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變天
冬日的雪夜總有股清冷的味道,林池寢殿外掛著的幾盞宮燈下,周瑾長身立在早已被時光打磨得光滑的石階上,腳下是純白的雪,綉著青色雲紋的長袍上也落了幾片雪花,她有些懷念地看著熟悉的庭院,身後的寢殿內,依稀傳來林池與阿恨的笑聲。
這樣冷的天里,她只穿了件單薄的春袍,卻絲毫不覺得冷,這不僅僅是因為身體太好,也是因為從心臟的地方一直傳來溫暖的感覺,這股溫暖通過自心室中流進的血液而傳到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只感到一種融融的暖意。
「傻站在這裡做什麼?你都不會覺得冷的么?」林池走出來時,便看到穿著白色雲錦長袍的女人安靜地立在廊下看雪,她的背影雪松一般挺直,又泛著股青竹的秀美,她幽黑的髮絲服帖地鋪在背上,一直垂落在腰間,本應十分清冷,但在宮燈的光下,顯得又有些和尋常不一樣的溫暖。
可她穿的真少吶,少到林池只是看一眼都會感到一陣涼意。這袍子是皇宮常有的制式,本來是裙子的一種,但因為將其中一些繁瑣的裝飾捨去了,讓周瑾穿來,卻更像是前朝時那種浸著江南古風的雲袍,別有一番風流的滋味。
這是春衫,可以穿來睡覺的一種,但是放在冬日,就顯得不合時宜了。
輕蹙著眉,林池不假思索地走上去把她拉進了殿中,周瑾的手像塊冰似的涼,剛一抓到她的手,林池便冷得縮了縮指尖,不小心在周瑾手心裡撓了下,卻沒有放開周瑾的打算。
「只是去洗個澡,怎麼就把自己弄成這幅樣子?現在是冬天,你穿著春衣是要表現你身體很好么?」幽幽看了她一眼,林池伸手幫她把肩上的雪花撇去。
周瑾卻沒想到林池會因為這種小事而不高興,她一個人早已過得不知寒暑,冬天和夏天,對她的唯一區別就是冬天的話,軍裝外會加一件大衣而已,其實,大衣也是可以沒有的,只是她不想顯得自己太特殊,便也會注意一些。
「浴池離寢殿只幾步路,我上一次在這裡住還是夏天,浴殿里只有我的薄衣。」低頭望了林池一眼,周瑾目光柔和道。
其實是不論春秋,她都只穿得這麼薄。
「侍女們懈怠到這種程度了么?」林池有些不解,從前她在宮裡的時候,這些事情侍女們不是會處理得很妥帖么?
周瑾彎唇笑了下,如冰湖融雪般令人痴迷。
她沒有告訴林池,自從林池走後,雖然她一直住在林池的寢殿,但早已將侍女們都調走了。
這裡是林池從小長大的地方,林池在這裡留下的痕迹太多,但一年又一年過去,那些痕迹終究會變淡,而不相關的人的存在無疑會加速這種變化,所以後來,她就不再允許旁人進來了。
林池跑得太遠了,在遙遠而陌生的聯邦,她和林池一樣沒有任何根基。她不能動用屬下去尋找,考慮到林池在聯邦的安全,也不能大張旗鼓去請聯邦的地下勢力幫忙,在一開始完全不知道林池消息的兩年裡,她總是忐忑不安的。她心疼於林池對自己的心狠,也心疼於林池在陌生國度將要遇上的各種問題,最重要的是,她害怕林池出事。
最初的那幾年,她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年才能把林池找回來,她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以一貫的冷靜順著一開始的那根藤去摸瓜,果然,通過對那些地下商人的地毯式搜索,她最終還是找到了林池。
而一樁樁事情下來,她終於將林池帶了回來,從林池回到帝國那一刻起,過去她所承受的那些壓力和傷痛似乎都離她遠去了,她不再糾結於多年前的莽撞,也不會在意林池曾經在她心口留下的傷痕,更不會去想她到底為林池付出了多少。這段感情里,她比林池大上五歲,又是先愛上的那一方,且又受了皇後娘娘的恩情,她護著林池,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么?
抱起跟在林池後面跑出來的女兒,周瑾又突然想到。
至於林池一直想知道的那件事,她從沒說出來的打算。她不後悔殺了皇帝,也不後悔在那之後對皇族進行了清洗,皇權就是這樣的殘酷,當年前太女被殺,她的母族也沒有保全,全數被斬於刀下,她當年所做的事情,不過是遵從皇後娘娘的遺願,為先太女報仇罷了。
但她愧疚於皇后的死亡,她早該發現的,在政變被醞釀的那段日子裡,皇後娘娘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手中的力量全數交付於她,這在現在看來,多麼像是在交代後事。
如果她當時能周到一點,如果她能在皇後娘娘說出「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時候就猜到娘娘想做什麼,娘娘是不是就不會死了?林池說的沒錯,她殺了林池全家,皇後娘娘雖是自殺,可如果不是因為當初她向她質問她的戰友的死亡,那個溫婉而隱忍的長輩,也許就不會死了。
是她,的確是她害死了皇後娘娘,她又有什麼臉面去給自己辯白呢?
況且,林池的身世太過驚人,那些上一輩的恩怨,早在他們都死去時就該得到終結了,她為什麼要再去把傷疤掀開,讓林池也感到痛苦呢?
她不會說的。
皇後娘娘,她把林池交給自己,選中了自己來報仇、來保守這個秘密,應當也是不希望這件事情影響到林池吧。
寂靜的黑夜中,周瑾自夢中醒來,不安地朝身邊看了看,在看到身旁睡著的林池和小恨時,看著窩在妻子懷裡睡得正香的小女孩,又看著同樣睡得香甜的林池,那種時時折磨著她的不安彷彿離她而去了。
凝眸注視兩人半晌,周瑾朝她們靠了靠,又為她們把被子拉上去一些。
「元帥的車,直接開進了皇宮裡?」夜已深,卻還是有人無法入睡的。
柳家,柳源的書房裡。
柳源站在堆滿了案卷的書架旁,一再向下屬確認。
「是的,直接開進了皇宮,與她一同回來的那個神秘女人也進了皇宮,這之後的事情就無法打聽出來了。大人,宮中被元帥經營得鐵板一塊,沒有可插手的縫隙。」
「你也算是儘力了,下去領賞吧。」柳源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下屬便恭敬地彎著腰退了出去。
柳源又思索一夜,在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時,撥通了某個很久沒用的電話。電話響了幾聲便被接通,從中傳來一個略顯老氣的聲音:「柳大人。」
這時候已經快到上朝的時間,即使元帥不在,小皇帝依舊日日要端坐在大殿上聽他們述職的,因此柳源倒也不擔心打擾了電話那頭的那位大人——左相大人。
左相大人和他們這些僥倖存活下來的皇黨不同,他是光明正大的皇黨,卻也是唯一一個不必擔心會被元帥株連的。因為左相大人恰是皇後娘娘的父親,也便是林池皇女的外公,當今的小皇帝的曾外公。
外人如何看待元帥和林池皇女這段不示於人前的感情,暫且不論,他們這些知情、並且直接參与的人實在能夠直接感受到元帥對皇女的深情。很多時候柳源都在想,如果不是元帥深愛著林池殿下,那麼以元帥誅殺皇室成員的雷厲風行,雖然頭上掛著國丈的頭銜,左相大人也無法在多年前的那股風暴中保全。而元帥當真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明明是她一力殺死了帝后,卻還敢重用左相,甚至還敢將五個輔政大臣的位置給一個給左相。
而左相的態度也常常令人捉摸不透,一方面,他不怎麼親近元帥,甚至也很少在閑暇時間出現在小皇帝面前,但他也從不在後面拉黨營私,該他做的事情,他一樣不拉地做好,彷彿還是多年前的那個兢兢業業的左相。
沒有經歷過喪女之疼的左相。
如今幾乎已經能夠確定皇女殿下回來了,柳源思前想後,還是想要同左相大人說一聲,林池殿下是他的外孫,當年,殿下能夠逃出來,左相大人出的力也是最多的,如今殿下回來,無論如何都該讓他知道。
「左相大人,殿下她,回來了。」柳源沉聲道。
「你說什麼?」那頭傳來老人的咳嗽聲,左相似乎被這個消息驚到了。
「沒錯,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元帥將殿下從聯邦『帶』回來了,現在殿下應該已經回宮。」柳源斟酌著用詞,他也摸不清殿下是自願回來的還是被抓回來的,但從她一直被元帥抱著的這點來看,似乎是被禁錮著的。
這樣一想,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若是殿下又要像多年前那樣被幽禁在深宮,他柳源便是再冒險救殿下出來一次又有何妨?
「咳,咳咳,你不要妄動,這消息還有待商榷,老夫想辦法去探探吧,看看是不是真是殿下。」左相沉思片刻,決定再去確定一下:「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不是完全的確定,你從哪裡得知的這消息?」
「說起來也是巧合,下官的侄女不小心看到了元帥從帝國帶了一個神秘女人回來,元帥這些年極少與旁人親近,人又是從聯邦帶回來的,下官便懷疑那是殿下。而元帥還直接把人帶進了宮裡,雖說不知道把人怎麼安置了,但如果下官猜的沒錯,極有可能就是帶回了林池殿下的宮殿。」
「這樣看來,真的很可能是她。」
左相捋捋花白的鬍鬚,渾濁的雙眼中閃過一絲快慰,倏而又變得擔憂。
如果真是殿下,那麼殿下落葉歸根自然是好的,但如果真是殿下,這帝國的天,怕是又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