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盛世江都

  走出去好遠,百里屠蘇仍覺得能聞到那一團酒氣,身後隱約傳來醉狂之句: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運命之事

  江都。


  江南第一大城。


  此地擁吳楚而連中原,瀕東海而納大川,商賈雲集,貨殖繁興。


  縱使眾人心繫追回玉橫一事,也難免被這繁華的大城一時迷了雙眼。


  此時嬌春,正當瓊花盛開,葉茂花繁,煙雨蒙蒙。亭台樓閣藏在看不透、望不盡的陽春煙景里,讓人留戀不忍離去。方蘭生只恨兩隻眼睛太少,四下探看著,一邊催問歐陽少恭:「少恭,你說的那個善卜的異人在哪裡?待我們找過了他,可得在城裡好好轉轉!」


  歐陽少恭笑笑,領著眾人往城西北走去。路邊,一泓曲水穿城而過,宛如錦帶,如飄如拂,時放時收,兩堤花柳依水而植,頗有清瘦搖曳之姿。


  走了不多時,湖畔漸漸熱鬧起來,只見三五島嶼曲折相連,如一串珠鏈延向湖心。湖心有一座高樓,極盡富麗堂皇,上面一塊金字的牌匾,寫著飄逸的三個字:花滿樓。


  「花滿樓?聽起來有好多花兒……」襄鈴眨著眼睛。


  「好漂亮的大房子!」風晴雪看到什麼都雀躍興奮,顯然也是懵懂無知。


  方蘭生則好像醒悟了什麼,張口結舌,指著歐陽少恭:「少恭,你你你……」


  「喲,幾位公子怎麼帶了女人來找樂子?花滿樓白天可不做生意。」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出來,嬌柔的聲音酥到人骨子裡。


  歐陽少恭淡定自若,躬身一揖:「煩請這位姑娘通報一聲,歐陽少恭特來拜會瑾娘。」


  女人滿眼都是曖昧不明的笑意:「這位俊哥哥認識我們老闆呀?難怪……老闆就愛你這樣眉目清俊的俊哥哥,跟我來吧。」


  方蘭生再也忍不住了:「少恭……歐陽少恭!你怎麼能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來啊?!」


  不錯,花滿樓,正是全江都,或許是全國最豪華的——青樓。


  歐陽少恭笑道:「少安毋躁,進去便知。」


  其他人都隨著歐陽少恭前行,只有方蘭生挨著步子,扭捏了一會兒,好容易才踏入了雕飾繁複的樓內,便見一名盛裝麗人款款走來,雲鬢高聳,顧盼生姿,開腔便是高高的調門:「少恭來了啊!好久沒見,我瞧著可像是瘦了些。」


  那一身貴氣逼人,一臉脂粉描畫,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世外高人,只是一名頗具風韻的青樓鴇母。方蘭生不自在地扭來扭去,恨不得奪門而出。


  麗人熱絡地笑著,顯然見到歐陽少恭格外高興:「少恭此行可有收穫?」


  歐陽少恭施施然以禮:「多虧瑾娘指點,已在琴川附近尋得了一塊玉橫碎片。」


  「那便好,上回太匆忙,我知道你惦記此事,後來又再仔細為你推算過,該如何行事,均已寫在上面,拿去便是。」瑾娘令身邊丫鬟取出一個信封交予歐陽少恭。


  「瑾娘恩情,歐陽少恭定會記在心裡。」


  瑾娘不愛拘禮,大方地揮揮手帕:「今天倒是熱鬧,還帶了些朋友過來?」她的目光掃過眾人,突然望見停在百里屠蘇肩上的阿翔,柳眉高挑,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尖聲叫起來:「阿寶!真的是阿寶!這隻雞……」


  百里屠蘇不善掩飾,已然露出不悅的神情。歐陽少恭輕咳一聲,提醒道:「瑾娘,這是百里少俠馴養的海東青。」


  「海東青?鷹?不是母雞?」瑾娘搖頭不信,「怎麼會呢?!明明和我以前養的那隻蘆花雞阿寶長得一模一樣,簡直是阿寶再世!」


  阿翔聞言頗為生氣,不屑地叫了一聲,扭頭不看瑾娘。百里屠蘇安撫地順順它的羽毛,對此話題也不想多言。


  瑾娘卻不在意,拍手笑道:「它一定是阿寶轉世來的!連看不起人的那股勁兒都一個樣子!」她越看阿翔越是親切,雙眼露出了熱切的光芒,對百里屠蘇深深一福身:「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望公子能將阿寶割愛予我。金銀財物,若能換來阿寶,公子儘管開口,小女子定不吝嗇。」


  百里屠蘇斬釘截鐵:「萬金不換,休要糾纏。」


  瑾娘還要多說,歐陽少恭連忙笑了笑,將話扯了回來:「瑾娘,這隻海東青百里少俠十分珍愛,你就莫要強人所難了。今日前來,除去玉橫之事,尚有其他事想請你幫忙。」


  瑾娘不甘地瞥一眼阿翔,微微嘆息,道:「少恭的託付,瑾娘自是不會推辭。」


  卻見歐陽少恭斂容一拜,鄭重言道:「敢請瑾娘一開天眼,替這位百里少俠算一算命數凶吉。」


  此話一出,百里屠蘇心下有些吃驚,立刻搖了搖頭:「不必。」


  「百里少俠無須這樣客氣,你我雖然結識的時間不長,但在下深知少俠並非凡夫俗子,日後尚有許多重要之事必須去做。」歐陽少恭言道,「翻雲寨中救命之恩無以報答,在下只好借花獻佛,替少俠卜一卜前程。」


  百里屠蘇沉默不語。命運之事,他無心窺看,況且,他一直視自己為不祥之人,依他過去十七年的經歷推算,他的前程,又能好到哪裡?


  歐陽少恭殷勤勸道:「百里少俠,命運之事雖不可盡信,但亦可趨吉避凶,多少有所補益。少俠若是並不反對,便與瑾娘去到內室。施展天眼秘術,不可有第三人在旁。」


  百里屠蘇自覺卻之不恭,雖不太情願,也只好抱拳應了:「如此便多謝兩位厚意。」


  這一去卻是良久,眾人捺著性子等過,總算見百里屠蘇與瑾娘一前一後自內室走了出來,百里屠蘇依舊只是面無表情,不喜不悲。那瑾娘卻是面色凝重,有灰敗之相。


  「大凶。」瑾娘看了看滿心關注的眾人,垂目說出了這兩個字。「前所未見的凶命。」


  「啊……」風晴雪低低地叫了出來,眾人聞言,皆是一驚。


  瑾娘此刻再不似風塵中人,而是肅穆端莊,神色儼然,滿頭的珠翠似乎也變得黯然,「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虛入命,六親緣薄,可謂凶煞非常。」


  方蘭生撓撓頭:「死局逢生……按字面不是有否極泰來的意思?」


  瑾娘苦笑道:「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可知天時循環,萬物榮枯有序,事有反常,必為妖孽!死局逢生,此等逆天命數,又有幾人承受得起?非但不吉,反是大凶。」


  歐陽少恭深深看了一眼百里屠蘇,才問道:「可有辦法化解?」


  瑾娘看向百里屠蘇:「命、運不同,運可扭轉,命卻由天定。改命一說,豈是凡人之力所及?百里公子,勿怪瑾娘直言,公子命雖大凶,運卻多有變數成謎,異怪之象實乃我生平僅見。」


  「你已說了,命由天定,日後如何,與你今日所言無甚關係。」百里屠蘇淡然道。他並沒有露出悲戚之色,在內室看到瑾娘的神情,他心中已經揣度到結果不堪。


  只是「六親緣薄」四個字,仍然像一柄尖刀,深深地扎進心裡。


  「公子胸襟令人欽佩……願是瑾娘錯看……」瑾娘轉向眾人,似已心力交瘁,「偶開天眼窺伺天機,未料竟是如此不祥之相,七七四十九日之內,不敢再妄動卜術。今日言盡於此,各位請稍坐,我與少恭還有幾句話需單獨分說。」


  「可是……」風晴雪等人一個個擔心不已,還想再追問下去,但瑾娘拒客之意昭然,只得眼看歐陽少恭隨瑾娘進了內室。


  進了內室,瑾娘也不拘謹,劈頭便說:「少恭,你是從哪裡招來了那個煞星?此人命數詭異凶煞,千萬不可和他過從甚密!」


  「瑾娘莫慌。」歐陽少恭笑如清風,不憂不懼。


  瑾娘倚桌而立:「怎能不慌?你我相識已久,我一直將你當親弟弟看待,你帶著這個煞星到處走,實在太兇險了……」


  歐陽少恭唇邊笑意更濃,緩緩說道:「瑾娘,若說百里屠蘇便是我多年尋找之人,如此歷經千難萬險,你仍要勸我放棄?」


  瑾娘花容失色,驚嘆道:「他竟然是……」


  歐陽少恭語氣堅定:「原本不甚確定,待你開天眼后,我已有九成把握。」


  瑾娘沉吟了半晌,方才開口說道:「好吧,少恭,我雖不知你多年執著所為何事,但你看似溫和,實則固執,也不必聽我這些婦人之言……那天你臨行之前,我心中忽有念頭,這一次你定會遇到些什麼,堪為一生轉折。可如今看著你,我卻什麼也看不透了,只覺得……少恭會越走越遠,再不回頭……」


  歐陽少恭微微一笑:「瑾娘勿要胡思亂想,我自會一切小心,安然無恙。」


  「但願如此……其實,我頗為後悔替那位公子算命,我也不是心冷之人,若命途多舛,又何必早早說出令人感傷……」


  「你不是說,他尚有許多氣運成謎?」


  一聲幽幽長嘆,仿若哀歌:「唉……即便那些全是好運,又有什麼用呢?命運、命運,命在前,運在後,孰重孰輕,已不用多說。可憐阿寶跟著他,怕也是要受苦……」


  二人內室相談,不知說些什麼,其餘幾人只得在外廳等候。


  瑾娘所說命運之事,大家固然並不盡信,但也有八分入心,面對著百里屠蘇,一時難過,一時擔憂,躊躇著字句。


  襄鈴踢著面前的一塊磚:「算命什麼的最討厭了,早知道就不算了……」


  方蘭生清了清嗓子,對百里屠蘇說:「那什麼……木頭臉,禪家雲『夢中說夢』……這事……這事就當它是做夢好了……是吧?」


  「無須在意此事。」百里屠蘇輕輕搖頭。


  他並不是故作堅強。


  只不過有些事情,早在預料之中,真的面對的時候,反而淡然了。


  瑾娘所說的話,聽起來殘忍,卻並非危言聳聽。但是「死局逢生」四個字,他一時也參不透。


  「怎麼能不在意呢?」一向樂觀的風晴雪都有些鬱悶,她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忽然擊掌道:「這樣吧,從小到大婆婆都說我運氣還不錯,我把我的運氣分一些給蘇蘇好了!」


  這話說得天真,全然一片誠摯,卻讓百里屠蘇一陣窘迫。


  命運之說,豈容戲言?若是一語成讖,她為自己折損了氣運,又該當如何?

  「此話休要再提。」百里屠蘇別過臉去,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市坊之間

  待歐陽少恭與瑾娘私談完畢,已是臨近晚飯的時辰。一行人出了花滿樓,尋了一間客棧安頓投宿。方蘭生張羅著幾人在這江都名城找個好館子大吃一頓,商量的話還未說完,卻見百里屠蘇獨自望了望天色,轉身便出門去。


  方蘭生見了,慌忙喚他:「喂,你去哪裡?千萬別想不開啊!雖然你這個人平時既陰險又凶暴,還總是喜歡裝模作樣,但……」


  襄鈴兩隻手一起捂住了方蘭生的嘴,做出威嚇的模樣:「矮冬瓜住嘴!屠蘇哥哥才不是你說的這樣!」


  「唔嗯……唔之士素熬夜……安息他(我這是好意,擔心他)……」方蘭生被捂了嘴還是停不下來。


  百里屠蘇本心是不願意回答的,他一直覺得方蘭生好生聒噪。可是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這種聒噪,甚至於,從這種聒噪中聽出了一點關心的味道。


  既然是同伴了,也許,就需要多遷就一點吧?


  想到這裡,他的腳步略頓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買豬肉。」


  阿翔一聽這三個字,愉快地叫了一聲,跟著飛走了。


  餘下幾人,愕然站在原地。


  「他……買豬肉?我沒聽錯吧?!」


  沒錯,百里屠蘇真的是去買豬肉。阿翔最愛吃的,豬肉。


  江都是商業繁榮之地,市集上琳琅滿目,既有當地特產的通草、絨花、香粉、玉器,亦有西域番邦來的流華寶爵、金桃、輕繪。就連肉鋪的豬肉也是格外的新鮮,阿翔見了,開心地跳來跳去。


  站在豬肉攤前,百里屠蘇卻糾結起來。


  「要不……瘦肉?」他轉頭看了看阿翔,「最近很多人說你胖。」


  阿翔不屑地扒了兩下百里屠蘇的肩甲。


  「考慮一下,再胖下去……」


  阿翔卻不耐煩,抗議地叫了一聲。


  「好吧,吃完這頓再考慮。」百里屠蘇轉向老闆:「一塊五花肉,要最好的。」


  阿翔飽餐一頓后,身子又增添了幾分分量,壓在肩上沉沉的,一動不動開始假寐。百里屠蘇帶著它漫無目的地閑走——據他自己認為這是阿翔的餐后運動,雖然不知這隻胖鳥到底運動了哪裡。


  江都城從表面上看去,最繁華的地方是市集,店鋪的房檐擠擠挨挨,旗幡接連不斷。可有一些樓宇之內,卻要比市集還熱鬧。


  比如到了晚上才開門營業的花滿樓。


  再比如,無論晝夜流水營業的,賭坊。


  百里屠蘇走過一家大賭坊門口時,真正的運動來了。


  空中一道黑影飛速掠來,百里屠蘇本能地閃開,那物事「鐺」的一聲撞在地上摔得粉碎,依稀是個酒壺模樣。


  又一團黑影低空飛來,卻比剛才大得多了,百里屠蘇皺眉讓過,竟是一個彪形大漢被人大力摜出,跌在街角,幸好是屁股先落了地,尚還有口氣在,「哎喲喂呀」地叫著,眼淚鼻涕都噴出來,看樣子是渾身皆痛,不知該先抱哪裡才好。


  賭坊門口轉出一名高大落拓的男子,黑髮披肩,寬袍的衣襟恣意地散開,粗布上淋淋瀝瀝的一片濕跡,大約是酒液。他每搖晃著邁出一步,就更倒向地面一些,眼睛半睜不睜,一看便是醉到了九成九。


  男子一手拄著一把寬逾兩尺的巨劍,一手持著酒壺,東倒西歪地向百里屠蘇走過來,幾個打手模樣的人在巨劍的攻擊範圍之外圍著他,想要一擁而上,又唯恐男子身負蠻力,將自己打飛。


  就這麼僵持著,這個包圍圈慢慢向百里屠蘇移動,完全堵住了他的去路。


  百里屠蘇眉頭微皺,打算折返原路,繞開這群人。


  正及此時,男子又是隨手將劍一揮,一個打手躲閃不及,被掃到腰間,號叫一聲就坐在地上。而那高大男子醉得太厲害,這一揮之後,力道卸不掉,一個趔趄跌在百里屠蘇的腳邊,巨劍也甩在一旁。


  百里屠蘇拔腿要走,袍角卻被男子拽住了,他略掙了一掙,居然沒有掙得開。


  男子仰起頭,費力地支起半個身子,對百里屠蘇扯出笑容,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好酒……再來一壇!」


  下一秒,他像抱著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百里屠蘇的左腿,轟然倒地,醉成一攤爛泥。


  百里屠蘇抽了抽腿,又沒抽動,男子雖然醉過去了,力道卻還在,更把半個身子都倚在百里屠蘇腿上,酒氣熏然。


  那些原本虛張聲勢的嘍啰們見男子武器脫手,醉得不省人事,又紛紛試探著圍了上來,為首一個尖臉的振臂一呼:「那醉鬼倒了!兄弟,咱們上!」


  另一個一臉橫肉的打手剛要靠近,見百里屠蘇臉色頗黑,又負劍在身,謹慎地停下了腳步:「喂!你小子什麼人?可是認識這個醉鬼?」


  尖臉的聲音也尖,在一旁幫腔:「這混賬賭錢使詐!今日咱們兄弟非得取他一隻手不可,勸你快快滾開!少管閑事!」


  百里屠蘇不耐煩和這些人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運力一抖,將左腿從男子雙臂中抽出。


  落拓男子懷中忽然空虛,眼色迷濛,兀自伸手去抓百里屠蘇的袍子,百里屠蘇這次學乖了,身形一晃已到了一步之外,男子抱了個空,不滿地哼哼:「喂,別走啊……嗝……」


  一個接一個酒嗝漾上,男子虛晃著坐起來順順氣,渾然不把圍上來的人看在眼裡:「好不容易來了怎麼又要走……嗝……」


  分明是醉話,橫肉男卻當了真:「你小子果然和醉鬼是一夥兒的!」


  百里屠蘇不欲解釋,轉身便走。


  麻煩,是他最討厭的東西之一。


  尖臉男卻以為百里屠蘇是怕了,譏笑道:「一夥兒的也不怕,看他那張小白臉,娘兒們兮兮的,哪擋得了咱們兄弟?」


  腳步頓住了。


  橫肉男也不比同伴精明多少,高聲附和道:「還帶了只這麼胖的鳥,笑死人了!哈哈……啊!」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化為痛呼,是阿翔怒叫一聲撲了下來,一口啄在他肩頭,橫肉男捂著見血的肩膀,慌不擇路地往賭場里跑。


  百里屠蘇不發一語,只是轉過身,眼如寒冰包裹著炭火。


  尖臉男子被那眼神逼得不禁退了一步,聲氣大弱,憋了半天才壯著膽叫囂了一句:「幹什麼?想找打?!」


  百里屠蘇用出鞘的利劍回答了這個問題。劍光閃過,恰恰劃過尖臉男的喉頭,尺寸拿捏得精準,只劃破表皮,未傷血脈。彷彿被蚊子叮了一下的痛感。


  可這一點點的痛擊潰了尖臉男最後的強撐,他的恐懼爆發,大叫一聲:「媽呀!我的脖子斷啦……」捂著脖子滾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大約是發現頭還在項上,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跑,只是手腳發軟,連爬起來幾次都跌回到地上,狼狽不堪。


  「快滾。」百里屠蘇收劍回鞘。


  身後的幾個嘍啰攙起尖臉男,頭也不回地往後跑。


  「多謝相救……」背後傳來酒意濃濃的聲音,落拓男子搖晃著站了起來,笑眯眯地說:「恩公好、好身手……養的鳥也忒威風……」


  一場橫生的是非終於煙消雲散,百里屠蘇並沒有回應男子,看看天色,呼哨一聲把追著橫肉男而去的阿翔召回來,徑自往市集方向去了。


  這一場麻煩的源頭,自顧自地對著百里屠蘇的後背說話:「在下尹千觴,大恩……大德……嗝……有緣再報……」


  走出去好遠,百里屠蘇仍覺得能聞到那一團酒氣,身後隱約傳來醉狂之句:「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兩個男人去往不同的方向,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的相遇,也不知道會是何時。


  賭坊門前,只留下殘破的酒壺碎片,和乾涸的酒液。


  百里屠蘇回到客棧,一桌豐盛溫熱的晚飯正在等著他。


  這段時間裡,大家分頭去市集買回了各種好吃的東西,卻並沒人先動一碗一筷,夥伴們只是擺好了筷箸,等著百里屠蘇回來。


  見到他回來,大家都湊到桌前預備開飯。


  襄鈴蹦著跳著就過來了,坐到百里屠蘇身邊,給他看自己剛買的一對兒鈴鐺髮飾:「屠蘇哥哥,好看嗎?」百里屠蘇不置可否,方蘭生湊過來搭話:「我幫你選的,自然好看,幹嗎非要問他!」襄鈴只是看著百里屠蘇,扭來扭去地不依,晃得滿頭叮噹脆響,「好看嗎?好看嗎?好看嗎?」


  「嗯。」


  「嘻嘻。」只是淡淡的一個字,也能讓襄鈴開心不已,叼起一隻肉包子,開心地吃起來。


  風晴雪也坐在了百里屠蘇身邊,她看見什麼都新鮮,無疑是轉得最開心的一個:「蘇蘇你去哪兒啦?這兒真熱鬧,這麼明亮,賣的東西也好玩……不像我們那裡,沒有白天也沒有晚上,人很少,總是靜靜的。」


  「你的家鄉沒有白天也沒有晚上?」方蘭生好奇地問,「那是什麼情形?」


  想起家鄉,風晴雪的眼神有些落寞,仔細想了想,復又露出笑容:「嗯……我家那裡,樹和草會發出瑩瑩的光亮,有一條大河從天上經過,也、也還是很漂亮的!」


  「騙人的吧?!天底下哪會有這種地方?晝夜交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河又怎麼可能跑到天上去?!」方蘭生聽了這話,夾到半截的菜都忘了送進嘴裡。


  「可是我的家鄉就是那樣啊!」風晴雪很認真地說。


  「太荒謬了!書本典籍里可沒有記錄這樣的地方!」方蘭生大搖其頭,分明不信。


  「天下之大,非凡人思想所及,由生到死,不過如天地蜉蝣,窮極目力又能知曉幾分?偏喜妄說荒謬。」百里屠蘇涼涼的聲音突然響起。


  這傢伙平時寡言少語,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偶爾說出話來,卻能噎死人。方蘭生每每被這樣的突然襲擊搞得忘了反駁,也不知如何反駁。


  而風晴雪看著百里屠蘇冰塊般的臉,須臾,靜靜地一笑。


  桃花之谷

  入夜,百里屠蘇和衣躺在床上,靜靜地想著這幾天的事。


  真奇怪,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跟那麼多人同行。


  就像一頭習慣了獨自漫步荒原的狼,就很難再加入任何一個狼群。百里屠蘇曾經見過這種狼,只在遠方淡淡地回看你一眼,既不攻擊,也不嚎叫,然後默默地掉頭離去。他跟著那頭狼在荒原上走了三天,狼一直去向北方,一路上曾經有三四個大狼群的腥風吹過荒原,但那頭狼沒有露出任何興奮的神色,相反,它警覺地藏在低凹里。


  倒是沒有避開百里屠蘇這個人類。


  他們在三天之後分別,狼繼續去往北方,百里屠蘇掉頭南行。他想即便再跟隨那頭孤狼三日,也不會發現什麼別的,那頭固執的狼,就是一直向北向北向北。


  北方有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


  有些人跟狼一樣,生來就要自己去北方。


  比如他,所以那頭狼才沒有刻意地避開他,也許是聞見了他身上相似的味道吧?

  即便是在天墉城的時候,昆崙山上下那麼多子弟,他也始終獨來獨往,不與他人親近。


  可是忽然間就有了那麼多同伴,居然有一點……溫暖的感覺,雖然還沒有適應這種溫暖,但比風和冷的感覺……似乎是要好那麼一點點。


  門吱呀一聲,彷彿風動。


  「什麼人!」瞬間,百里屠蘇已經翻身下床,手握劍柄,劍氣流轉於鞘中。


  屋裡的蠟燭沒有熄,是風晴雪推門而入,她坦然地四下看看,笑道:「咦,蘇蘇你那麼緊張幹嗎?我看你屋裡有亮光,以為你還沒睡呢。」


  「有事明日再說。」百里屠蘇神色不善,把劍放回床頭。


  風晴雪雙手背在身後,歪著腦袋看他:「吵醒你啦?生氣啦?」


  百里屠蘇擺手:「男女有別,不宜深夜共處一室。」


  「都是人,哪裡不一樣?我可是敲了門的!」風晴雪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會不經意地睜大眼睛,露出獃獃的神色。


  這兩日來,百里屠蘇已經深知風晴雪不太懂世事,跟不懂世事的女孩說什麼倫理和避諱呢?只好耐著性子問:「深夜來訪,到底何事?」


  風晴雪一笑,露出白凈的牙齒:「反正你也醒了,不如……去看星星?」


  百里屠蘇皺眉:「在下並無此等閑情。」


  一陣微風,燭火明暗,照著風晴雪臉側一道柔軟的弧線和一縷細細的鬢髮。百里屠蘇看了一眼,心裡不由得軟了一些,覺得這樣生硬的拒絕似乎有些失禮。


  「就是這樣才更應該去呀,大哥說過,心情不好的時候看一看星星,煩惱就全都丟開了。我還想起一個故事要和蘇蘇說呢,是有關七把古劍的……」風晴雪有些不依不饒。


  百里屠蘇心中的抗拒又生:「不是讓你勿要再管此事嗎?」


  「只是說個故事,也不行嗎?」風晴雪小聲嘟噥。


  心裡那股子柔軟又升了上來,百里屠蘇沉默片刻,嘆了口氣。


  夜色如水,風中暗香流動,月光照在靜謐的山谷中,山色青青如黛,寒潭中水色湛碧。


  男孩和女孩坐在小山之巔,星光垂落在他們身上。


  「觀星何必要跑這麼遠?」百里屠蘇望著寒潭中反射的細碎星光。


  這一路他走得沒頭沒腦,全仗風晴雪領著他,感覺像是姐姐把一個走錯路的小孩領回家似的。這讓他有點不習慣。


  「看!」風晴雪蹦了起來,指著頭頂星空,又指向下方山谷,眉眼間滿是得意,「上面是銀河下面是山花,你坐在中間,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你的了!你還要什麼別的嗎?你什麼都不想要!」


  百里屠蘇默默地想,你其實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你自問自答就好了。


  「蘇蘇不覺得這個山谷很美嗎?這可是我最先發現的,我把它叫做……嗯!叫做『蘇蘇谷』!」風晴雪轉著眼睛。


  百里屠蘇的臉驟然漲紅,突兀地站了起來:「胡鬧!亂說什麼?!」


  「好吧好吧,那叫……就叫『桃花谷』好了!」風晴雪吐吐舌頭,滿臉搗蛋的神情,「別生氣嘛,你大人有大量。」


  百里屠蘇有些無奈,大概風晴雪早料到他會是這般反應。不過話說回來,這裡……確實很美。


  此刻銀河如潑天的水,橫貫長空,四野蛩鳴,山花和草木的香氣恣意流淌,溪水潺潺流動。俯仰天地,忽然覺得自己那麼渺小,但是這樣一個渺小的自己有個女孩陪著看星星,在這樣寂靜的夜裡在意你是不是開心……


  你還能要什麼別的嗎?


  兩個人一站一坐,默然良久,百里屠蘇重新坐下:「此處並無桃花。」


  「我在這裡灑了很多桃種哦!不過才種下,還沒長出來呢。」風晴雪滿懷期待地望著她的小小山谷,「這裡靈氣很盛的,花草都會長得快很多……可惜不能帶回去給婆婆看看。」


  百里屠蘇心裡一動:「你和你婆婆很親?」


  風晴雪點點頭:「爹和娘在我出生百日後就過世了……是婆婆一手把我和大哥帶大的,大哥有大事要做,很少待在家裡。我想念大哥的時候,婆婆就給我講故事……七把劍的故事,就是那時聽到的,想聽么?」


  百里屠蘇點點頭,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他心裡是有點想聽那個故事的。


  風晴雪一笑:「其實,這個故事我們那兒的人都多少知道一些——傳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個叫做『龍淵』的部族,他們在部族覆滅的災劫中僥倖延續下來,代代傳承,一直等待著向神復仇。他們聚於龍淵地下,建了七座巨大的鑄劍爐,以禁法鑄成七把凶劍。」


  百里屠蘇意識到她有所指,於是解下身後的焚寂,拂過僅剩的半截劍身:「七把凶劍可有名字?」


  「婆婆沒提起過。」風晴雪盯著焚寂看了半晌,搖搖頭,「龍淵部族不供奉任何神明,認為大地應該由人來統治,這種信念激怒了天神伏羲,他決意將龍淵部族徹底毀去。女媧娘娘卻不忍心看著一個部族亡喪,她從龍淵人那裡奪走了七把劍,分別封印在大地各處。這樣一來伏羲就沒有理由殺光龍淵部族的人了。」


  「封印……」百里屠蘇似乎想起了什麼,可腦中紛亂蕪雜,摸不清頭緒,「或許確有淵源吧,師尊曾斷言此劍乃上古邪物。此劍劍名『焚寂』,是娘告訴我的,其他的,她沒有來得及說,又或許她說過什麼,我卻記不得了。」


  「你娘……」風晴雪問。


  「她死了。」百里屠蘇輕聲說。


  「對不住,我不該問……」


  「問與不問,並無分別。」


  兩個人一起沉默了。夜空看似繁星點點,伸手探出去,卻只有風從指縫中穿過。


  「蘇蘇,晚上的事多謝你。」


  不知過了多久,風晴雪開口說。


  百里屠蘇轉頭愣愣地看著她,不知她在說什麼。


  「謝謝你為我分辯啊。謝謝你相信我說的那些,我的故鄉……也許和世上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樣……」風晴雪微微抿住嘴角。


  百里屠蘇搖搖頭:「天地無涯,人身渺渺,規則常理不過世俗所約,若有不同便被視為異類,委實可笑。」


  風晴雪粲然一笑:「蘇蘇……有時候你真的挺為別人想的,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不理人啊,你該多笑笑才對!」


  百里屠蘇的臉忽然僵了,心中本能地想斬斷這個話題。就像那頭向著北方去的狼,他跟了它三天三夜,它沒有對他投來哪怕一抹多餘的目光。夜間狼和他相隔很遠入睡,他始終扣著劍柄,狼始終磨著牙齒。


  白首相知尤按劍。劍客相信人,不如相信自己的劍。


  也別說那麼多親近的話,多年後想起來,會覺得那麼蠢。


  他霍然起身:「事已說完!回去吧!」


  風晴雪仰起頭,牽住百里屠蘇的手,聲音柔軟地央求:「再陪我待一會兒好嗎?難得看到這麼漂亮的星星呀!」


  風晴雪不論何時都戴著一雙黑色的長手套,但此刻隔著那雙質地怪異的手套,隱約可以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這令百里屠蘇想起自己在船艙中醒來的一刻,那是他此一生,為數不多的溫暖。


  夜風鑽入他的衣襟,胸口微涼,百里屠蘇呆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星河中一道銀芒閃滅,彷彿時間的刀刃短暫地劃破夜空。


  「蘇蘇你看!」風晴雪歡喜地喊了起來,「那是流星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真了不起!」


  百里屠蘇仰望星空。


  「啊啊!真漂亮真漂亮啊!」風晴雪大喊著。


  「可惜……那麼短啊……就熄滅了。」她輕聲地說著,對著流星逝去的天幕發獃,聲音幽幽的,透著夜風般的寒意,「以前我很羨慕大哥,能夠離開故鄉,看到許多家鄉沒有的東西。如今我也看到了,跟哥哥說的一樣,外面的世界真的非常漂亮……我都記住啦,即使以後看不到了,也能記起來,記起來……也會開心的!」


  「星空四季,亘古不變,若是想看,離家出來便是。」百里屠蘇覺得她話中透著一絲隱約的悲傷,卻想不透,只能這麼蹩腳地安慰。


  風晴雪搖搖頭:「我家鄉的人說,遠遊的日子,就像好夢一樣珍貴。婆婆說,人一輩子做好多好多的夢,裡面只有一百個是好的。做到了好夢,要牢牢地記住,一輩子都記住。」


  百里屠蘇心中凜然。


  這一刻風晴雪的目光透過茫遠的夜,彷彿看到了許久以後的時光。


  可鬱郁只是一刻,她立刻就恢復了滿是朝氣的樣子,咧嘴一笑:「也是啊,我想那些幹什麼……蘇蘇,你看這山谷多美,除了桃花,我還想在這裡種各種花草,還有大眼蛙、跳跳、噗喲噗喲蛇什麼的……到時候一定會很熱鬧吧!」


  百里屠蘇眺望出去,漫漫地想著風晴雪描繪的將來,桃花盛開,生機盎然,只是風晴雪的癖好另類,乃至於她描繪的美景中有些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


  百里屠蘇想著就不禁嘴角有些上揚。


  「喂!」風晴雪忽然大聲說。


  百里屠蘇被嚇了一跳,原本能被壓下去的那一絲笑意跳了出來。他獃獃地看著風晴雪。


  風晴雪也獃獃地看著他:「喂!蘇蘇……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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