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剛過年節, 京里正是熱鬧的時候, 又趕上天子嫁皇女,嫁的還是那位雲和公主。一時之間,這十里紅妝便引來了無數人圍觀。


  朱軒姝到了熊家后, 就一直在後宅裡頭待著。宮裡頭來的是太子妃, 只略坐一坐, 撐個場子, 也就回宮去了。里裡外外倒都是朱軒媖在忙活。


  雖然忙得腳不沾地,朱軒媖心裡也高興。除籍后, 她同宮裡其他手足來往得少了, 又因不能入宮,父皇和鄭母后的面也見的少, 慢慢地感情也淡了。唯有宮裡頭回回尋著由頭往徐家賞東西, 倒叫朱軒媖心裡高興。到底還是沒將自己給忘了。


  這回感情最好的妹妹再婚,朱軒媖說什麼都要過來幫忙。偏正好熊家人趕不到京里來, 都叫她一個人給挑了擔子。


  能見到皇妹有了可意之人, 朱軒媖心裡別提多高興了。先回嫁高家,她雖然替妹妹難過,卻也是勸過安生下來,和高玉海好生過日子。不過感情這事……到底還是拗不過來的,最後朱軒姝選擇和離,朱軒媖倒也沒說反對。


  只心裡頭難受。


  若是先太子和母后還在,便好了。


  不過很快朱軒媖就苦笑著搖頭,看著徐光啟抱著自己剛出生的小女兒, 還有徐驥領著弟弟徐駿。低頭再看抱著自己腿撒嬌的大女兒,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姝兒固然有父皇和鄭母妃撐腰,還有一眾兄弟為她出謀劃策。可若她自己不是個這般剛硬不妥協的性子,哪裡會有現在的好日子?何況,就是先太子還在,他也做不到給自己出頭。母后也是個溫和的人,怕也只會讓自己一再退讓而已。


  朱軒媖低頭將大女兒抱起來,拍撫著她的背,嘴裡哄著。本就是不同人,哪裡能指望同命?當初是自己開的口,點頭嫁到徐家來的,怨不得旁人。


  也沒什麼可怨的。朱軒媖也並不覺得自己現在的日子過得哪裡有不如意的地方。徐驥已經考中了秀才,雖然沒進國子監,也沒去義學館,但聽上回來家裡的太子說了,父皇有意想辦法給他謀一職,只待他考中舉人便行。


  只徐光啟不同意,想讓兒子再去試試會試。若屢次不第,再厚著臉皮去求一求宮裡頭。


  前幾年公公也走了,夫君又一味地由著自己。這家裡頭全由她一人說了算,便是連著生了兩個女兒,也無人敢挑是非。


  朱軒媖在熊家的內堂招待著女子,心中念著,只盼著妹妹往後事事順心。


  宴席散后,熊廷弼一身酒氣回到婚房裡。他今日高興,多喝了幾盅,酒氣上了臉,映得紅紅的,越發顯得人喜氣洋洋。


  朱軒姝在裡頭早就呆不住了,偏那麼多規矩拘束著,由不得她去見熊廷弼。扳著指頭算一算,打開始備婚後,這都好些日子沒見人啦。


  不過今日後,他倆就能日日對著臉,再不怕見不著,就擔心日子長了,人家心裡看膩味了。


  雖然沒了公主府,但吳贊女還是奉了鄭夢境的命,帶著幾個老成的嬤嬤做了陪嫁。此時見駙馬進屋來,她向熊廷弼福身,領著屋內的侍女退出屋去。將門帶上后,她叮囑了守夜的侍女好生聽著裡頭的動靜,自己先去茶房略坐一坐。


  茶房裡頭漫著煙氣,帶著濃郁的茶味兒,叫人聞著心裡也舒坦。邊上小茶壺裡的水滾了,撲撲地推著蓋子,想要跳出來。外頭的喜樂早就停了,偏它不消停,延續著熱鬧的喜樂。


  吳贊女捧了杯茶,揉了揉酸脹的腿。今兒她心裡也高興,已經許久不見殿下這般模樣了,對未來的充滿了期待。從昨兒起,眼睛就沒合上過,一晚上沒睡,躺在床上也不消停。幸好今兒起來精神還好,眼睛底下也沒黑。


  隔壁婚房裡,朱軒姝忍著全身的酸疼,從邊上抽了個隱囊墊在腰下,讓下|身抬高。熊廷弼見了不覺好笑,他先前從不見原配做過這般事,不由問道:「殿下這是做什麼?是宮裡頭的規矩?」


  「宮裡哪有這樣的規矩。」朱軒姝紅了臉,「我聽人說,行房后墊個東西在下頭,可以更容易受孕。」她垂下眼,有些忐忑,「我已經二十三啦,年歲不小了,怕往後子嗣艱難。」


  熊廷弼起身替她將腰輕輕抬起來,扔掉了隱囊。「這樣睡著多難受。」見朱軒姝似乎有些擔心,勸道,「子嗣的事,還得看菩薩。殿下年歲還小,很不用擔心。」


  原本他以為朱軒姝和高家婚後無嗣,不是因為那高玉海之故,就是朱軒姝的身體原因。方才落了紅,才知道原來這兩人壓根就沒圓房。


  「我聽過不少女子已是做祖母的年紀了,還受了菩薩恩惠又懷上的。殿下往後也會有的。」熊廷弼樂呵呵地道,「有無子嗣,都沒關係。光我們兩人過日子,也舒坦。」


  朱軒姝聽了心裡別提多高興了,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方才的酸疼似乎一下子都沒了。好半天才平復了心思,鑽進熊廷弼的懷裡去。她用指尖戳了戳熊廷弼身上的肉,硬邦邦的。又怕指甲划疼了人,改用指腹一點點地摩挲。


  皮肉下血液的滾動,強有力的心跳帶動著周圍震動。很有生機的感覺。朱軒姝只覺得心裡有越發喜歡眼前這個男子,與絕大部分文弱男子不同的魁梧身軀也好,偶爾說話略有些武人的粗鄙也罷,她全都喜歡。


  越來越喜歡,怎麼愛都愛不夠。


  朱軒姝使勁地把自己貼在熊廷弼的身上。菩薩對自己真好!竟賜了這麼個人給自己。父皇母后也好,最終還是叫她如了願。兩個弟弟也好,幫著她想法子。大姐姐也好,明明方生產不久,還沒養好身子呢,就來幫自己。


  心裡的花兒一朵一朵地綻放,好似天上地下,就沒有人不向著自己,幫著自己的。


  熊廷弼被她的指腹摩挲地有些癢,一把抓住她的手,沉聲道:「別鬧了,該早些歇了。」他心疼朱軒姝是初次,怕自己的莽性子將人弄傷了。「再鬧下去,我可要忍不住了。」


  朱軒姝正巴不得呢,可哪裡敢說。只將身子縮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一雙眼濕漉漉的,直勾勾地,盯著熊廷弼不放。


  熊廷弼只作懷裡這個是個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摟著,強迫自己合上眼,硬聲道:「好了,睡了!」


  朱軒姝把臉埋在他懷裡,不住悶笑。呼出的熱氣噴在熊廷弼赤|裸的胸口,像一把毛刷子製成的小鉤,一下下地勾著他的心。


  熊廷弼粗喘了幾聲,一把撩開被子,將朱軒姝轉了個身,從後頭摟著她,咬著耳朵。「還鬧?」


  朱軒姝的耳垂被輕輕含咬住,渾身打了個激靈。冷氣罩在身上,有些凍,起了雞皮疙瘩。她忍不住將身子往後貼,沖新郎撒嬌,「冷呢。」


  「這般抱著就不冷了。」熊廷弼用腳把褥子勾上來,蓋住他們,「來日方長,慌得什麼。往後我們還有的是日子。」


  朱軒姝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輕輕應了一聲,再不敢作夭,只貼著熊廷弼睡去。兩天一夜沒睡了,心頭一松,倒是睡得快。


  卻可憐了熊廷弼,睜著眼睛好一會兒才覺得困意襲來。


  第二日一早,吳贊女在外頭等了許久,才聽見裡頭的響動。她清了清嗓子,帶著笑音兒地問道:「殿下、駙馬,可是要起了。」


  熊廷弼正壓著朱軒姝撓痒痒,聽見吳贊女的聲音也不好意思繼續賴床。「起了。」他從朱軒姝的身上起來,又頗不甘心地輕輕擰了一下腰上的痒痒肉,「再鬧。」


  「不敢了。」朱軒姝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摟著熊廷弼的蜂腰,趁侍女們沒進來前,先在熊廷弼的臉上親一口。而後飛快地掀了被褥下榻,偏又因酸痛的身體沒了往日的靈活勁兒,險些要摔了。


  熊廷弼眼疾手快地從後頭一把撈住她的腰。「仔細著些。」心裡嘆道,說是二十三的年紀了,卻無論是長相還是心性,都同十六七的小姑娘般。真怕哪日自己老了,不中用,配不上這人。


  嗯,今日開始每日加練一套刀法,不可沉溺美色之中而懈怠了。


  朱軒姝還不知道往後自己日日都能看到夫婿英姿颯爽的雄姿,只顧著后怕。這要是方才沒叫人給扶著,臉先著地,怕不得壞了容貌。


  吳贊女推門進來,就看到雲和公主與新駙馬的動作,還當他們在玩鬧。心裡高興他們夫妻和諧,卻也不得不板起臉來輕咳。「殿下、駙馬,該洗漱了。」


  熊廷弼應了一聲,小心扶著新妻站穩了才鬆開手。他不慣有人服侍,揮退了下人全部親自動手。


  朱軒姝扭著臉去看,見熊廷弼赤著上身,不僅又是臉紅。


  偏又覺得看不夠,不斷拿眼去瞥。


  吳贊女面無表情地往她視線那處一站,垂眼去看滿面羞意的殿下。


  朱軒姝抿著嘴,把笑意都遮了,見不著熊廷弼才專心洗漱打扮。一定要將自己妝點得美美的,才不叫外頭的小妖精把她的駙馬給勾了魂去。她可知道呢,有些官兒是會養外宅的。


  新婚之後膩歪了三天,朱軒姝在三朝回宮的時候,才戀戀不捨地和熊廷弼在宮裡分開。


  出來后,朱軒姝有些奇怪。她忍不住在路上問熊廷弼,「上回我聽父皇和太子說,要降低學子的優容,怎麼事兒都過去了那麼久,還沒個影兒?條鞭法似乎也一直拖著,飛白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熊廷弼但笑不語,食指豎在嘴前「噓」了一聲。「我們回家裡頭再說,馬車上說話,聲音會透出去,免得叫有心人聽去了。」


  朱軒姝微微歪了頭,瞪大了眼,「用得著這麼仔細?」


  「事涉朝廷,還有……總有些說不得的事兒。」熊廷弼淺笑道,「回了家裡,關起門來,姝兒想說什麼,我都告訴你。」


  朱軒姝點點頭,心裡樂得不行。她就是喜歡熊廷弼什麼都不瞞著自己的樣兒。不像先前那個高玉海,也不像自己的父皇和弟弟,凡是涉及到什麼朝廷大事,就閉口不談了。是人就免不得會有好奇之心,就是自己幫不上忙,多知道些也不是什麼壞事啊。


  熊廷弼見她有些不高興,便拿話兒哄著她,「陛下因新婚,允了我十日的休沐,明日起就沒什麼事了。若是天氣好,又轉暖,我們去京郊玩一回,好不好?」


  「好。」朱軒姝眼睛彎彎,「上父皇的皇莊里去跑馬吧?我們家裡頭小,養不了多少馬,也跑不開。莊子上大,飛白可算能盡興了。」


  熊廷弼笑道:「到時候我教姝兒如何騎馬。」他點了點朱軒姝的鼻尖,「想不想學?不過有些累,可不能怕。」


  朱軒姝自然想,小時候見幾個弟弟能出閣聽學,又有武學課,只能被拘著學繡花兒的自己最是羨慕不過。「飛白,你對我真好。」她膩上熊廷弼,抱著手臂蹭,「我是有些嬌氣啦,到時候你可不許嫌我。」


  「不嫌。」熊廷弼輕輕撫摸她的手,唯恐自己手上的粗繭子磨破了這羊脂般膩滑的皮膚。「不嫌。」


  回到家裡頭,朱軒姝就迫不及待地讓吳贊女和下人們出去忙活,拉著熊廷弼在院子里說話。


  熊廷弼見她親自調香烹茶,眼睛微眯。他心中有意日後奏請調去邊疆,興起讓朱軒姝學會騎術,也是有這一層的考慮。倒不是說讓這個天家女上陣,而是怕邊境戰事吃緊,若有疏忽之處,求人不如求己,學會了騎馬,也算是能有一條保命的路。


  只不過邊疆哪裡有這等閒情逸緻做風花雪月之事。


  熊廷弼有些擔心,怕朱軒姝不習慣那裡的生活,也很擔心他們會因此而生出分歧來。


  情濃之時,自然萬般都好。待日久情消,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熊廷弼決定暫時不將自己的盤算向朱軒姝道明,日子還久,往後還是有機會慢慢說服她的。公主雖然性子嬌慣了些,道理卻是知道的,並非蠻橫不講理的人。


  觀當日乾清宮中舌戰群臣,一字一句都是鏗將有力,不似那等嬌弱之女。自己總能說服得了她才是。


  朱軒姝拿出了全部本事,想在熊廷弼跟前顯擺。卻在泡好了茶后,發現熊廷弼若有所思的模樣。「怎麼了?可是父皇和太子說了什麼?還是都察院又有哪個碎嘴的?」


  「哦,不是這些。」熊廷弼打起精神,將方才的念頭都拋在腦後,「方才路上,姝兒不是問我,為何父皇和太子都不曾實現當日之言嗎?我現在就同你分說。」


  朱軒姝乖乖點頭,坐在他的對面,卻嫌棄隔得遠了,趕忙站起來換了個座兒,挨著熊廷弼。「你說。」


  熊廷弼略一思索,反問朱軒姝,「姝兒可知道,父母官調任后,當地百姓會贈萬民書?」


  「這個自然知道。」朱軒姝點頭,「父皇回回聽說這等事,還會列為楷模,下旨封賞,要求天下百官學習。」


  熊廷弼臉上淡淡,「那殿下可知道,贈這萬民書的人,究竟是誰?」


  朱軒姝一愣,這本是自己知道的,想來所有人都知道。可既然熊廷弼這麼問了,就必然與自己知道的相悖。她想來想去,還是沒個頭緒,只得不確定地問:「可是當地百姓?」


  「自然是當地百姓。」熊廷弼一笑,「當地鄉紳,也是當地的百姓啊。」


  朱軒姝托腮,不明白了。


  熊廷弼道:「萬民書都是那等鄉紳送的,要說他們是當地百姓,自然也是真的。可真正窮的吃不上飯的百姓,壓根兒沒有那等閑錢閑心做這勞什子的事。」他的眼中迸出厭惡的目光來,「在我看來,耕農雖為良民,實質上卻不過是鄉紳的家奴罷了。」


  朱軒姝聞言,驚呼一聲,趕緊捂住了嘴。怪不得剛才在車上駙馬不肯說,這樣的話,一旦叫人聽了去,怕是後患無窮。「真、真有這麼嚴重?」她皺眉,「我怎麼從來不曾聽說過?父皇和太子,還有治兒也從來沒說過這事兒。」


  「那是因為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熊廷弼正色道,「朝中百官,如我這般真正出身寒門的人,其實並不多,絕大多數都是鄉紳出身。」


  他板著指頭,「遠的不說,你看張文忠公,祖上曾有從龍之功。已故的張文毅公,家中乃當地鹽商。沈一貫,書香世家,尋常人家連飯都吃不上,哪裡能顧得上買書看,更遑論是藏書了。王文肅公出身太原王氏,自唐起就有的大族。朱閣老的父兄也皆為官宦。」


  朱軒姝咽了咽口水,她一直在後宮之中,出嫁后也是獨居公主府,沒人和她說這些,她也無從去了解這些當朝百官的身世,而今聽熊廷弼一說,卻是心驚。「這麼說來……豈不是,朝中皆為鄉紳之後了?!」


  熊廷弼無奈地點頭,「寒門子弟真想在朝中為官,不提會試、殿試,就是想考童生也殊為不易。姝兒你不知道,參加縣試、府試兩場科考,才能有資格稱作童生。可想要參加,是需要保人的。」他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五位保人。」


  「保人自己還必須是有功名的。」熊廷弼嘆道,「我當年也算是運氣,偶遇一位家道中落的老秀才,得其青睞,才有勉強參加科考的資格。」


  朱軒姝心中亂如麻,有些擔心自己當日殿中之言是不是給自己的父親和弟弟帶去了麻煩。如果真如熊廷弼所言,事情可有些糟糕了。


  而今天下良田,非是耕農之手,亦非天子之手,絕大多數都是在鄉紳手裡的。鄉紳家中又有數位秀才、舉人,或是在朝為官的家人,獲有大量的優容。


  而失去了這部分田賦的國庫,則進項越來越少。而且還有許多鄉紳為了逃避稅賦,將田地瞞報,記於官宦人家名下的。萬曆年間百姓人口不斷增多,可耕地卻一點都沒比國初多出更多來。這其中的耕地都上哪兒去了?


  這便是當年張文忠公施行條鞭法的由來。他深知其中的貓膩,亦知這大明朝乃天子與鄉紳共治,所以束手束腳,只敢對在朝官員出手,卻不敢動天下的鄉紳一分一毫。


  而今沒了張文忠公這麼個人物在上頭頂著,僅靠現在內閣,熊廷弼並不看好。他甚至覺得,即便重啟條鞭法,也於事無補。鄉紳出身的官員,又豈會對自己動手?

  這其中牽扯到了太多的利益,一旦爆發,就動搖了整個大明朝的國本。


  「那……那就沒有一點法子了嗎?」朱軒姝急切地問道,「飛白說的,我都明白了。一旦將學子的優容免除,或者降低,就會掀起軒然大波。恐怕之後父皇也不得不迫於形勢而收回成命。但,就這麼眼看著國庫空虛,朝廷日漸衰敗嗎?」


  她擦了眼角沁出的淚花,只覺得撲面而來的是亡國氣息。她不敢說,甚至不敢去想,可這逼真的感覺令她心驚。


  熊廷弼沉吟一番,「自然是有的。不過也不易。」他道,「而今國庫的稅銀太過重於田賦,一旦遇上天災,又不得不進行優免。國庫本就少進項,這麼一來,豈非越發不堪?以我之見,唯有重商,才是可行之舉。」


  「重商?」朱軒姝一愣,「可太|祖不就定了規矩……」


  熊廷弼沉聲道:「不錯。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說不易。」他一嘆,「只看陛下和太子的能耐了,此事僅僅說動閣臣,還不行。閣臣雖權高,亦為輿論所困。張文忠公因輿論遭致清算后,所有的大學士們皆因此而束手束腳,不敢大動。」


  「國無能臣啊。」熊廷弼仰天長嘆,「我入朝為官多年,冷眼看著,真真是文忠公后,再無能人了。」


  可惜這能人,最終也沒落下個什麼好結局來。


  熊廷弼愛憐地看著不斷落淚的朱軒姝,伸手給她擦去臉上的淚。「我既為國之肱骨,心中早已定下死而後已的念頭。姝兒你甘心下嫁,我雖心悅,卻不知對你是幸是災。」


  「悲也好,喜也罷。」朱軒姝抓住熊廷弼在自己臉上摩挲著的手,「我都心甘情願的。當日我便說了,只得你一句話,無論刀山火海,我都甘之如飴。」她用力擦了臉上的淚,「只要飛白其心不變,一意為國,為天家女也罷,熊家妻也好,都是我合該做的。」


  「你想做什麼,只要於民於國有利,放手去做便是。我、我……」朱軒姝猶豫了下,這時候她發現自己身為女子的諸多不易來,很多事竟然都幫不上忙。「力所能及之事,我都願意去做。雖然,也幫不上什麼忙……」


  熊廷弼得她這句話,先前心裡的憂慮就全都煙消雲散了。「能得你為妻,幸也。」


  朱軒姝想了想,「方才飛白說的重商,是你覺得,能解眼下之局的法子嗎?要不要同父皇他們去說?若是你有顧忌,我去說也成。」


  「父皇和太子自然知道的,毋須我們去說。」熊廷弼一笑,「只不過他們現在礙於局勢,身處其中而不得知,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可想要破局,必然有舍有得,狠不下心,哪裡套得著狼?」


  熊廷弼沉思著,「不過……的確得有人從後頭推一把才是。且要看機緣。」他擔心的不僅是北境的戰事,若內安,外自不必憂。不知究竟是哪個人,能破眼下之局。


  只希望這人,這一天,能來得越早越好。


  茫茫無際的海上,史賓站在甲板上遠眺著漳州的方向。再過不久,他就能重新站在堅實的土地上了。在海上漂泊得久了,總會開始懷念陸地的平穩。


  這一回,史賓投下重金,買了一艘大船。他已經不滿足於緊緊在大明朝周圍進行海商貿易。得知佛郎機人一直與大明朝的私船進行走私,他決定鋌而走險,遠離大明朝附近的海域,去往更遠的地方進行貿易。


  令他感到滿意的是,這一步他走對了。雖然耗時耗力,但賺來的銀錢比起先前的足足有十倍、二十倍之多。


  史賓甚至在謀划著,接下來可以嘗試著逐步走得更遠。為此他決定這批貨物售賣得來的銀錢,暫時不往京師運送,而是另賣幾艘更大的船,積攢更多的貨物,等下回一起出海去。


  林海萍有些痴迷地望著史賓的側臉。她知道這個男子的心越來越大,自己也越來越無法居於他的眼中。


  可只要有一席之地,一個角落。她就滿足了。


  林海萍這個時候覺得,當年聽了史賓的話,願意被大明朝招安,還成了漳州水師的鎮撫,實在是再明智不過的事了。否則自己哪裡能同現在這般,可以借著護航的名義,隨時隨地呆在他身邊呢。


  順著史賓的目光,林海萍也一同眺望著漳州。先前在佛郎機,史賓說等回了漳州后,要給自己一個驚喜,不知道是什麼。林海萍摸了摸心口,跳得厲害。被海風吹得黝黑的臉頰上,看不出發紅,揚起的嘴角卻透露出她心中的雀躍。


  一發炮彈落在船邊不遠處,打破了這美好的寧靜。


  林海萍面色一冷,旋即飛快地喊道:「遇襲了,速速備戰!」正說著話,手上就動作了起來,向漳州方向進行示警。


  現在只希望留在漳州的方永豐可以快速帶兵前來救援。林海萍已經看到了敵軍的船隊,人很是不少,僅憑他們眼下的戰力,恐怕難以抵擋。


  「先調轉了方向,全速回月港。」史賓凝眉,偏這回因自己跑得遠,所以並未有其他商船跟著一起。卻又是感到慶幸,沒有累及旁人。


  敵軍是誰,史賓和林海萍心中都有答案。自史賓進行海事後,又有林海萍這個強力幫手護航,在海上打擊了不少假倭。佛郎機人也因此而擔心,怕大明朝會在海上崛起,和他們爭奪利益。


  這回史賓買下大船,第一步就是前往佛郎機進行貿易,徹徹底底地激怒了盤踞在馬六甲的佛郎機人。


  因大明朝只開了廣州、漳州兩地港口,實在僧多粥少,不少沿海鄉紳眼熱海商的巨大利潤,鋌而走險行私船,勾結假倭護航,與佛郎機人做生意。馬六甲的佛郎機人就靠著走私大明朝的瓷器、絲綢、茶葉,賺得了大量銀錢。


  史賓也是因為看到了其中的利潤,才考慮嘗試遠洋貿易。只沒想到,就這一次罷了,讓佛郎機人惱羞成怒。


  炮彈接連在商船附近落下,大船不比小船,行駛速度要慢上許多,而且掉頭也不易。偏今日天公不作美,向著漳州方向的風是逆的。


  林海萍縱橫海上多年,第一次開始發抖。逆風逆水,想要逃命都難,更遑論是保住船上的貨物和銀錢了。


  「轟」的一聲,炮彈擊中了船艙。


  「進水了!」船工大呼。


  史賓當機立斷,「棄船,先逃了再說。」


  林海萍抓住他的手,「那船上的貨物怎麼辦?難道都不要了嗎?」她雖然知道保命要緊,卻也心疼。「再等等看,也許永豐就來了。」


  史賓沉著地道:「來不及了,萬一到時候人命都沒了,要這些死物還有什麼用。」他扭頭讓陳恕趕緊將帶著的小船放下去,好讓船工逃命。


  這樣的情況不僅發生了一次。因大明朝的海師太過孱弱,每每遇上敵軍,大都選擇棄船逃生。史賓因此受了許多損失,陳恕也不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命令了。


  很快,船工都上了船,飛快地向著月港的方向視去。


  最後一條船,是留給史賓他們自己的。


  「上去吧。」史賓回頭看了眼越來越近的佛郎機人,咬著牙,「總有一天,我要將這些人統統從大明朝的海域給趕出去!」


  事已至此,林海萍還有什麼可說的。她推著史賓,「趕緊上船再說。」


  陳恕在他們之前先走了,最後一條船上就只有林海萍和史賓兩人。


  林海萍不斷地朝著漳州方向看去,雖然知道這樣會暴露他們的行蹤,但無奈之下,只得又放了一次信號。


  史賓並沒有攔住她,飛快地觀察著周圍的形勢。


  佛郎機人不知為何,並沒有分散開去追其他小船,而是緊盯著史賓他們,不斷靠近。


  史賓長呼出一口氣,什麼都明白了。今天怕是自己就要交代在這裡了。他將船丟給林海萍,「你快些走。」


  「你呢。」林海萍抓住他,「這裡離月港還遠得很,你一個人,能回得去?」


  史賓笑得蒼白,「能不能回去,得看老天爺。」他看著烏雲聚攏的天空,「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入宮的那一刻起,就不是自己的。」


  林海萍咬唇,眼疾手快地抓過漂過的一個木桶,將船上所有物資都丟在裡面,而後不管史賓的掙扎抗拒,用盡自己所有力氣將人推進去。「如果你的命不是自己的,那我就把我的命給你。」


  「我曾經因為躲在木桶里,逃過一劫。我相信你也可以。」林海萍怕史賓爬回來,拚命地將小船駛離他,「若我們不能再重逢,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絕不許再輕言生死。」


  史賓伸出手,用力划水,想要靠近林海萍。可木桶哪裡能和船相比,眼見著林海萍越來越遠,並漸漸向著佛郎機人而去。


  林海萍將從史賓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掛著,假裝船上有兩個人。她若即若離地和敵船保持距離,只要自己能引開他們,方才所有人就都能逃出去了。


  木桶順著水漂著,史賓伸長了脖子,希望船可以離林海萍再近一些,他已經快要失去小船的蹤跡了。


  佛郎機人在小船附近不斷地落下炮彈,都沒能打中。林海萍咬牙,脫下外袍,跳入水中。她已經不打算活了,但死之前,怎麼也得拉個墊背。


  史賓眼睜睜地看著一艘佛郎機人的船沉下去,而後海上升起了濃煙,正是林海萍所去的方向。他癱在木桶中,久久不能言語。


  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被曬脫了皮的史賓終於等來了方永豐。


  「是你!」方永豐在見到史賓的第一眼,就揮拳相向,「若不是你,海萍就不會死!」他坐的是大船,早就看見了海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史賓轉回被打偏了的頭,不言不語地擦去嘴邊的血絲。是他害死的林海萍,如果自己當年沒有說服她歸降大明朝,也許此時此刻,她還在快快樂樂地坐著自己的海寇。她那麼聰明,總會想出脫身的辦法來。


  可歸順了大明朝之後呢?海師毫無兵力可言,船上的火器也遠比佛郎機人差。他們甚至不敢直接對上,回回都是險中求生。


  方永豐還想揮拳,被陳恕給擋住了。


  「公公已經夠難受的了。」陳恕的眼中含淚,「大當家沒了,誰心裡都不好受。」


  方永豐磨著后槽牙,揮開陳恕的手,梗著脖子道:「誰說她沒了?還沒找就說沒了?」他的聲音哽咽著,「她從來運氣就很好,這一回也一樣的。」


  「找!給我派出所有的船,所有的人,統統都去找。找不回來,找不回來……」方永豐蹲在甲板上,泣不成聲。


  誰都知道,這一回林海萍真的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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