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思念
我試探著挪動自己的腳,抬起還未落下,身前突然映下一片黑影,將四周的目光與炙熱的驕陽遮擋在外。
我抬頭,順著絳紫色的衣襟向上望去,我疑惑的目光正撞進曹桓微怒的眸裏,他看了我半晌,沉悶道:“自己算算,離約定過去幾日了。”
我暗道倒黴,索性裝起了糊塗。偏著頭思考了一番,問道:“曹公子與小女子何時有過約定?”
曹桓眉頭一挑,笑的得意“裝傻是吧?怎麽,牌子不想要了?”
我搖了搖頭“不要了,你若喜歡送給你好了。”我可對什麽王侯子弟不感興趣,留了牌子也沒有多大的用處。
曹桓聞言突然揚唇一笑,連眉眼都帶著歡喜“當真給我?不後悔?”我奇怪的看他一眼,一個牌子罷了,有什麽值得後不後悔的?他抬起握成拳的手,五指張開,小小的木牌從他手心滑下,在我眼前得意的愰了愰,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寶物“罷了,你想後悔也遲了。”說完又把木牌放進自己的衣袖。
我懶得去猜他心裏想些什麽,告了辭就要離開。他眸光一轉,看向我的腳踝處,伸手握住我的手臂,不顧我眼裏的怒意,斂起笑意,神色變得嚴肅“怎麽傷的?”
光天化日之下,突然之間的“拉拉扯扯”引來了許多人的注目。我尷尬的伸出另一隻手將他的手扯下“方才那個屠夫喝醉了酒,也不知怎麽就把酒壇扔到我腳上了。”
我話音剛落,見曹桓陰沉著臉,向前一步雙臂微張,我見狀連忙向後跳了一大步,落地時,腳踝處猛烈的痛讓我險些掉了淚,我警惕的望著他,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忍著不肯落下“你做什麽?”
他沉默不語,抬腳又向前一步,姿勢不變。
“你別過來!”
“你打算讓你的腳廢了嗎?”
“與你無關!我自己會去尋大夫,不勞曹公子費心!”
……
醫館裏,藥童來來往往,忙的不可開交。我斜躺在木塌上,塌旁,醫女正耐心的將我腳上的情況一一告知端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的老人。
我側過身將老人上下打量個遍,一身白衫,胡子花白,時光在他臉上刻出道道痕跡,卻沒有磨滅他的精神,想著他剛剛為另一位男子接骨的模樣,我還覺得後怕,那股狠辣勁哪像是在治病,分明是在殺人。不過他也的確厲害,不消片刻,上一秒還跪地哀嚎的男子下一秒就變得活蹦亂跳的。
醫館不大不小,卻足以容納十幾位和我一樣的病患。這醫館的大夫仿佛對蘭花極其喜愛,在醫館裏,隨處可見蘭花的盆栽。紗簾上垂掛著一串風鈴,微風拂過,風鈴“叮鈴”作響。淡淡花香配著濃鬱的藥香,味道有些怪異,我不著痕跡的用衣袖將口鼻擋住,對這異香感到極不適應。
偏頭看向一旁,曹桓正坐在塌旁的木椅上小憩。
我實在想不明白,怎麽就糊裏糊塗得被他拽到了這裏。本以為對他說得明白了,他便會離去。可他雖然沒有再向我靠近,卻猛地拽起我的手,將我一路拽到了這裏。還記得才到醫館時大夫見我們的神情,一幅活見鬼的模樣,還說什麽傷勢加重,若是來遲片刻,恐怕這條腿算是廢了。
我瞪向一旁的罪魁禍首,後者隻是伸手摸了摸鼻梁,眼神四躲,心虛得緊。
我見他仿佛睡得沉了,悄悄的下了塌,拿過靠在塌前拐杖,躡手躡腳的向門外走去。
醫女見我下了塌,忙放下手中的藥罐,快步向我走來,還沒等她出聲,我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曹桓,示意不能將他吵醒否則我是休想出去透氣了。醫女掩唇嬌笑,了然似的點頭,輕聲道:“姑娘與公子還真是恩愛。”
我微皺了眉頭,但也覺得沒什麽解釋的必要,這種事情隻會越描越黑。
我腳下的傷雖上了藥,但要完全愈合還得花費不少時日。我斜靠在醫館外的一棵柳樹下,街道永遠都那麽喧鬧與醫館內的安靜相差太多。
柳枝拂過我的肩頭,柳葉觸摸著我的臉頰,帶來一絲微癢。陽光太過刺眼,我伸手,掌心放在額頭,企圖將陽光擋去一些。
透過指縫,我凝視驕陽,眼裏浮現斑斕色彩,忽隱忽現,將驕陽圍作一團。不知看了多久,身子漸漸有些乏了,腿也越來越使不上力氣。我漸漸合上雙眼,待適應了一會兒,才將手自額上緩緩放下。
一睜眼,整個世界都變了樣,街道開始瓦解,又漸漸拚湊成另一個模樣:綿延的山峰,從田裏握鋤歸來的農夫,額頭還流著汗,嘴裏唱著歡快洪亮的山歌;李嬸爽朗的笑著,與鄉裏的婦人采摘花瓣,商討著今日要煮怎樣的飯菜慰勞丈夫;小三子又在招惹書棋,將書棋的書藏在懷裏,任書棋怎樣追也追不上他,隻得雙手叉腰停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簡廬外,諸葛亮一身青衫,嘴角的笑意帶著些許的無奈。
我真的回來了嗎?這裏是我記憶中的隆中,那是我記憶中的人。什麽劉備?什麽離開?什麽去世?那些都是假的,他們還在我身邊……
諸葛亮的目光溫柔的落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卻獨獨沒有看見一旁孤立著的我,轉身進了簡廬,我亦隨著他的步伐。一步一步,踏著他走過的地方,在我腳下,他的腳印模模糊糊,在我眼裏,清清楚楚。
院裏,一把古琴,一壺熱茶,一雙人。
他拂袖,席地而坐。手指輕輕撫過琴弦,絲絲琴音入耳,燎燎撥人心弦。我蹲坐在他身旁,雙肘撐著草地,雙手托著下巴,偏著頭呆呆的望著他,嘴裏嗜了抹淺淺笑意,隨著他琴音輕聲呢喃: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這首鳳求凰,是他親自教給我的,也是唯一一首表達愛意的詩歌。還記得以往,他也是這般,一邊撫琴,一邊念詩,孔子、墨子、老子……我什麽也記不住,隻有這首,牢牢的刻在我心上。此時,他依然彈著琴,詩歌卻自我口中溢出。隻是這樣,我就已是覺得幸福。
陽光灑在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如果可以,我願做那陽光,將他緊緊圍繞,不離不棄。
“錚——”琴弦驟然斷裂,刺耳的琴音將我的思緒拉回。琴弦上,那雙白皙修長的手,指尖隱隱流出鮮血,一滴滴的落在琴上,順著琴身滑至地上。
我慌忙抬頭,他表情木訥,眼裏的神采消失殆盡,空留了一副軀殼。我顫抖著,想要觸摸他的臉頰,手一撲空,摔倒在地。
為什麽?為什麽?一次又一次,我抬手想要撫上他的臉頰,拉住他的手臂,可指尖觸到的隻是虛無的空氣和冰冷的寒意。我不知疲倦,喚著他的名,直到聲音沙啞,他終於轉過頭,嘴角上揚,眼裏又恢複了神采。我鬆了口氣,正想喚他,他卻突然站起身,略過我,向身後走去。
那裏,那個戴著麵紗的女子,眉眼如畫,溫柔賢淑。他走近她,她執了他的手,一步一步離開我的視線,離開我的身邊……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拋下我的!不會的!那一刻,我的世界轟然崩塌。
“不會的……不會的……”我嘴裏喃喃,額上布滿了冷汗,搖著腦袋,雙臂在空中虛無抓著什麽,卻什麽也抓不到。
耳邊,曹桓的怒吼近在咫尺“你們這群庸醫!若是治不好她,提頭來見!”
“是……公子,這姑娘身子虛弱又在烈陽下曝曬許久才會暈倒,加之其心鬱難解,這……這光是用藥也沒法子……”大夫說得極其小心,很怕惹上眼前的這位主,我皺了皺眉,這聲音好陌生,不像是醫館大夫的聲音……
“心鬱難解?我養你們就是為了聽這一句話?去!給我想!想不出也得想!”曹桓在和誰說話,他養了什麽?
“是,公子……”一陣慌忙的腳步後,四周又變得極其安靜起來,我彎起唇角,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床榻一頭仿佛陷下了幾分,額上傳來一陣冰涼,像是放上了什麽濕的東西,身子的滾燙舒緩了許多。
有人將我亂舞的手強硬的放進被裏,毫無溫柔可言,粗魯無禮。我試著掙紮了一番,無果,便也就由著它去,意識漸漸渙散,自己則又陷入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