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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瑾落清池(三)

  在上戰場之前,周瑾便見過很多死人。那些屍體死狀各有不同,有些是屬於身材健碩的大人的,也有些是屬於長期在街邊扒食的瘦弱小孩的,雖然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但當死亡來臨,表現在他們身上的東西也沒什麼不同,都是一樣的冰冷和僵硬。


  他們或許死於礦難,或者死於勞累,還可能死於飢餓,在偏僻的礦星上,物資從來不是充足的,身體好的、走運的能活著,運氣差點的,就只能為廣袤的墳場增添一兩個土丘。


  在千百次風吹雨打過後,連煢煢而立的土丘都不會再有。


  正因見慣了死亡,明白了那些冰冷的屍體也沒什麼可怕,周瑾第一次見到戰友就在距離她三步的地方被彈片削去了半片腦袋而立刻死亡時,心中並沒太多恐懼,只是一直充斥在鼻尖的火藥味與血腥味的混雜氣味,令她總是感到不適。


  只有真正上過戰場的人,才會完全清楚血液究竟是什麼味道。


  例如一截被埋在海底無數年的廢鐵,被撈上來時,表面全是斑斑銹跡,看起來,竟比已經完全腐爛的枯木還要死寂,此時湊上去聞一聞,那廢鐵所散發的味道便應當和血腥味很相似。


  同樣的充滿粗糲感的腥味,同樣的代表死亡的氣息。


  這種味道,一旦濃郁到了一定程度便極易令人反胃,只是那令人直接吐出來的到底是充斥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還是那血腥味道背後所隱藏的死亡,就很難說清楚。


  總之,首先接觸到戰爭的士兵會忍不住嘔吐,那不是稍微克制下便能制止的行為,而是劇烈到幾乎不由人控制的行為,在這種難以抑制下,他們會吐出胃裡的最後一點東西,甚至吐出胃液,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而很巧的是,周瑾所在的這個營地里,便以新兵居多。


  這群被看做是扶不起來的爛泥的新兵,在被逼著和反叛軍作戰時,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沒有逃過這一鐵律,而和一旁扶著小腹大吐特吐的她們相比,還能安靜地趴在匆匆挖就的戰壕中端穩槍朝著不斷朝她們這邊推進的周瑾無疑是個異類。


  她似乎,生來便是屬於戰場的。


  一開始,這種想法只在炮灰營中流行,而後來,跟著周瑾贏來幾場令人匪夷所思的勝利后,越來越多嘗到甜頭的人篤定這一想法,他們有些當兵已經很多年,有些直到一個月前還在繁華的都市裡浪蕩地生活著。而無論是哪種士兵,最後都心甘情願地追隨著周瑾,從小型的幾場戰役開始,一直到能夠決定戰爭勝負的大型戰役。


  周瑾也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兵一路往上升,直到成為了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少將。


  那時候,她還未滿二十歲。


  那時候,軍中無數人堅信著這一點:周瑾少將是天生的將才,也是最強大的戰士,她天生就適合戰場。


  可從沒人知道,其實周瑾很討厭戰場,見慣了死亡不代表能漠視死亡,對於周瑾來說,正因為太清楚生命的脆弱,才更懂得生命的可貴。


  可是在戰場上,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了。


  最開始到戰場上的那段日子裡,周瑾一直表現得十分冷靜,她甚至沒有為相熟的戰友的死亡而流過一滴淚,可那不代表不悲傷。


  周瑾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太習慣把一切都埋在心中,即使那些情緒幾乎把心刺得千瘡百孔了,她也只是把流出的血擦掉,默默等著傷口結疤。大概是年少時候她的眼淚從來沒被在意過、甚至偶爾還會為她帶來責罵的關係,她逐漸明白其實流淚只會顯露出自己的脆弱,只會加重家人的苦楚情緒,因此她便漸漸忘記了流淚,後來她可以盡情表達自己的情緒了,她卻發現自己早已沒了眼淚。


  這樣也好,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畢竟,也沒人真正喜歡看見眼淚吧?


  那些抱著槍躺在又冷又硬的行軍床上的日子裡,望著一片漆黑的帳篷,周瑾常常這樣安慰著自己。


  她是雙s級的alpha了,她身上背負著的是將周家從泥地里拔起來的使命,她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她的未婚妻,那個在她看來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子還在皇宮中等著她回去。


  她不能死在戰場上。


  於是她只能讓自己變得愈發冷硬,比身下這張床要冷硬,比少時在礦星上親手挖過的那些漆黑礦石要冷硬。


  要像寒鐵一般冷硬。


  後來,她好像真的把自己磨成了一塊鐵,她變得越來越冷,在戰場上對敵人下手時越來越乾脆,從前的那些掙扎和不忍,似乎也隨著手上性命的不斷堆積而消失不見了。


  一個人殺死第一個人時,總歸是很害怕的。


  但是殺死第十個人和殺死第一百個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同了。


  這樣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兩年,她第一次獲得了和家人通訊的資格,而她的第一個電話,沒有撥給自從從礦星上去到曜日便沉溺於首都星的奢華生活的父母,而是撥給了心中一直想念著的,她的小太陽。


  兩年時間不見,投影中的女孩兒長大了一些,只是兩年,她的骨架便如青竹般拔節長高了,不似曾經那樣軟綿綿微胖的一團,而是突然長成了個會羞澀地抿著唇笑的少女了。


  而即使是隔著遙遠的太空,周瑾也能感受到林池身上那股春風般和煦的味道,奇異的,在見到林池的那一眼起,這兩年來在戰場上磨出來的戾氣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彷彿寒氣遇上了陽光,再如何不甘也只能乖乖化為烏有。


  周瑾的心中,突然便得到了平靜。


  「瑾姐姐,你是不是很不開心?」兩年的不見並未讓兩人生疏起來,簡短地分別說了說自己的近況之後,林池有些疑惑地盯著她,直接問出了從一見面便想問她的問題。


  周瑾眼底的陰鬱也許能騙過其他所有人,但卻一定騙不過林池。


  這大約是因為這朵正含苞待放的帝國玫瑰太過純凈的關係,在她那裡,第一眼看到的,幾乎便會是事情的本真。


  她總能一眼便望到周瑾心裡。


  這大概也是一種特殊的連接吧,她懂周瑾,儘管她不知道周瑾為什麼而陰鬱煩躁,但她就是知道眼前的瑾姐姐不如看上去那樣毫無陰霾。


  覺得周瑾肯定是在戰場上受了傷了,林池當下便撅起了嘴:「早說了嘛,父皇不該把你放到那麼危險的地方的,他總是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卻一直不肯把你調回來。瑾姐姐,你是不是受傷了?」


  她是被一國的帝后捧在手心小心呵護而長出來的花朵,從小便不需要接觸任何陰霾,因此,如今雖然已經是十二三歲的年紀,卻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明明已經脫去了幼時的稚嫩了,卻還是不自覺地朝人撒嬌。


  偏偏無論是誰,只要被林池這樣既嬌又軟地望一眼,都要被戳中心中最柔軟的那塊肉。


  看著林池乾淨不染塵埃的眸子,周瑾的目光變得更加柔和,她笑著搖搖頭:「沒有,我沒受傷,我只是……只是精神上出現了一些問題,有些疲憊罷了。現在看到你,那些問題便都不再是問題了,你等我,頂多再有兩年我一定回帝都。」周瑾這兩年也在長,十七歲的她,不僅身高教兩年前要高,就連面容也有些細微的變化,這種變化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而發生在周瑾身上,便令人不得不再一次感嘆造物主的神奇。


  十五歲時的周瑾,長得已經足夠好看,而十七歲的周瑾,更是美麗得無可方物,僅僅兩年時間,上蒼似乎又在周瑾身上傾注了更多的心血,令她展露出一種似乎只應該存在於想象中的美麗。


  真如不小心落入凡塵的謫仙,只是瞧她一眼,便彷彿看到了世間最美的風景。


  如果不是周瑾的凶名早已遠播,恐怕,就沖著這幅絕倫的美景,都不知道要引得多少軍人犯罪。


  軍中,即使是alpha之間也不是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林池也差點迷失在了這美景中,但她還記得兩年前分別的場景,此時當周瑾的「兩年」一出口,她便皺了眉,可愛地搖頭道:「不成,你肯定又是在騙我,你兩年前就說頂多兩年就會回來的,可兩年過去了,你還是待在資流星上,連給我打個電話都不願意。」說到後來,林池已經是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


  指揮一場中型戰役都不慌亂的周瑾,竟然就在林池將落未落的眼淚下感到了無措,她伸手想去給林池擦眼淚,卻又想到這是電子投影,不由又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安慰道:「再信我一次,我之前沒到戰場,不知道真實情況的複雜。但現在不同了,我已經清楚了戰爭的走向,最多不超過兩年,我一定能回去的。」


  「那,那我就頂多再信你一次,兩年後你再不回來我就嫁給別人了。」林池委屈道,可她雖然看起來委屈,一雙漆黑眸子里卻滿是狡黠,看起來,之前的眼淚可能也是騙人的。


  這小東西學壞了,周瑾暗暗想到。


  「那可不行,你是我定下的媳婦兒,怎麼能嫁給別人呢?唔,如果兩年後戰爭還沒結束,那麼我就是當逃兵,也是要回去見你的。」周瑾又是一笑,她眼中有星辰的璀璨微光,這樣對著林池笑,立刻便讓林池臉紅了。


  「那你可要說話算話。」


  「你很想嫁給我么,池兒?」周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眼中滿是瞭然。


  林池的臉瞬間便漲紅了:「不,不要臉,誰很想嫁給你了。我,我就是,就是暫時沒見到更好的。」


  「比我更好的?那你恐怕永遠都見不到了。」周瑾眼中的笑意更深,看著林池愈發緋紅的臉頰,她的心中溫暖極了。


  「我不跟你說了!」林池羞憤地睜大了眼睛,可手指卻一直沒有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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