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拜訪
單父城城主府坐落於整座小城的正中央位置，典型的前堂後院建築，前後五進的院子經過歷代城主的不斷改建、擴建和修繕，顯得極是闊大而豪奢。
單父城的現任城主姜奎到任已經四年有餘，任期還剩下不足六年，據說他雖然只是大魯王朝姜氏家族的遠支子弟，在家族中卻是比較受重視的，因此才得以享受嫡系子弟才能有的出仕的權力，而在他到任之後，雖然除了收稅、剿匪、管理治安等諸事之外，其他事情幾乎全部不管，但因為他姜氏子弟的身份，即便本地的三大世家在城中很有威望、也很有實力，卻仍是不敢忽視他的存在，雖不至於畢恭畢敬，但每有舉動，也必都過來他的城主府報備一下。
可以說，他是單父城內即便連三大世家都必須忌憚一二的存在。
而此時，楊朝芳已經在城主府的前廳內整整坐了半個時辰了。
他是楊氏家族家主楊連璋的嫡長子，今年四十來歲，闊面、鷹鼻、長身，若站起身來，至少能比普通人高出一頭去，一副過胸長髯飄然有威，眉毛粗重、斜插入鬢，眉下雙目炯炯有神，即便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足有半個時辰，卻仍是腰桿筆直，渾身上下，滿是一副桀驁之氣。
這些年來，隨著楊連璋的逐漸老去，諸事都已經不再過問，而是甩手交給了楊朝芳，所以可以說，事實上他早就已經成為楊氏家族的家主了。
而在半個時辰之前才剛剛結束的楊氏家族會議上，也正是他以自己這些年在家族內積累起來的絕對威嚴，力排眾議的選擇了先與城主府溝通一下，然後再採取下一步的行動。
看到長子的屍體之後，他臉上連一絲的表情都欠奉，內心也並無多少傷感，但是當看到自己的老父親一聲不吭地躺在軟榻上、那條腿斷成好幾截的凄慘模樣，他心裡卻有著遠超其他所有人的憤怒——正是因為自小便無比崇拜自己的父親，所以即便這些年裡老爺子好多次說過要把家主的位子讓出來，卻都被他給婉拒了，在他心裡，老爺子就是神，就是整個楊氏的圖騰。
但是現在，不但他的兒子被殺了，連他無比崇敬的老父親，也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打斷了腿。
對於他來說，對於楊氏家族來說，這是一種巨大到無以言喻的恥辱！
但是從頭到尾，哪怕是看到老爺子一言不發躺在軟榻上的那一刻，他臉上都並沒有任何憤怒的表情——他從小就習慣把一切都藏在心裡。
此時在城主府的前廳內枯等了半個時辰，他臉上仍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沉默表情，連絲毫的不悅都沒有。
楊世吉就站在他身後，眼看半個時辰過去了，城主府連個人都沒出來，他忍不住道：「大人，咱們還要繼續等嗎？」
楊朝芳聞言毫不猶豫地道：「等。」
楊世吉猶豫片刻，道：「我就不信姜奎真的出去打獵了，媽的，這大冷的天，誰會跑出去打獵？他這就是在晾著咱們，我看他根本就是不想插手這件事！其實，大哥，只要咱們聯絡了王家，兩家合力，足以把陳家給連根拔起了吧？」
「王家？王家是可以聯合的。」楊朝芳道。
頓了頓，他又冷冷地道：「至於打獵……你怎麼知道現在城主大人是不是在接見陳橫江？」
楊世吉聞言先是愕然，然後道：「讓您這麼一說……還真是有這個可能？他媽的……陳家還想惡人先告狀不成？」
楊朝芳在凳子上坐著，身子紋絲不動，只是淡淡地道：「誰是惡人，誰先告狀，都無所謂，關鍵要看城主大人最後支持的是誰。所以，等。」
楊世吉聞言不說話了，深吸一口氣，規規矩矩的站好。
片刻之後，一位管家模樣的人大步進了前廳，看見楊朝芳，他快步過來，一邊走一邊打躬，陪笑道：「哎呦，楊老爺，叫您久等了，那個……小人已經派人出去通知城主大人了，那邊還沒回信，不過我想，城主大人一旦接到消息，肯定會立刻趕回來的！要不，您再繼續等一會兒？」
楊朝芳連站都沒站，聞言只是淡淡地點頭，道：「勞煩了，那我繼續等。」
那管家見他冷著臉，便也沒敢多說什麼話，徑自退了出去。
…………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
城主府內沒有絲毫的動靜。
這時候，卻有一個穿著城主府內小廝服飾的人突然溜進來，楊世吉見狀一愣，正要喝問，楊朝芳卻突然抬手沖他擺了擺手，楊世吉便愣住。
這時，那小廝走到楊朝芳身前，打了個躬，小聲道：「大老爺，小人都打探清楚了，陳橫江並沒來這邊府里，而且……城主大人也並未出去打獵。」
楊世吉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大哥早就已經在城主府內都安排好了釘子。
而這時候，楊朝芳聞言點點頭，那小廝很快就又溜了出去。
楊世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問。
於是兩個人一坐一站，繼續枯等了下去。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剛才來過的那位管家終於又過來了，他一進門就趕緊打躬，滿臉的陪笑，道：「楊老爺，剛有消息傳過來，我們家大人已經在趕回來的途中了。請您再稍等片刻。」
楊朝芳聞言，卻是突然笑了起來。
只是他那笑容里，卻有著說不出的冷冽意味。
然後，就在那管家吃驚的目光里，他突然長身站起，整了整衣服，淡淡地道：「等城主大人回來之後，煩請稟告一聲，就說楊某心念父仇，實在等不及了，既然城主大人不急，那麼，陳家的家產，就只好由我們楊家和王家一起分享了。」
說完了，他緩緩地一拱手，「告辭！」
然後便邁步向外走去，楊世吉自然快步跟上。
只是，走出沒幾步，他卻突然發現，楊朝芳的步子看上去走的很急，其實卻……非常慢。
而就在兩人出了前廳、過了中庭之後，卻突然聽到大門口傳來一陣喧鬧聲，有個聲音在大聲問：「楊大兄可還在家？可曾奉上我的好茶？」
楊朝芳的腳步倏然停下。
站在他的身側落後一步，楊世吉從他臉上清楚地看到了一抹得意的冷笑。
然後，腳步雜沓響起，一身勁服的姜奎出現在兩人的視線之內。
他今年年近五十，據說修為不俗，很有可能是第六重剛柔境界的高手，身材高大，闊面重頤，聲音洪亮，看他此時的打扮，倒真像是出去野獵剛剛才回來一般。
離得老遠，他就大聲道：「老弟贖罪，愚兄回來遲了！」
走到身前時，他見楊朝芳飄然欲拜，趕緊快走兩步攙住他，說什麼都不許他施禮，連帶著擺手讓楊世吉也不必參見了，只是一臉憤慨地道：「回來的途中，我才剛剛得知，陳家人近來實在是越發囂張了，簡直就是沒把本城主放在眼裡！上次他們家裡內亂，死了那麼多人卻只是給本城主打了個招呼而已，就不說他了，可這一次，他們居然……聽說是陳家的六少爺陳昂，出的手？」
楊朝芳點點頭，道：「是他。」
姜奎聞言握拳擊掌，一副氣惱不已的模樣，大聲道：「豎子！豎子！」
又問：「楊老爺子的身體怎麼樣了？可有妨礙？」
楊朝芳照樣淡淡地道：「謝城主大人關懷，家父斷了一條腿，雖然可以接回去，但是……身為人子者，此仇不報，無言面對族中父老！」
「說得對！」姜奎再次握拳擊掌，道：「這一次，本城主給你做主，陳家如此囂張，本城主不能再忍了！」
又道：「如果方便，愚兄想去貴府上去探望一下楊老家主，你看……」
「多謝大人拳拳盛情！」楊朝芳微微俯身道，「不過，家父身邊有幾位醫者和內人在照顧，性命無憂，眼下當務之急，是為他老人家報仇！」
「嗯！」姜奎點點頭，「那麼……這樣！」
頓了頓，他道：「煩請老弟去寫一份告官文書來，愚兄立刻就批，然後，本官將親率本城官兵前往彼處緝拿之！另外，還要請老弟立刻召集貴家族中的高手，屆時當環伺於側，以防陳家人狗急跳牆！」
楊朝芳聞言略躬了躬身，道：「敢不從命！」
扭頭看了楊世吉一眼，他道：「就按照城主大人的話，立刻去寫文書，並傳我的話，將家族內現在能召集到的所有第四重匯元境界以上的高手都召集起來，聽候城主大人的命令！」
楊世吉拱手稱是，轉身便欲走，但就在此時，卻突然聽得城主府門口傳來一陣哄鬧，然後，便有一個楊家人沖了進來，顧不得身後還有兩個持劍士兵在追著，他一看見楊朝芳就立刻大聲喊：「大老爺，二老爺他們命小的來，請您趕快回去！」
楊朝芳聞言眉頭一蹙，心裡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姜奎扭頭沖那兩個門口的士兵擺了擺手，那兩個士兵便停下追逐，納劍入鞘之後，轉身回去了，而那個楊家的報信人則快步跑過來。
眼見有其他人在場，他欲言又止。
楊朝芳深吸了一口氣，道：「說。」
那人猶豫了一下，道：「回稟大老爺，府中奉命去了王家的人回來說，王氏的家主大人王子服不在家。但是剛剛傳來的消息，說是王子服大人在半個時辰之前就去了陳家的大宅……」
楊朝芳聞言一愣，然後就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轟的一下子炸開了。
回過神來時，他第一時間向城主姜奎看過去，卻發現他微低著頭，眉頭緊緊地皺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這一瞬間，楊朝芳的心中再次咯噔一下子。
「咳……」
咳嗽了一聲，姜奎率先打破了當下的沉默局面，臉上卻突然沒有了剛才的義憤填膺，反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遠意味，他只是淡淡地道：「還是家裡的事情要緊啊，楊大兄，要不然，你先回去處理一下？」
楊朝芳聞言面上表情毫無變化，袖中的雙手卻是忍不住緊緊地握緊了。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失去的不只是王家的同盟，甚至連剛才還想要進來分一杯羹的姜奎，也已經不會站到自己這一邊了。
可奇怪的是，此時他心裡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該怎樣去痛恨王氏家主王子服在關鍵時刻的反戈一擊，也不是該怎樣指責城主姜奎的見風使舵，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一個模糊的少年人的形象。
「那一次見到他，是一年前了吧……」他心想，甚至已經記不起他到底長得怎樣一副模樣。
而現在，他知道自己卻已經敗在了這個少年人的手中。
不是他的父親，也不是他背後的家族，是他！
是這個只有十七歲，卻已經突破剛柔境界的絕世天才，才讓王家在關鍵時刻選擇了反戈一擊，因為王子服清楚的知道，跟自己站在一起，得到的只有現在，而跟陳家站在一起，得到的卻是未來。
而當三大世家中的陳氏和王氏正式站到一起之後，即便姜奎是城主，是姜氏子弟，也不會再跟自己結盟了。
十七歲的……剛柔境界高手啊！
他的未來，還有誰會懷疑？
沉默地走出城主府之後，站在大街上，楊朝芳仰首望天。
這一刻的楊朝芳面如寒冰。
這一刻大街對過的屋瓦上有尚未消融的冰雪正迎著太陽散發出冰冷刺目的晶瑩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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