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今歲本有六年一次的京察, 原該在春時就開始, 叫朱常漵和朱翊鈞一直拖著。``內閣催了多次,一直都沒得到天子的確切消息。底下的朝臣奇怪得很,問了好幾次, 也沒個後文。
今日朱賡再次上疏, 奏請開今歲的京察。他本是不抱什麼希望, 雖心中也覺得奇怪為何天子這回遲遲不開, 但此事總歸不是由內閣自己可以定下來的,而今上疏不過是恪盡本分。
朱翊鈞當著朱賡的面, 將奏疏看完, 信手放在一旁。朱賡見狀,心裡一個「咯噔」, 知道這是又要往後拖的意思了。
「且先不忙京察的事。」朱翊鈞從一堆奏疏底下, 翻出個東西來,「朱卿先看看這個再說。」他將東西交給王義, 示意拿去給朱賡瞧瞧。
趁著朱賡看著那封萬民書, 面色變換不斷的時候,朱翊鈞問道:「明州市舶司開的時候,朝廷撥了多少錢過去給他們組建水師?」
朱賡看完那封萬民書後,心中不由後悔。早知道就不該抱著僥倖,想著萬一陛下恩准開京察,就全是自己的功勞了。現在整個內閣,唯有自己一人在場。
更糟糕的是,朱賡自己就是浙江山陰人。事情又是出在浙江, 無論如何都是逃不過的。
「回陛下,總共撥了十二萬九千八百五十一兩。」朱賡自座上起身,拱手回答,兩股戰戰幾乎要站不穩了。
朱翊鈞「唔」了一聲,「這筆錢當時是怎麼算出來的?」
朱賡冷汗不斷滑落,腦子裡一片空白,支吾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朱常漵看了他一眼,答道:「當是商量的是這支水師專屬於明州市舶司,以募兵為主,撥下的銀兩除了募兵所需外,旁的都是建造海船及船上火器所用。」
軍用銀本該走兵部,交到總兵官手中,再另行撥發給下屬部隊。不過自嘉靖以來軍餉被剋扣得厲害,又有漳州市舶司的先例,所以明州市舶司的水師也是效仿了漳州。
倒也不是福建行省的人不想貪墨這筆銀子,而是漳州市舶司與其他的不大一樣。
曾任司禮監秉筆的史賓久居漳州不提,林海萍那一支水師,大都是招安的海寇,要錢不要命的主。於他們而言,沒了銀子就打上衙門,大不了自己再重新回去做海寇,進退皆可。
漳州衙門裡的人惜命,也怕這些曾經刀上舔血的匪徒真的發起怒來,才沒敢層層剝下皮來。再者,月港乃是現今唯一開的市舶司,有的是課稅能拿。既然另有門路,就看不上這需要豁出命去要的「血汗錢」了。
換到明州卻不一樣了。明州是繼漳州之後才開的,剛起來不多久,課稅也不比漳州多,想要有錢,就得另外想些法子。畢竟那點課稅,粥少僧多,還要分出一部分來交給國庫。
一來二去,這筆撥給明州市舶司專建水師的銀子就給惦記上了。
朱翊鈞看著說不出話的來朱賡,叫了王義去把所有大學士都找來。待人到齊,都看過那封萬民書後,他道:「這已不是浙江一地的事了。現在整個漳州都亂了,多少織工因織坊關張而沒了養家錢?再這麼下去,豈非就要叫漳州也起民變?這怕不是嫌今年民變少了吧?」
沈鯉身為首輔,站在最前頭,也是額頭上唾沫星子被噴得最多的那一個。他等朱翊鈞說完,當即撩了下擺,跪在地上,「此事必要徹查,還漳州織坊、織工一個公道。」
大明朝雖看不起商賈、工匠,甚至連稅賦都不願多收,但這幾年民變的起源都是由匠人起的頭,不得不重視起來。
民變多,乃亡國兆。
「這公道怕是已經晚了。」朱翊鈞嘆道,「著國庫撥出銀錢來,送去漳州,先安頓好了織工和織坊再說。」他舉起朱賡方才呈上來的奏疏,「京察?朕看還是先緩緩吧,查明了浙江貪墨一案再提不遲。」
朱賡看著自己的那封奏疏被「啪」地一下扔在了桌上,硯台中濺出的墨跡染在了上頭。他合上眼,心中長嘆一聲。「此事事涉浙江,臣……請乞迴避。」
朱賡又豈會不知浙江官員貪墨,他雖性格溫吞,但並不意味著對事情看不透。早在京師決定要撥發款項的時候,朱賡就已經猜到了下文。
若舉國清廉,出了幾隻國蠹,自然能下手處置。可自京師,再到地方,甚至是縣令,無一不在貪墨,這能怎麼辦?
法不責眾。抓了一個,就能牽出一串來。真要下狠心,朝廷恐怕就留不下幾個官兒了。
只是朱賡沒想到這事兒會鬧得這麼大。不獨漳州織坊商賈的萬民書,還有前榮昌公主的信,甚至連行賄之物都有了。
朱賡此時心裡不僅恨透了家鄉的那些官員,真真是蠢到了家。還尋上了人家,這豈不是坐實了自己貪墨之事?!
居上位多年,朱賡已然看明白了。這事兒最後絕不會善了,恐怕最終還會累及自己,從京師再被逐回山陰去。
朱翊鈞允了朱賡的迴避,卻是在選誰主持這件貪墨案上犯了難。沈鯉是首輔,諸事纏身,並不合適。
餘下兩個,李廷機剛正,若是他去浙江,必會順利結案,可如此一來,整個浙江上下怕是再無人可用了。而葉向高,雖圓滑,卻又怕留下個尾巴,處置不幹凈案子,往後繼續留著那些國蠹敗壞朝綱。
朱常漵看出父親的猶豫來,此時上前道:「兒臣奏請,由李先生主持此次貪墨案。」他朝朱翊鈞使了個眼色,「不知父皇以為如何。」
李廷機生平最恨的便是貪墨官員,正因這些人,才導致國庫空虛,自己心心念念的提高俸祿一事才一拖再拖。俸祿越是低,貪墨之風便越盛,一環扣著一環。聽聞皇太子舉薦了自己,李廷機當下一凜,振作了精神,挺起胸膛等著天子欽點了自己。
朱翊鈞看齣兒子有話要對自己說,想了想,覺得也無不妥。退一步講,便是實在不行,還能再把李廷機給重新召回來,另換了旁人去。這般心思一轉,便點頭,「如此,李卿這幾日便準備啟程前往浙江吧。同去的查案官員名單速速報上來。」
「臣領命。」李廷機自座上起來,拱手行禮,「臣以項上人頭擔保,此行定不辱命。」
朱賡聽了,眼前發黑。由這人去浙江,那就不用指望有什麼好的了。
待幾位大學士離開后,朱翊鈞趁著王義去送人的空檔,便將方才的不解說了出來。「漵兒先前為何舉薦了李廷機?」
朱常漵微微一笑,走近前去,「父皇可還記得,去歲春闈,朝廷比往年多取了一百進士?」
「不錯。」朱翊鈞抖了抖衣袍,端正坐了,「當時沈先生還同朕來抱怨,說取了這麼多人,屆時會有宋時的兀官之嫌。」
朱常漵往父親的身邊又走近了幾步,「這些進士自去年一直都分於各部觀政,也是時候授官了。」
「你的意思是?」朱翊鈞眼睛一眯,旋即眼神就亮了,「浙江?不錯!」
見父親明白過來自己的意思,朱常漵便鬆了口氣,「浙江多商賈,又是個沿海行省,當地海事素來繁榮。海商之利,現已毋須兒臣多說,父皇心中自有數。可正因此地富饒,乃至於當地吃飽了的鄉紳不願讓出一絲一毫來。」
朱翊鈞聽得認真,「你說的卻是不錯。可真要將這些進士都分派去了浙江……會不會太打眼了?」顯得天家早就看中了這裡,「況且他們現今並無什麼政績,便是去了也只能從個縣令、知府做起。這浙江巡撫乃封疆大吏,恐還得另尋了資歷老的人來才是。」
「要的便是這個打眼。」朱常漵搖頭,「只有足夠顯眼,才能引起當地鄉紳的重視,繼而引起他們的躁動。父皇,只怕他們不動,卻不怕他們動。」
所謂多做多錯,少做少錯。朱常漵就是想看著他們動彈,這動作越大便越好。
朱翊鈞想了一遭,覺得也可行,就此將這事兒定下,又道:「明州開了市舶司,已是亂成這樣。那溫州、秀洲兩地的市舶司……可還要接著開?」
「自然要開,父皇,有了這一回打鬼,往後的路才好走。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不等密州開市舶司……」朱常漵說到一半,發現接下去的話已經不適合再說了。
有些事,都是前世的因果,並不適合現在說出來。朱常漵知道遼東最後的木馬二市最終還是會關閉,可現在卻不能向父親全盤托出。
朱翊鈞卻將兒子的話想岔了,「你說的對,這要是開晚了,屆時女真和蒙古意識到我們要買馬備戰,就大為不妥。」他欣慰地看著兒子,「漵兒真是越發能幹了,許多事,父皇已是老了,看不透了。」
「那裡的話。」朱常漵垂眼,自己要非重活一世,許多事也是想不明白的。前世的自己,還是差著許多。
朱翊鈞笑了笑,「要做的事還多得很,眼下且先將浙江貪墨一案了結了再說。」他搓手,想起徐光啟去了漳州研製火器,「也不知漳州那面的火器——究竟怎麼樣了。」
「有大姐夫在,哪裡還需要慌神。」朱常漵笑得特別賊,「聽說大姐夫忙裡偷閒,還改良了織機,現在私房錢多得不行,連大姐姐都得問他要呢。」
朱翊鈞有些不信,「果真?」又嘆,「可惜他們去的那般遠,來回傳遞消息不便,想多知道些都不行。」
父子二人又說了一會兒家常,便各自辦公去了。
另一頭,卻是熊廷弼接了內閣的手令,有些犯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