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敞開
劉釗的話令她心頭生出多般念想,一時愁緒湧上來,不免面龐黯淡。
如果能夠選擇,她絕對不想過這種整日里猜來猜去的生活,然後事實上,在這種時代背景之下,她無法選擇自己的歸處。唯獨能做的,在她的歸宿里,盡量做到令自己順心如意。
先前本想著劉釗厭棄她身寬體胖,她反倒稱心如意,端的是在一旁悠悠哉哉,現如今確實不能。
剛才和劉釗說想要一處安逸僻靜之所時,他反問自己的口氣,儼然是明了她說的……不過天真話。
在皇宮裡之內,每個人都是一顆螺絲釘,有大有小,劉找是大的那一顆,有著主導權的首腦,而她……則是小螺絲釘,輔佐大的一起運作,卻是極容易被替換的。
在心裡想過,宋福寶深深吸氣,將內心那因為劉釗一句話而涌動的心思按捺下去,抬起頭來,凝視著劉釗的眼神是平靜,也帶著一絲辨別不清的複雜神光。
「皇上說的對,在這宮裡頭,福寶確實做不到置身事外。可饒是這樣……難道連想都不能想嗎?」
她從未曾說過要逃避什麼,就像之前第一次見劉釗的時候,她最後仍舊是露面出聲了。
就像前陣子汝平任性的過來時,她同意做出了應對。
即便……面對來勢洶洶的汝嘉長公主,她也從善如流的解決了。
而宋福寶明白,這些都不過只是開端而已。
在她任命為皇后的那一刻起,想必,還會面對更多波折和磨難。
在外人眼底,她是脾氣好,性子軟,從不對人說重話的,而她也願意給人以一種溫善親切的形象。
可這從不代表,她是一個好欺負的。
劉釗似乎是覺著……她這樣子,是一種守株待兔般的認命。
她畢竟不似他是皇帝身份,有一分威嚴立身,而她,不管是面對他,還是太后,都必須謹言慎行。
他想看到一個天真爛漫,暢所欲言的宋福寶,那是不大可能的。
但她會讓他看到,她會把自己料理好,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僅此而已。
劉釗眼神凝視著她,她的眼神像揉著一絲幽藍色火焰,是萬籟俱寂之下一盞平靜的燭燈,卻令人心境格外寧靜祥和。
他想,這丫頭果然是宋老狐狸生的,也學了幾分她大哥應有的氣派,單撇去這外貌,倒是不悲不吭,輕易不會委屈自己。
居然有些放心了些。
劉釗微微晃了一下頭,垂首時聲音低沉,有些輕:「宋福寶,你可是很厭煩朕?」
厭煩?
劉釗竟會用這種字眼……
宋福寶眼底快速閃過一道詫色,當即回道:「不……皇上,福寶不敢生這種念頭。」
「是不敢?而不是不會。」分明一個少年人,心理年齡比她還小了好些,可卻老道的嘆息搖頭,似乎頗為無奈,「每次朕過來,你眼裡……總透著不情願。朕看得出來……」
少年的聲音清晰有力,那樣直接的就將宋福寶的內心給揭露出來。
宋福寶陡然之間失了聲。
說來並不是厭棄,而是這種不平等的關係之下,心底難免生怨。
很多時候,他有權利說的那些話,她卻沒有資格。
這種情緒逐漸堆積,變有些義憤難平,或是心灰。
直到今日劉釗這樣赤果果的挑明,宋福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話。
就算她說,她其實不討厭劉釗,可是……也並不喜歡。
一個不咸不淡的人,要成為自己的夫君,因身份而避之惶恐,誰又能生出那種心動的情愫來呢?
劉釗大約是不明白她這種複雜心情的,他的眼底似乎有幾分困惑。
對啊,他是皇帝。
天下之主,多少人趨之若鶩,她卻不甘不願……
而且,她不是天仙之姿,甚至有些其貌不揚,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
微微攥了攥手,又很快鬆開了些。
是因為得不到理想中的重視,而生出這樣一絲可恥難堪的念頭,連劉釗都不願再去琢磨他此刻這種心思了。
他嘆了一口氣。
宋福寶在他說完那句話后始終低著頭,沉默的氣氛,被劉釗一聲說不出滋味的嘆息中結束。
「朕大概……是從一開始便想錯了你。」
聽到這句,宋福寶覺得奇怪,終於抬起頭,注視劉釗。
劉釗的眼神,不像之前那樣,宛若獵物般盯著她,而是轉開了去,視線里夾著一絲迷惘。
「朕似乎對你……」
話沒完,緩緩纏繞在嘴邊,令人撓心撓肺的想聽到之後的,可他卻始終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轉過眼來。
對上他一對流光溢轉的眸子,彷彿很多情緒都放在裡頭。
心,嘭的一聲跳。
宋福寶快速垂下眼,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彷彿都是從一分興趣而展開。
從未知而產生好奇,到想要慢慢深入了解,最終淪陷在自我摸索的情緒里。
她不相信短短几面就會令他改變初衷,相反,她仍認為,劉釗只是對她太好奇了。
一個少年的好奇心理,彷彿能持續很久,很漫長。
她本來也當是一時興起,但顯然……從劉釗對她說的話,和重重跡象,彷彿正在逐漸發生一種質變。
她輕輕吐了吐氣,將繁雜紛擾的思緒拋去,視線定定地看向劉釗:「若皇上想……福寶可以做好一個賢內助。」
劉釗打眼看去,她眼神澄靜,像是一汪清澈的泉水。
她終於肯透露出她一點意思出來,而不是叫他去猜。
少年心想,這丫頭……是不是稍微有些鬆動了呢?
想過,劉釗又覺得好笑,她本該是那個來討好自己的人,如今倒是他反過來揣摩她,令她放鬆下來,嘗試著能夠接近自己,這種轉念……之前的劉釗,怕是從來連想都沒設想過這種場面。
真是……令人心酸,又有一種奇異的興奮感。
劉釗沖宋福寶勾了勾唇,淺笑一聲:「朕曾說,不會去勉強人做什麼。就像現在,朕會和你這麼說,也是想知道你內心真正的想法。福寶,朕從不是猛虎,你由心而來……朕不會責怪你。」
「現在誰都不在,皇上才同福寶這樣講。等到別個有人的地方了,皇上又會換一番說辭的。」她說著,口吻里似乎還藏了一丟丟小委屈。
像皇帝這種生物,才是說話不打草稿,能隨心而來的人。
就算他反悔了,誰又敢置喙半分?
要她輕易信了他的話,那才是信了邪!
宋福寶可不傻,不會被勾兩下就上當。她嘴上佯裝著,顯然劉釗那番話,她不受用。
劉釗仔細觀察著她面上表情,心裡忽而有點痒痒,才這麼點大,裝起來倒是一套一套的,可一絲撒嬌意味裹在話語之間,少年的心輕輕軟軟,像是被一片羽毛瘙過。
不由地輕咳一聲,正了正聲道:「你很了解朕?」
「不……福寶不了解皇上。福寶只是覺得……帝王都是如此。」劉釗處在國家領導人的這個位置上,他的日常性格,其實沒那麼重要。
「帝王皆如此?」劉釗愣了一下,旋即帶著幾分錯愕的表情,失笑了一聲,「他們如此,朕就如此?你看待人或事,難道就憑著一份感覺不成?」
「有時候直覺……是很靈驗的。就像福寶覺得皇上……」好似突然察覺到自己失言,談話內容正朝著一種微妙的氣氛進展,宋福寶趕忙止住話茬,低頭咳嗽了一聲,來掩飾自己滔滔不絕下察覺出的尷尬情緒,「福寶不該議論皇上,福寶不說了。」
「朕不需要你在朕面前裝乖巧。」劉釗定定看住宋福寶。
「福寶……」
「不要說不敢。」劉釗截斷她的話,彷彿知道她會說怎樣的話來反駁自己。
宋福寶無語了,堂堂帝王……怎麼忽然間,竟然給她一種小無賴的感覺來?
下意識的咬了咬下嘴唇,思量半晌,宋福寶才繼續說道:「那……皇上想福寶怎麼說?」
「憑你的直覺。」
頓時舉一反三,把難題重新拋給她來。
剛才就不該一時失察,快嘴說出那種話,讓劉釗抓住機會。
明明知道這小少年對她興味盎然,研究著她的一言一行,被逮住小辮子就會糾纏不清。
果然,他好似找到趣味的點來,逼著她說些不該說的話。
不說,他不樂意,說了……他也不一定樂意。
真是兩難之境啊。
「皇上在強人所難。」唇上被咬出凹陷的痕迹來,顯出她內心的糾結情緒。
劉釗將她那為難的表情收入眼底,態度卻輕鬆隨意:「朕不是說過,朕不會吃了你。」
宋福寶抬了抬眼皮子,瞅了一眼劉釗,還不如把她洗乾淨煮了吃了了事,省得她滿腦子都要琢磨著怎麼回應他的步步緊逼。
她搖了一下頭,目光頗深:「皇上的意思……是想看真性情?」
「對……在朕允許下,不會因此惱怒責罰你。所以……你儘管安心,不必拘謹。」
劉釗再三保證。
宋福寶心頭微亂。
幾回對話下來,她彷彿越來明白劉釗想要什麼。
可她不確定,在得到他想要得到的那種模樣后,會不會隨之而改變?
人心善變,特別是在這深深高牆之下的皇宮之內,人心嚴密,難以捉摸,她不想應輕信而落得凄慘下場。
也許她這個思想,是有些危險而不討喜的。
可誰又知道呢……這宮裡危機四伏,說不准她就遭重了。
安生呆在宮裡,也有人不停上門找茬,更別說主動出去,顯露在外,言行舉止更被人盯梢著,不得出錯。
思及此,宋福寶忽腦中閃過一道光,好似豁然開朗。
她是如此……劉釗亦是如此了。
這少年心思,想來比她更複雜難懂,作為皇帝,何嘗不比這宮中任意一人更要看人眼色,觀察入微?他再三強調讓她不必在他面前偽裝,想來……他也是膩了這種虛與委蛇的面貌。
今次與他交談,好似又重新對他有一種新的認知。
宋福寶深深吸氣,她想,對劉釗……就像最開始的劉釗對她,是存了一定偏見的。
也許換一種思想,就會產生不一樣的感覺了呢?
終歸這少年是她未來夫君,那些她不願設想的場景……在將來,終將會發生的。
那時候冷冷淡淡,豈不是更難受?
想過,宋福寶覺得一味抗拒,固守自封的思想似乎也不太好,不如嘗試著去接受一下,改變思路,興許會更好呢?
她眼底升起一簇光來。
劉釗看到了她眼底的光火,像是夜裡忽然亮起的燈,清明亮徹。
心底悄然一動,他牽起唇角,一絲弧度上揚,流轉著一抹溫軟氣息。
劉釗留給她時間思考,而宋福寶終於想通,目光重新落在劉釗臉上,而不再是剛才迷茫低落,複雜難言的情緒了。
她想,她該給劉釗……還有自己,一個正式雙方關係的機會。
宋福寶笑了笑,她笑起來有種糖糕般軟糯的感覺,令人覺得十分舒服。
聲音也好聽,纖細柔軟,又顯得清澈乾淨:「皇上說……之前從第一面起看錯了福寶,那現在……皇上了解了嗎?」
了解了嗎?
了解一個人,不是三言二語,也是幾面就能夠達到的。但願意去認真的聆聽對方說的話,這大概……就是很好的兆頭了吧?
少年笑了一下:「你之前一會不敢面對朕,一會又敢在朕面前直言不諱,如今卻問朕了不了解你?朕覺得……來日方長,不了解……那就慢慢了解。你說是不是呢?」
他應該還是有些了解她的,了解她面對他時那種無法傾吐的難受和怨氣。
她從不把自己真正當他枕邊人看待過,就像她對相親那種模式,完全不感興趣。
不是她自己找的,而是被人強迫塞來的,她怎麼會心甘情願呢?
從開始的相看兩生厭,如今劉釗主動的開口,這樣,也算一大進步了。
宋福寶彎眼一對圓眸盛滿笑意:「也是,那如果……福寶往後有想說的話,真的可以在皇上面前說出來嗎」
「你想的話,不是大逆不道的話,朕會聽。」
「大逆不道的話……比方說?」
「比方說……謀逆,篡位……」
宋福寶吃驚的張了張嘴。
劉釗瞧著她那模樣,頓時笑出了聲:「朕說笑的。」
「……」
這少年……
他笑得很歡,幾次見面,頭次見他笑得這樣暢快。
宋福寶的心輕微一軟,她做的……應該是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