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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平靜。


  與慧覺大師意料中的不同,楊武此刻格外地平靜。


  慧覺大師只當他重傷之後沒有反應過來,神志或許還不是十分清楚罷。


  可是楊武此刻卻不這樣想,楊武不僅早就清醒了過來,而且甚至裝昏了半天看看他這許久未見的哥哥什麼反應。


  可是當他真正睜開眼睛看見他的時候,那一瞬間,什麼都釋然了。


  慧覺大師此刻全無半點慧覺寺住持的風度,沒有光鮮亮麗的袈裟,也沒有鍍了金層的權杖,瘦削的臉上沒有半點佛祖圓潤的樣子,下巴上帶了濃密的胡茬。倒顯得有幾分落魄。


  不過最為醒目的還是那一雙眼睛。


  佛以何渡人?

  並非是以樂呵呵堆起的笑臉,也並非心懷寬廣的胸襟。


  佛最能讓人信服的,正是那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里什麼都沒有,可是卻又什麼都裝著。


  傍晚時分妻子同丈夫的吵鬧呵罵,孩童散學時你追我趕的嬉笑,燕子懸於梁下所築的巢,趁著東風姑娘家放起來的風箏……


  苦難、疾病、歡樂,世間萬象無不容納在佛的眼中。


  若說以往那個老和尚為何一眼便覺得楊文是佛陀托生於世間的幻影?


  應當是那雙包含世間萬象的眼睛吧。


  如無波古井,歷經磨難卻巋然不動,井內卻有連綿不絕的山、波譎雲詭的天、比翼雙飛的雁,還有打情罵俏的公子和小姐。


  雁過無痕,觀八方卻絲毫不改初心。


  如露如電,似花非花。


  如是觀之。


  所以才有了慧覺。


  楊武覺得就算是天塌地陷,慧覺也能不為之所動,擺上木魚就能心如止水地敲上個天荒地老。


  可是現在的慧覺大師,若是非找一個詞形容一下,那便是破敗。


  樣貌還是那副樣貌,眼中依然無波無瀾,只是這份無波瀾,卻不似以往汩汩流動的古井。


  現在像極了一汪死水,眼白和眼珠看得清清楚楚,毫無氣色,跟案板上被剝了內髒的魚一般。


  若是再說的具體些,便是那住在深宮裡的女人,且還須得是個老女人,這個老女人一輩子沒能得見天顏,等到風霜刀劍一一刻上她的眉頭額角,她還是坐在宮門口望啊望啊。


  從豆蔻年華到蹣跚而行的老嫗,一輩子老死宮中。


  慧覺的眼神此時正像極了那老嫗。


  在自己醒來的那一霎那,恍惚間又回到了娉娉裊裊的年歲,眼中的光也開始聚攏起來。


  只是聚攏的不光是眼底的光,還有些淚水。


  和尚不是無情嗎?

  道是無情卻有情,和尚無情也是有淚水的嗎?

  楊武覺得眼睛有些乾澀,忍不住地想要潤一潤,可還是堪堪忍住了眼眶的熱意。


  從喉口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哥哥。


  哥哥,你沒有不要楊武對不對,楊武知道自己有時候不太聽話,可是哥哥,楊武會改的,只要你回來好不好?

  哥哥,楊武從未做過喪盡天良的事情,你相信我,楊武不是他們說的這樣的。


  哥哥,我打人是因為他們在背後說三道四,說你貪戀權貴,不惜一生孤寡去當和尚,為的就是和皇室攀上關係。


  哥哥,你信我,我沒有!


  哥哥,你為什麼拋棄我!


  我恨,我恨!

  為什麼!

  這些本來都是楊武想要衝著慧覺大師吼出來的,撕心裂肺地說出來這一問又一問。


  楊武原本想過,若是有一天還能相見,便是徹徹底底斷了兄弟情分的時候,到時候,天涯海角,永不相見。


  你做你的高僧,我依舊是個不著五六的街頭混混,任憑誰都想不到那個被陳國子民置於高處的那個人,是他的親哥哥。


  可是現在,楊武不僅見了他,還拼上自己的性命救了他。


  此時此刻一句話都問不出口,本能喊出來的第一句,就是哥哥。


  闊別多年,往往見到故人之時都有一種物是人非的哀怨與蕭索。


  可是楊武與慧覺大師只是靜靜的,一如數年前,一個燈下溫書,一個月下舞劍。


  就好像是,他們從未分開過一般。


  英雄血比英雄淚更容易得,只因為英雄大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甘願拋頭顱灑熱血也不願做那委曲求全的人。


  英雄淚分兩種,一種為極哀之時,國破家亡,滿目瘡痍。一種為極喜之時,久別重逢,深情得終。


  楊武雖然大字不識幾個,能張口就說的出口的聖賢之語也是寥寥無幾。


  他不能明白那些文縐縐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印證著江湖的道義。


  他如何不知天權派木雨乃是武林中的敗類,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他又如何分不清木雨將他招進來是為了行制衡之術。


  他的身體愈發的不行了,可是方一仗正值壯年,方一仗是何等人他又豈會全然不知?所謂蛇鼠一窩,蛇與鼠又怎會安然處之?


  因此那木雨將他找來,無非就是為了扶持起來一個人,能夠與方一仗抗衡罷了。


  而他假裝安安心心地做了他多年的傀儡,也都是表面現象罷了。


  一個人若是分得清是非善惡,卻還依然選擇要做那個惡的事情,那遠遠比不分是非不辨黑白的人要可惡得多。


  可是若是一個人不分是非善惡,那麼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以為是理所應當的。


  前者做了壞事,也許半夜就得將門插得死死的,後者卻是安安心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春秋大夢中。


  方一仗是前者,木雨是後者。


  可是木雨也並非全然是後者,因為到了年紀,他也會怕了,他也會夢見有多隻斷了手指的,剝了皮的血淋淋的手向他伸過來,他也會一身冷汗在半夜裡驚醒了。


  昔日魁梧的身軀只能蜷縮在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床角里,瑟瑟發抖地把頭埋到膝蓋上,手中死死地攥住已經皺得不成樣子的鋪蓋,冷汗一滴一滴地從額角上滴落,沾濕光滑細緻的綢緞。


  楊武雖然算不上個聰明人,可他也知道察言觀色,也能分得清是非,能辨得清黑白。


  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木雨並不是什麼好人。


  在一開始遇上木雨的時候,他急需給自己籌謀一個不太好的名聲,最好是偷雞摸狗雞鳴狗盜的事情都干過一通,他才能讓木雨看得見他。


  多新鮮吶,想著法子地做壞事,才能吸引到這個老東西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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