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糖人
甘夫人下葬時,天空下著密密麻麻的小雨。
遠遠望去,無數身穿縞素的兵士端端站在甘夫人的墳前,一動不動,絲絲縷縷的細雨交織在他們身上,衣裳上綻放了一片片的雨花。
劉備的臉色頗有些深沉,立在冰冷的石碑前,溫柔小心的撫摸過上麵同樣冰冷的字體出神。
劉禪被奶娘抱在懷裏,睜著一雙閃亮的大眼睛,沒有哭鬧,反而咧開嘴,笑得開心。他一會兒扯扯奶娘的手指,一會兒張開了手臂“咿呀”的看著劉備的背影,似乎是想要劉備抱他。
劉備轉過身子,看著劉禪的眼裏滿是慈愛和歉疚,卻不曾移開腳步去接過他。
馬文璐撐著傘,眼眶紅紅的,想是心裏難過得緊:“小公子往後可怎麽辦……”
諸葛亮等人則是站在劉備身後,不說話,也不動作。劉禪仿佛覺得是沒有人理他,小臉一皺,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聲哭,終是打破了沉寂。眾人聞聲,臉色皆是一沉,多的是一種淡淡的哀涼。
半晌,馬文璐扯扯我的衣袖,盯著劉禪哭泣的小臉,心酸道:“我們去哄哄他吧,多讓人心疼啊。”
那一聲聲的慟哭,的確讓人心疼。我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說話,將頭偏向一邊,不去看那繈褓中的孩子。
馬文璐雖是詫異我的表現,卻也沒有說話。
最後,是黃月英走過去將他抱在懷裏輕聲哄著,直到他的哭聲變成細微的哽咽然後咬著白嫩嫩的手指香甜睡去,她方才將他交還給劉禪的奶娘。
我想,若是黃月英是位母親定然是位極好的母親,可劉禪……因著後事,我心裏始終是有道檻的。
而後不過兩日,孫權便遣呂範來到荊州,說是孫權聽聞劉備喪妻,孫權深感遺憾,他有一妹妹,正值豆蔻年華,欲許給劉備做妻,招贅劉備為婿,永結姻親,同心破曹,以扶漢室。
馬文璐臉色自聽聞這個消息時便愈發不善,悶悶的待在我房裏,一句話也不肯說,直到趙雲將她拉回,我才懨懨的鬆了口氣。
曹桓是個明事的,這幾日不知跑去哪裏玩了,處處不見他的人影。
倒也難怪,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他自然不願多待,我雖同樣不喜,卻不能如同他一般一走了之。
連著幾日的陰雨綿綿,好不容易放了晴,是個雨過天晴的好天氣。
諸葛亮早先使人前往東吳下聘,待一切完備後,劉備方與趙雲,孫乾等人取快船十隻,隨行五百餘人,共赴南徐州。
馬文璐並不願與劉備等人同行,心裏因著與甘夫人的舊情,頗有些埋怨劉備在甘夫人屍骨未寒時,便要另娶她人為妻的行徑。
我擺出一幅嚴謹的模樣,語重心長的勸道:“劉豫州已是年過半百的年紀,晚年必然需要一個貼心的人陪伴的,而小公子也是需要一個娘來照顧的。更何況東吳親自派人來說親,劉豫州也不好回絕了不是?其實想想,劉豫州也有難處。”
馬文璐神情微動,可說出的話卻依然帶著一股執拗:“可我討厭這樣……”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哪裏喜歡這樣?可是事已至此,劉豫州的家事我們私下論論也就得了,可萬萬不可因這事而向他們置氣,我們管不得,也不能去管,再者,你若不隨著趙雲前去,若是又出現個什麽寡嫂來,你可來不及傷心。”
說中她的命點,馬文璐突然自椅子上站了起來,氣狠狠的說了句:“他休想!”
語罷,便忙摔門幾步走了出去,不多想,定是去尋趙雲了。
我將將揚起的笑因突然又出現在門前的馬文璐頓在嘴角,疑惑道:“忘拿東西了?”
馬文璐搖頭道:“我不在了,你好好照顧自己,若是受了什麽委屈回頭告訴我便是,我替你出氣!”
她所說的委屈自然是指諸葛亮與黃月英的事。難得她臨行時還有這份貼心,我不舍的望著她,滿心感動:“文璐,你還是留下來照顧我吧,寡嫂什麽的,即便是有了,依著你家子龍的性子,也沒甚可擔心的。”
馬文璐卻是頭也不回的走掉,我溫暖的心又生生涼了涼。
馬文璐走後,書棋又整日待在房裏攻讀他的書籍,一時間我竟變得十分無趣。
曹桓這幾日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即便是偶然碰見他,他也是草草與我打過招呼,便又躲得我遠遠的。
我心裏覺得疑惑,將腳下的石子踢了一個又一個,等了兩個時辰,終是又見到來去匆匆的曹桓。
他一襲白衣,手裏愜意的把玩著他隨身攜帶的玉簫,乍看之下,頗有幾分瀟灑飄逸之感,與之前的紈絝不羈很不挨邊。
“曹桓!”我像是老鷹逮住了小雞一般從樹後麵猛地跳了出來,伸展著自己的雙臂呈一字型,將他攔得死死的。
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嚇,饒是平日裏膽子最大的曹桓也是身子猛地一震,向後連連退了幾步,待看清來人是我時,悠悠的呼出一口氣來,道:“你怎在這裏?”
我冷哼一聲,將他心虛的模樣收入眼底:“這幾日你躲我躲得甚緊,莫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不成?”
曹桓大呼冤枉,我打死不信他顧左右而言他的說辭,半晌,他又變作一幅郎當輕浮的模樣:“莫不是你覺得我疏遠你了,所以心裏難過了?其實丫頭,你真是多心了,我可就一心一意對你好,絕無二心的!”
不知怎麽,我突就想起一句話來:君子的外表,流氓的心。
斜斜的看他一眼,毫無淑女氣質的往他身邊踏步而過:“懶得理你!你若想躲便躲吧,大不了我不理會便是了。”
手臂突然被人拽住,曹桓嬉笑著搖頭道:“我哪裏舍得,若你真離不開我,我往後去哪都將你帶在身邊便好了。”
說著,竟張來雙臂作勢向我撲來,嘴裏還喃喃有詞:“瞧我家丫頭吃起醋來就是這麽可愛。”
若是以往,我便隻當做玩笑話也就罷了,可自從有了上次他醉酒後的模樣,我便不由自主惡寒的打了個哆嗦,急急忙忙跑向一邊,離他幾丈遠。
“曹桓!”
“嗯?”
“男女授受不親!”
“不將你當做女人不就行了。”
最後,在我怔愣的目光中,曹桓得意的笑著遠去,看著他的背影,半晌,我才氣憤的低吼道:“你才不像男人!”
而我轉過身子,卻見諸葛亮正站在籬牆下,淡笑著看我,眼裏波瀾不驚,不知在那裏站了有多久。
衣裳似雪,公子如玉。
“子歸。”諸葛亮輕喚了聲,抬起右手放在自己身前,目光比陽光更讓人舒適。
自劉備忙著應付東吳的親事起,我許久沒有這樣單獨見諸葛亮了,平日裏他與劉備談正事,我也不好打擾,便隻一人待在屋裏,哪也不去,如今見他,竟像是許久不曾見麵一般,讓人心酸。
我提起自己的裙擺,小跑著向他跑了過去,略過他伸出的手,直直奔向他的懷裏,聞著熟悉的味道,頗為舒心。
“先生,你怎在這裏?我還以為你還在忙呢。”
諸葛亮拂過我額間的碎發,道:“忙完了,過來看看你。”
我點點頭,笑道:“先生,我們一起去街上走走吧,許久沒有上街了。”
“嗯。”諸葛亮應道。
……
襄陽的街道很繁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一路上,我都毫無顧忌的牽著諸葛亮的手,左顧右盼,像是脫籠的鳥兒,歡喜自在。
我停在一處糖人攤前,盯著紅色的小人兒,嘴裏不住的發出感歎:“這糖人做的真好。”
攤主是個老爺爺,頭發花白,看起來卻很精神,他拿起一個糖人遞給我,和藹的笑道:“姑娘喜歡便買一個吧。”
我剛想著要買下糖人,諸葛亮便上前道:“老人家,您的糖人可是現做的?”
老爺爺點頭,自豪的笑道:“不是小老兒自誇,這糖人公子想要什麽模樣,小老兒都能做出來。”
我看著他攤上栩栩如生的糖人,不由開口道:“那便麻煩您做兩個糖人,就依著我們兩人的模樣,你看行麽?”
老爺爺打量我們一番,問道:“兩位是夫妻吧?”
我有些尷尬的搖了搖頭,道:“不是。”
諸葛亮淡淡笑著拉過我的手,向老爺爺道:“我們還並未成親。”
老爺爺瞬間了然的眉開眼笑,立即為我們忙活起來,嘴裏還說著些他以往與他妻子的故事,說年輕時,他們也如我們一般相愛,走到哪都不願分開,他若是出來做糖人,他妻子便會為他送來飯菜,然後陪著他聊天,若是逢著打雷下雨,他的妻子便會冒著雨為他送來油紙傘……
老爺爺和他的妻子感情真的很深,聊了許久都是聊他與他妻子的故事,我想所謂的相濡以沫,便是他們這般吧。
“可惜,現在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老爺爺原本還洋溢著幸福的眼裏隱約有了淚光,我下意識的想問為什麽,卻沒有問出口,他的語氣和神情,便已經告訴了我原因。
“她生了一場大病,即便是我砸鍋賣鐵,也救不了她。她臨走時,還盼著吃一次我做的糖人,可我卻沒有機會做給她吃她便撒下我走了……”老爺爺說著,眼淚悄然劃過他的眼底,隨即他便笑笑使勁的擦掉眼淚,將做好的糖人遞給我們。
“瞧小老兒說到哪去了,這糖人做好了,你們看看可還滿意?”
我接過糖人,看著小小的“我們”,心裏感慨萬分:“嗯,這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糖人了。”
手裏還握著小小的“諸葛亮”,舍不得將他放進嘴裏,目光偷偷暼向諸葛亮手中依舊完整的小小的“我”,不由的問了一句:“先生不愛吃甜的?”
諸葛亮偏頭看著我手中的糖人,答案十分意外:“無從下口。”
我“撲哧”笑了出來:“竟然如此,我們都不要吃好不好?,待它們化作糖漿在一起時,便再也分不開了。”
我不過是開了玩笑,諸葛亮竟然同意我的看法。
想起方才老爺爺的話,我看了諸葛亮半晌,認真道:“先生,你一定不要比我先死。”
諸葛亮淺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