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回隆中
冰冷驟逝,手心漸漸變得溫暖。
我囁囁的抬起頭,道:“我本來是想隨意走走的,不想在此處遇見先生,我不是想故意偷聽的。”
諸葛亮沉默片刻,俯身提起一旁的紅燈籠,沒等他說話,我連忙討好著將燈籠自他手中接過,嬉笑道:“先生可是要回房了?我為先生掌燈吧?”
諸葛亮淡淡道:“不回房。”
我偏過頭正想問他要去何處,卻見諸葛亮已經邁出步子向前走去,我連忙提著燈緊隨在他身後。
……
當濃霧逐漸變得淡薄,朝陽自山頭升起,將沔水一道染作了紅色。
不知有多久沒來沔水了,當初與羅胤來時,沔水的葉子漸漸枯黃,輾轉飄落在水麵上,隨波逐流,一幅淒涼模樣。今日卻是枝頭新芽初生,柔柔的青色遙遙立在枝丫,任寒風爾爾,絲毫不曾動搖。
我想過諸葛亮會帶我去任何地方,卻獨獨沒有想到他會將我帶到這裏來。
“子歸,你可想家?”
在岸邊站了許久,原以為諸葛亮是不會打破沉默,卻不想突兀的一聲,像風亂了沔水,也亂了我心。
我默了默,風將我的長發揚起,許久我才喃喃道:“嗯……”頓了頓,又道:“以前想,現在不想了……”
以往在隆中時,顧爺爺的家便是我的家,而現在如果沒有了諸葛亮,我便也就沒有家了……
“先生……”我蹲下身子,將手中早已熄盡的燈籠放在地上,雙手環膝,低低喚了他一聲。
諸葛亮亦是低低應了一聲,仿佛自方才起便不知他的情緒。
“先生,我想顧爺爺了……”
隆中的一切沒甚變化,除卻原本就狹窄的小路被野草完全覆蓋,山上聽不見農夫的吆喝之外,低矮的花叢裏依舊有蝴蝶飛舞的身影和山澗裏清脆的流水聲。
諸葛亮總是喜愛幹淨,算是有一種潔癖。我本以為他不會走過這雜草叢生的道路,還想著尋出一道方便幹淨的捷徑,卻不想諸葛亮已然拉過我的手,將我的身子環住,隨即領著我向那姑且還能稱作道路的地方走去。
一路走來,他的衣裳被雜草上的朝露浸濕,月白的衣袖上染了些泥汙,他微皺著眉頭,卻依舊攬著我向前走,寬大的衣袖將我的身子遮住,將外界的東西一概抵擋在外。
我透過他的袖擺,看著他微蹙的眉頭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傻傻笑了笑,心裏被什麽填的滿滿的,或許叫做幸福……
走過了小路,遠遠望去,田野中光禿禿的一片,寥寥十幾座房屋參差的落在山頭上,房頂升起嫋嫋青煙,隱約能夠看到幾人在屋外或站立著或蹲坐著,雙手不斷的穿梭著,像是在編織著什麽。
諸葛亮已經放開了我,我又連忙離他遠了些距離,卻又不肯離得太遠,大約不過六步。
村裏人都知曉諸葛亮與黃月英未完的婚事,若是見著我與諸葛亮這副模樣,免不了要說一番閑話的。
不知怎麽,我心徒然升起一股委屈或是無奈感,偷偷向諸葛亮望去一眼,卻生生撞進他的含笑的眸子,他輕輕拍了拍我的頭,目光格外溫柔:“走吧。”
語畢,便抬步走向那村落。
我心中的憂慮一掃而光,連忙笑著跟在他身後。
漸漸走近,第一眼見到的竟是在村口蹦蹦跳跳的小三子,他穿著一身湖藍色棉衣,一雙黑色的棉鞋,睜著一雙總是閃著精光的大眼睛,拿著一隻草編的蚱蜢在一個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小女孩麵前得意的搖晃著:“你叫我一聲老大,我就將這個給你怎麽樣?”
小女孩的目光停留在那草蚱蜢上,盯了半晌,似乎沒有聽到小三子的話,隻是伸出一隻白白胖胖的小手,踮起腳尖想要去拿那隻蚱蜢,手剛剛觸到蚱蜢的一角還沒來得及將它握在手裏,小三子卻一個退後,不僅讓蚱蜢離開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一個不穩,竟直直的跌了下去。
“哇——”小女孩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四肢胡亂的揮動著,嘴裏還一直喃喃著叫著母親。
小三子站在一旁,目光有些冰冷,這個愛鬧的孩子,以往不論做了什麽,他都不會任由一個小女孩在地上哭的。原本不該出現在他這年紀的冰冷,為何會出現在他身上?
我看著不遠處讓我陌生的小三子出神之際,諸葛亮已經走向前,將倒在地上的小女孩抱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摸著她的頭,低聲哄著。
小三子看到諸葛亮時,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訝和欣喜在看到他抱起小女孩後便消失殆盡,隻餘下空空的寂寞和不甘。
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看錯了,那樣的眼神委實不該出現在一貫人小鬼大、調皮搗蛋的小三子眼中。
小三子落寞的轉過頭,這才看到在他不遠處的我,我以為他會如同方才看見諸葛亮一般會覺得驚喜,可他看到我時,眼裏竟僅僅隻是委屈。
委屈,這個詞用在小三子身上有些奇怪,我還記得,以往在村裏,可沒人能夠讓小三子委屈,一向隻有別人委屈的份。
我一時竟忘了躺在地上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慢慢的向小三子走去,半蹲在他身邊,任由衣裙散在地上。
“有沒有想我呀?”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
小三子的眼眶竟慢慢紅了一圈,像是憋著淚,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小小的手握成拳頭,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我輕輕將他握拳的手辦開,將他的手牽在手裏。
小女孩在諸葛亮的懷裏早已停止了哭泣,隻是眼裏還蓄著淚,仿佛一個不小心便會流出來。
“她沒事吧?”我問。
諸葛亮點了點,目光卻移向我身側的小三子,語氣難得嚴厲:“你以往調皮也就罷了,怎麽欺負起一個孩子來?”
小三子不語,低垂著腦袋不知在想著什麽。
我鮮少看到小三子這副模樣,記憶力也隻依稀記得,除卻顧爺爺離世時,他守在我身邊一言不發,默默陪伴我時,其餘時間他斷然安靜不得。
小女孩依舊盯著小三子手裏蚱蜢,水靈靈的大眼睛眨了眨,很是可愛。
“小三子,你將這個蚱蜢給這個妹妹好不好?”我蹲下身子,詢問小三子。他眼裏的抗拒很明顯,我以為自己的詢問不過徒勞,可他卻扭過頭,將手裏的蚱蜢塞進我手裏,不去看那小女孩的眼睛。
諸葛亮看著小三子置氣的模樣,語氣放柔了不少:“你是男孩子欺負女孩子本就不對,以往教你的,你不記得了?”
小三子悶哼了一聲:“先生訓得是,小三子知錯了。”
我將蚱蜢放進小女孩的手裏,諸葛亮已經將小女孩放下,任由她在地上蹦跳著玩著手中的蚱蜢,全然忘了方才自己還涕泗橫流的痛哭。
小孩子的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
我將將站起身子,便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怒喝:“哪來的賊禿子!快放下我的孩子!”
轉過身,便見一個婦人拿著大鐵勺向我們衝了過來,諸葛亮適時離他身邊的小女孩遠了些距離,小女孩拿著手中的蚱蜢向那婦人蹦蹦跳跳的跑了過去。
“娘親!娘親!你看!我有蚱蜢了!”
婦人一把將小女孩抱在懷裏,警惕的望著我們,手裏的鐵勺也徑直指向我們。
“你們是誰!”
不僅她疑惑,我也疑惑。村裏的人我都認得,也自然都認得我與諸葛亮,自然是不會問出這句話的,而她的模樣也委實陌生,我猜想或許是自己不在的時日,村裏怕是添了新人吧。
我連忙道:“我們沒有惡意……”
沒等我說完,婦人盛滿怒氣的雙目便狠狠瞪向我身旁的小三子,怒罵著將我的話打斷:“你這壞東西!定是你將這陌生人領進村的!還由著他們欺負你妹妹!你當真是傻子不成!”
聽著她的話,我眉頭一皺,小三子躲在我的身後,雙手死死的扯著我的衣袖發抖,想是很怕這個婦人。
小三子的父母便隻有他一個孩子,哪裏來的一個妹妹?
“你這樣任意辱罵一個孩子,便不覺得失了長輩的禮數嗎?”諸葛亮的聲音不鹹不淡,聽不出什麽情緒來。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的身旁,將小三子的身子牢牢擋住。
我複又向婦人望去,看她握著鐵勺的模樣,竟是想上來打人?
“有什麽話好好說不成,何必這樣罵一個孩子?”我不滿道。
婦人卻是冷哼一聲,嗤笑道:“你們算什麽東西?我們家的事與你們何幹!”
這樣的話饒是一向溫和的諸葛亮,都不免皺起了眉頭,更別說本就不算是淑女的我了。
“就你是東西!還是窮凶極惡,不講道理的壞東西!”
“你才是東西!”婦人怒罵。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東西?”我冷冷暼她一眼,諸葛亮已經站在我身前,將婦人憤怒的目光擋住。
我不知她現在是怎樣的反應,不過想想也定然好不到哪去。
或許是我們爭吵的聲音太大,引來了正在屋裏忙碌的村民,而其中微微發福的女人,便是當初勸我離開的李嬸。
李嬸一見到我便連忙跑到我身邊,將我從頭至尾打量個遍,從最先的驚訝到欣慰,眼裏始終隱隱包含著淚光。
“你這丫頭沒事便好,許久也不曾來信,我還以為你被狼叼去了……”話未說完,她又連忙向著地麵使勁“呸”了兩聲:“瞧瞧我這烏鴉嘴!盡胡說!”
“李嬸……”見她這副模樣,我心裏也忍不住一陣苦澀。
四周的人已認出我身前的諸葛亮,立馬上前將諸葛亮團團圍住,問了許多關於戰事的問題,他們不懂怎麽去打戰,但他們明白戰爭帶來的痛苦。
諸葛亮淡笑著一一答著,簡單易懂避重就輕,對於這些村民來說,已然足夠的了。而諸葛亮說的最多的,無非是些安慰的話,他們聽聞劉備固守荊州時,方才一個個舒心展笑。
也不知他們是相信劉備的親厚,還是相信他們熟悉的諸葛先生。
如同打開了話匣子,村民一時間竟有許多話要與諸葛亮說,忙請諸葛亮去各家走走,諸葛亮透過“人牆”,向我微微頷首,我立即點點了,示意他不用管我。
抱著小女孩的婦人,還怔怔站在原地。我也不顧她的眼光,拉著小三子便隨著李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