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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238.不孝子 老父親

  正月初十,在家裏過完年,喝了幾場年酒後,郭永坤開著小奧拓,獨自一人離開市區。


  其實這些年,他每年都要回一次前頭山,也都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一來比較有空,二來順便能拜個年。


  幾乎已經形成慣例。


  從省城到前頭山並不遠,也就一百多公裏,隻因路不好,所以開了整整一上午。


  汽車還未抵達村口,遠遠便瞧見一大一小兩個人。似乎為了能看得更遠,小家夥騎著大馬,坐在大人肩膀上。


  “小坤,是不是來車了?”


  “對,白色的,好像就是幹爸那輛!”


  白色,那應該沒錯了。趙大龍心想,哪怕現在前頭山已經發展得很好,可轎車進村依然不常見。


  不大會兒,汽車便卷著塵土駛近。


  “小坤!”郭永坤搖下車窗揮手。


  現在已經習慣了,早幾年這麽喊總感覺很奇怪。


  “幹爸。”


  趙小坤臉上滿是喜悅,他每年最盼望的日子中,就有今天。


  幹爸對他極好,每次過來都會給他帶好多好吃的,還有連縣裏都買不到的稀罕玩具。他能做村裏的孩子王,這些零嘴和玩具功不可沒。


  他也始終記得幹爸的話,並不吝嗇於與小夥伴們分享。


  “來,趕緊上車。”


  值得一提的是,過去的前頭山大隊已經不複存在,現在叫作前頭山村,老支書趙福民退了下來,如今趙大龍就是村支書。


  汽車沿著入村的水泥路緩緩前行,望著道路兩旁的景象,郭永坤感觸頗大。


  當年他還在這裏插隊時,村裏沒有一間紅磚房,入眼的全是清一色的土磚屋,各種破爛垃圾隨處可見,顯得貧乏而髒亂。


  而數年之後,這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幾乎家家戶戶都是紅磚樓,有些還是兩層的,到處都打掃得很幹淨,不少人家門口,都停著擦得鋥亮的二八大杠。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位於大山角落的村莊。


  它的村容村貌,包括居民的生活條件,早已超過普通的鄉鎮居民。


  這就是改革的偉力。


  倘若要找一個鄉村典型,來反應我國改革開放的巨大變化,前頭山村無疑最合適不過。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這裏現在每年都要接待不少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習隊伍,包括大小領導。


  “那是永坤的車吧?”


  “沒錯,去年就是這輛。”


  “媳婦兒,趕緊地,拿餅炮仗出來!”


  汽車一路駛過,火紅的炮仗響個沒完,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走出,朝著車輛揮手示意。


  如同趙小坤這樣的前頭山下一代,或許還不了解,家鄉的幸福日子從何而來,但老一輩人心裏門清。


  他們以這樣的方式,歡迎恩人回家過年。


  郭永坤雖未停車,卻將車速將至最低,同樣從車窗中伸出手臂,向大家招手回禮。


  心頭暖暖的。這也是他始終放不下前頭山的原因之一,這裏就像是他的另一個家。


  趙大龍家的紅磚平房外麵,今兒個無疑十分熱鬧,過來噓寒問暖的鄉親實在太多,搬空了家裏的椅子都不夠坐。


  所幸大家都沒忘記自己是莊稼人,也沒個講究,椅子讓給年長的人坐,稍微年輕點的在附近草垛子上薅兩把秸稈,往地上一墊,也就坐下去了。


  郭永坤從車裏摸出一條阿詩瑪,外加兩包大白兔奶糖,給大家分了分。趙大龍也抓出不少瓜子、蠶豆。


  大家有吃有喝,憶苦思甜,回憶著往日的有趣事,相聊甚歡。爽朗的笑聲響徹在蔚藍的晴空之中。


  臨到吃飯時,眾人又很識趣地結伴離開,幾位年長的老人,趙大龍拉扯半天也沒拉下來。


  很難得的是,這裏的民風依然淳樸。


  “大龍哥,怎麽沒見老支書?”飯桌上,郭永坤好奇詢問。


  往年他每次過來,趙福民總是率先趕來的幾個。


  趙大龍歎著氣道:“他現在腿腳不太方便,距離遠點走不動。”


  “什麽走不動呀!”郭永坤還未接話,一旁的小珍忍不住說,“那是沒力氣走,飯都不給吃,哪有走路的勁兒?”


  趙大龍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


  郭永坤放下筷子,蹙眉問,“怎麽回事?”


  前頭山有現在這樣的光景,老支書趙福民可謂居功至偉,更難得的是,他並沒有一直把著權利不放,在前頭山最輝煌的時候,卸下職務,將接力棒交到了趙大龍手中。


  否則以他在前頭山的威望,以及對前頭山的貢獻,隻要還能幹動,上麵根本沒理由使他下台。


  趙大龍咬著牙道:“還不是他那個不孝兒子趙愛國。以前老支書在位的時候,手上握有實權,他也沒少沾光,現在老支書退下來了,就完全不給好臉色看。他那個婆娘也是一樣,前段時間因為一點小事跟老支書鬧了不愉快,現在做飯隻做他們一家三口的,真不是個東西!”


  郭永坤眉頭緊鎖,趙愛國這個牲口,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記得自己以前還教訓過他。


  “那你們就不管管,你現在可是村支書。”


  趙大龍苦笑,“永坤,別人不了解,老支書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嗎?我已經不止一次提出來,讓他搬到隊部去住,那邊宿舍、食堂都有,可他就是不去。前幾天過去拜年,拎過去的東西,給的紅包,全都沒收,硬放都不行,當著麵就扔了。


  “他現在也憋著氣呢,說了,就是要死在那個不孝子麵前,讓他一輩子不得安寧。就別說我們了,連他幾個女兒都勸不住。”


  趙福民的性格,郭永坤確實清楚。他通過趙大龍一番話,便大致分析出趙福民現在的心態。


  他終歸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特別是在前頭山這一塊,大家都那麽敬仰他,甚至可以說,時至今日,這種敬仰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可誰曾想,偏偏家裏出了個不孝子,屢教不改不說,還變本加厲,連飯都不給他吃,這是多麽大的反差?


  他完全無法忍受,感覺老來無望,已然不想活了。


  “我待會兒過去看看。”郭永坤說。


  這種事情既然遇到了,他就不能不管,再怎麽說對方也是他的長輩。而且平心而論,如同前頭山的其他村民一樣,他對趙福民始終心存敬意。


  一個能將自己所有一切,獻給家鄉,獻給父老鄉親的人,當得起這份敬意。


  “我陪你一起。”趙大龍點頭。


  村子最東頭,有一棟唯一的兩層紅磚樓,這裏就是趙福民家。


  他那個懶漢兒子趙愛國,肯定沒本事建起這樣的樓房,據趙大龍說,前頭山這些年發展不錯,也賺了不少錢,過去趙福民在位時,每年的工資和獎勵也都不算低,那些積蓄全耗費在這棟房子上。


  他是一門心思想給兒子、孫子,一個更好的家,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棟他用棺材本建起來的房子,如今卻連住的資格都沒有。


  樓房右側沿著牆壁起了一間瓦屋,牛欄那麽大,就是趙福民的住處。


  這間房倒是他兒子趙愛國自掏腰包建的。


  “大龍哥,趙愛國家隻有三口人吧?”


  “沒錯。”


  “可這棟樓房,三大聯,兩層,至少有六間臥室,他們一家三口每人睡一間,還能餘下三間,有什麽理由把老父親趕到旁邊的牛欄?”


  趙大龍緊了緊拳頭道:“礙眼唄。這人跟人一旦不對付了,別說住在一起,看著都礙眼。”


  郭永坤積壓有一陣的怒火,在胸腔中狂躁,欲要噴薄而出。


  禽獸!


  樓房的門半掩著,門外空地上,正有一個穿著新衣裳的小男孩在玩陀螺,鞭子掄得啪啪響。


  “孫子?”郭永坤問。


  “對。已經八歲,懂事了,可你要明白,有這種父母教育出來的孩子,跟老支書並沒有多少感情。”


  郭永坤沒有搭話,踱步走過去,喚道:“小子。”


  “幹嘛?”趙達收起小鞭子,好奇打量著來人。趙大龍他自然認識,但說話的這個,就感覺有些麵熟,卻沒印象。


  “吃飯了嗎?”


  “吃了。”


  “你爺爺吃了嗎?”


  “我媽說他不用吃,好多幹部給他送東西呢,都吃歪嘴了,小氣鬼,也不給我吃。”


  “你沒去看看?你怎麽知道你媽說的就是真的?”


  “我才不去呢,我爸說他那屋裏有蛇。”


  “你們老師沒告訴你,冬天蛇要冬眠嗎?”


  “是哈!”趙達眼神一亮,他最怕蛇,所以爺爺那個小屋他幾乎沒進去過,眼下冬天,肯定不會有蛇。


  “走吧,一起去看看。”郭永坤說著,拍了拍他的腦袋瓜。


  兩大一小來到小屋前麵,門關得很嚴實,郭永坤看了眼趙達,指了指門。


  “啪、啪!”趙達會意,拍手敲門,“爺,爺,開門。”


  “小達?”屋裏傳來聲音,有氣無力的樣子。


  “是我。”


  “你、怎麽過來了?”


  “我來看你呀,現在蛇冬眠了,我不怕。”


  木板門被推開的速度,比郭永坤想象中要快得多。一張蠟黃的老臉湊出來,臉上有種難以抑製的欣喜。


  不過當他注意到還有倆人時,表情又很快收斂,與此同時,佝僂的背不自覺挺直,還下意識整了整披在身上的破棉襖。


  “永坤回來了。”亦如當年的口吻。


  “是啊,老支書。怎麽,不請我進去坐坐?”


  “要不就外麵聊吧,屋裏有點亂。”趙福民說著,跨過門檻走出,屋內黑乎乎的,從外麵很難看清具體景象。


  到底寒酸到何種程度,以至於都無法忍受讓別人看見?

  他正要隨手帶門的時候,趙達卻往門縫中擠,“爺,讓我進去,外麵冷。”


  趙福民哦了一聲,將他放了進去。隨後笑著對郭永坤二人示意,“逛逛吧,正好我也睡得腰酸背痛。”


  郭永坤點點頭,沒有去傷害他心裏僅有的一絲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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