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忘於江湖
快一個小時了，方正還在絮絮叼叼地跟江南通電話。
他從入伍的第一天就挨教官熊飛揍說起，一直說到不久前前往阿富汗。
說到高興處，方正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譬如他第一次打贏教官之後。
說到傷心處，方正卻耷拉著腦袋，黯然神傷，尤其說到教官為了掩護他們突圍而壯烈犧牲，方正更是潸然淚下，哭得就像個孩子。
葉萍和方晴受到方正情緒的感染，也哭得美目通紅。
方老爺子戎馬一生，早把一顆心鍛煉得跟鋼鐵似的，此時卻也不免心生感慨。
直到這時候，方老爺子才忽然間發覺，方正其實也只是個二十五歲的大男孩。
在平時，方正之所以給人以冷酷、桀驁不馴的感覺，只是他把自己的所有情緒都隱藏起來了而已，這並不是說，他就沒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
而方正，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其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想當年，要不是他默許，借方興家天膽他也不敢拋棄方正母親。
而方正，要不是因為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性格又豈會如此偏激、執拗？
這中間，老爺子但凡只要派個人去打聽一下方正母親的境況，就會知道她替方家生了一個男丁，老爺子要早知道這個，就絕不會放任方正母了倆流落在外。
只可惜，這世間沒有後悔葯可買，現如今，他就想補救也晚了。
方興家也有些怔愣的看著自己兒子，在他的印象中，方正自從來到燕京、踏入方家大門那一刻起，臉上擺出的始終就是一副桀傲不馴的表情。
既便是你扇他耳光的時候，他的頭也始終是昂著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也永遠都是狼一樣的冷酷眼神！
在方正身上，方興家從來，就沒有感受到過一絲兒子對父親應有的親情。
可是，現在，方興家卻破天荒的從方正身上看到了某種叫做人性的情感，現在的方正看起來總算是像個正常人了。
可遺憾的是，方正的人性只會因為他的那個江老師而流露，卻絕然不會因為他這個血緣上的父親而流露。
方正絮絮叼叼說了好半天，江南都一直在靜靜的傾聽。
等方正說完，電話那頭的江南才道：「方正同學，看來這些年你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不過讓老師欣慰的是，你終於長大了，終於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不像以前，你得裝出一副特深沉的樣子。」
說這句話時，電話那頭還傳來了一聲輕笑。
方正便有著剎那的失神，他一下就回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江南時的情景。
那是九年前的一個上午，那年方正還只有十六歲，卻有著別的同齡人所不具備的身高以及強壯的體格。
那天上午，剛剛升入高中的方正一個人孤獨的坐在教室角落，對男同學投來的敬畏目光以及女生的好奇眼神視而不見，他只是漫無焦點地看著窗外，聽著雨水打在芭蕉上，發出淅淅漓漓的聲音。
然後，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女教師走進了教室。
然後，一聲起立，高一（3）班的四十多位新同學齊刷刷起立，只有方正還坐在座位上對著窗外發獃。
在這雨後的清晨，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水鄉江南。
然後，那個女教師便走到了方正的身邊，笑著問他：「這位同學，我能知道你在心裡想什麼嗎？」
「江南。」方正幾乎是脫口而出。
下一刻，方正才忽然意識到什麼，一下回頭看過來。
再然後，方正就看到一位陌生的年輕女教師站在自己的座位前面。
這位年輕的女教師有著一頭飄逸的及腰長發，長發用一根紅繩在腰部稍上的位置紮起，上面的秀髮卻披散開來，就像一塊黑色的緞子披在肩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柔媚味道。
待我長發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方正腦子裡便一下想到了這一句。
「好吧，我就是江南。」年輕的女教師微微一笑，又對方正說道，「我聽到你的召喚，所以我來了，那麼現在，可以專心聽我講課了么？」
「江南，你就叫江南？」方正便有著剎那的失神。
因為從這個名叫江南的女教師的眼眼裡，他真的看到了江南水鄉的婉約柔美，從那一刻開始，他就被這位江老師所深深的吸引。
「江老師，我想見你。」方正想要跟江南見面的心情便更加迫切。
江南卻沒有給予回應，而是岔開了話題：「方正同學，我還聽說，你因為教官和戰友的犧牲遷怒於你爺爺以及王老，為了報復他們，你甚至不惜去傷害兩位無辜的姑娘，是嗎？」
「是。」方正並未否認。
「你這麼做，老師真的很失望。」江南幽幽說道，「作為男子漢，你應該保護深愛著你的女人，而不應該利用她們、欺負她們，然後傷害她們。」
方正道：「老師，我錯了，我會向她們道歉，會跟她們說明一切。」
「還有你爺爺。」江南又說道，「在這件事情上，你爺爺他們或許犯了錯，可是你作為晚輩，實在不應該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去報復自己的爺爺，你母親要是還活著，恐怕也不會願意看到這一幕的。」
「江老師，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想見你，我想馬上見你！」
「方正同學，老師這邊的電話快沒電了呢，所以，老師就不多說了，老師最後再說一句，希望你能快快樂樂過好每一天。」
「江老師，告訴我你在哪？求你，告訴我！」方正聽出來江南要掛電話，頓時間就急了。
「方正同學，你又忘了老師跟你說過的話了？如果有緣，我們終究還會有再見面的時候，那時候，老師願意拋下一切，與你廝守終生、相濡以沫，可如果，我們終究無緣再見，那，就讓我們相忘於江湖吧。」
「江老師……」方正還想再說時，那邊江南卻已經掛斷了電話。
方正趕緊再撥，卻怎麼也撥不通了，方正便將衛星電話往地上一扔，然後就跟發了瘋似的衝上前方天橋，然後，站在天橋上仰天咆哮：「江老師，我會找到你的，我會找到你，我一定會的……」
方晴摘下耳塞，問葉萍道：「媽，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什麼意思？」
剛才，方晴其實一直在偷聽方正跟江南的通話，她聽到江南在電話里兩次提到相濡以沫以及相忘於江湖，便萌生出了好奇心。
「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原話應該是這樣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說的卻是一個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我要聽，我要聽。」
「故事大概是這樣的，有兩條魚，因為泉水乾涸，被困於小窪，為了能使對方活下去，它們便不斷地吐出自己肚子嘴巴的寶貴水沫去濕潤對方的身體，既便，它們自己會因此脫水而死去。」
「天哪，好可憐、好偉大的魚兒，好感動。」
「是啊，這樣的場景的確令人感動，但是，這樣的環境並不是正常的，甚至是無奈的，對於兩條魚兒來說，最好的歸宿應該是，湖水終於又漫上來，它們終於脫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天地，最後，兩條魚兒相忘於江湖。」
「不要。」方晴的美目一下就紅了，撅著小嘴說，「相忘於江湖一點都不美，才不是最好的結局呢，我寧可它們永遠相濡以沫。」
「傻孩子。」葉萍輕撫著寶貝女兒的秀髮，說道，「古人的話總是有道理的，時間能夠沖淡一切。」
「我不信，愛是永恆的，絕不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變淡，而只會隨著歲月沉澱變得更加濃烈，就像窖藏的女兒紅。」方晴看著天橋上，仍在像個傻瓜似的仰天咆哮的哥哥，心裡想，至少哥哥就沒有忘記江老師。
「也許吧，也許你說的對。」葉萍並沒有跟女兒爭執。
兩條魚兒，既便曾經相濡以沫，可是一回到江湖之中，便能很快的忘記對方。
可是，人終歸不是魚，魚能忘記，人卻不能忘記，有些事情，一旦發生過了，就像是白紙染上了墨，再無法抹去了。
這個時候，一個電話打進了方興家的中興手機。
方興家接聽完電話，對老爺子說道：「爸，人間天堂那邊已經散場了，周兵少將這場婚禮變成了推介新電影的炒作，影響已然是消除了。」
方老爺子嗯了一聲，懸著的心終於落回到肚子里。
這場婚禮鬧劇最終並未公諸於眾，好歹算是保住了方家的顏面，同時也保住了安家以及王家的顏面，今後再見老王、老安，自己也能有句話說。
不過，臭小子跟安家丫頭還有王家丫頭之間的感情糾葛，只怕是沒那麼容易解決，今後還有得頭疼、有得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