦,耳根子很軟,此次投降漢朝如果是真的,那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他沒有這個膽子,你要小心他左右搖擺。渾邪王沒太多心眼,性子很豪爽,但脾氣比較暴躁,看著兇惡,實際卻是個下不了狠手的人,若當面商談,你不妨細察他的言談舉止,確定真假。」


  霍去病舉起我的手親了下,笑道:「多謝夫人軍師。」


  這一幕恰被進屋的趙破奴撞見,他立即低下頭,只盯著自己的腳尖,沉聲道:「將軍,我們都已經準備好。」


  我欲抽手,霍去病卻握著不放,牽著我向外行去。門外一眾兵丁看了都急急避開目光。我的臉慢慢燙起來,霍去病卻毫不在意,只顧低聲叮囑我別後事宜。


  我在軍中一直著男裝,趙破奴此時顯然還未認出已經換了女裝的我,等行到府門口,霍去病檢查馬匹時,他匆匆瞟了我一眼,一臉震驚地失聲叫道:「金賢弟?」


  我斂衽一禮,笑道:「還未給侯爺道喜呢!」


  霍去病側身笑道:「以後改口叫弟妹吧!」


  趙破奴怔了好一會兒,低下頭,訕訕道:「末將不敢。」


  我冷臉盯著霍去病,霍去病滿不在乎地笑著說:「我就要出征了,你也不給我個好臉色看嗎?」


  我望著他,一瞬后,才輕聲說道:「一切小心。」


  他看出我眼中的擔心,斂了嬉笑之色,鄭重地點點頭,上前大力抱了我一下后,策馬離去。


  身後一眾護衛剛才一直不敢看我們,聽到馬蹄聲,方反應過來,忙急急打馬,隨在霍去病身後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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