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劉帶金和朱軒姝對視一眼, 不等殿下出聲, 就告罪自馬車上下去。


  朱軒姝絞著帕子,心裡忐忑不安。不知道有出了什麼亂子,可別是什麼大事。眼瞧著就要開甲辰科會試了, 這個節骨眼上要是出事, 聚集在京師的天下學子又該對父皇和太子口誅筆伐了。


  劉帶金提起裙裾, 從馬車堆裡頭靈活地穿過。走到最前面, 看著一群人正圍住,周圍的馬車也都紛紛避開, 讓出了位置。她從人群中擠進去, 好不容易找了個能下腳的地方站定,探頭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地上躺著一名渾身站著血污的學子, 已是人事不省。另一個站著的學子被簇擁著, 很是不知所措的模樣。


  劉帶金皺眉,眼睛一轉, 卻見人群中走出一人來。


  還不等那人走近, 那學子就叫道:「非學生也,乃是此人蓄意挑釁!」


  男子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學子的手臂。學子想要掙開,卻發現此人力大無比,一時竟奈何不了他。「你、你是何人?!豈能對當今舉人動粗?!」


  「舉子?」男子冷笑,「舉子就了不得了?我當年做督學的時候,你還不知可曾考中童生呢。」說罷,鬆開手上的力道, 將那學子的手丟開,蹲下|身去看地上那位。


  他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皺了眉頭,將人一把抱起,想上醫館去。可周圍叫人圍住了,四處又是馬車,他橫抱著人,很不好走。


  劉帶金見那學子的衣著,並非上等衣料,想來家中絕非什麼大富大貴之人。再看著那名口中喃喃念著「督學」的富貴學子,當下就覺得是以富貴欺人,心裡也有些不高興起來。她向那男子招招手,「這位大哥,奴領了你去尋醫館。」


  待男子走近,劉帶金卻覺得有幾分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究竟是誰。


  男子將手中之人小心地抱緊了,沖劉帶金點點頭。「有勞帶路。」


  人群分開,讓他們能走出去。


  那學子嘴裡念了半天的「督學」,冷汗自額上之流。自己竟是得罪了當朝大員!這、這,會試真能考中了?雖說閱卷時,是糊了名字的,可最後仍然還是要揭開了看名字。若是自己叫人給惦記上了,就是到手的進士都沒了。


  思及此,不由腳下一軟,登時就跌坐在地上。


  與這學子一起的同窗此時圍了過來,將他扶起來。「我看方才那人頗為面熟。似乎……真的在南直隸做過督學。」他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地沖劉帶金一行的背影看去——已是叫人群給遮住,根本瞧不見了。


  「真、真的是督學?」學子本還懷抱了一分希冀,盼著對方不過是隨口說的誆騙之言。


  他同窗不斷地翻著腦海中的記憶,最終面色煞白地道:「是了,確是他。」他恨恨地拍了一下學子,「你呀,偏要逞強,同人爭什麼第一。現下可好了,倒是得罪了閻王爺。」


  學子的臉越發蒼白了。他抓著同窗的衣襟,抖著聲音問:「你、你快說,那人究竟是誰?!」


  「是當年考中了文武雙解元的熊廷弼!」同窗將他扶起來,趕緊離開人群,壓低了聲音道,「你忘了,當年南直隸還出過一起督學杖責童生,將人打死的事兒?那就是熊廷弼乾的!」


  他撫著胸口,嘆道:「幸好熊廷弼自打那次事後,就叫人給彈劾了,又因丁憂,自南直隸走了人。現在在京里,應該是等著補官,否則今日你還真得罪了朝廷命官,往後哪裡還有什麼好日子過。」


  可提起熊廷弼,他語氣中還帶著幾分艷羨,「自古以來,能得文武雙解元的,也唯其一人了。可惜……」


  其性太過剛正暴躁。雖之後棄武從文,可骨子裡到底帶著武人的粗鄙。


  童生,那可是將來的秀才、舉子、進士,國之棟樑。竟因罪就將人杖死在堂上,實在太過分了。


  學子軟了腿,倚著同窗幾乎是拖著往前走,「別、快別說了。」話音剛落,他就兩眼一翻厥過去了。


  同窗念及自己是靠了這學子家裡頭接濟,才能繼續念書的。現在也不好將人就這麼丟著不管,只得半拖半抱地帶回落腳的客棧去。


  朱軒姝在馬車裡等了半天,都不見劉帶金回來,正想著是不是讓車夫去看一看。她今日是微服出門,並未叫侍衛跟著。不過是去廟裡祈福,能出什麼岔子?就連吳贊女都給留在了公主府。


  可一旦連車夫都走了,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朱軒姝有些害怕,出門在外,會發生什麼事,到底還是說不準。正猶豫,卻見帘子被人從外頭挑開,一個抱著人的男子映入自己的眼中。


  朱軒姝下意識地去看,心中不由驚呼。好一個偉男兒!


  挑著帘子的劉帶金輕咳一聲,朱軒姝趕忙用帕子將臉給遮住了,又有些捨不得看不見熊廷弼的模樣,將帕子稍稍往下,露出一雙眼睛來。


  這個人,和父皇、自己的弟弟們都不一樣,也和自己偶然見著的朝臣們不一樣。大明朝絕大多數的男子都是文文弱弱的模樣,雖談不上被風一吹就走,可要叫他們舞刀弄槍,怕是連刀槍都握不住。


  朱軒姝抿著嘴,看著熊廷弼抱著人輕鬆上車,將受傷的學子放在車中。


  肩背寬闊,面容方正,眉眼間自帶了一股正氣。


  「叨擾了。」


  就連渾厚的聲音都這麼好聽!


  朱軒姝覺得自己的心就快從喉嚨口跳出來了。她側過身子,放下了手中的帕子,雙手按在心口。


  跳得好快。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燙的很。


  劉帶金跟著上車,幫著熊廷弼一起料理學子的傷勢。「殿……小姐,這人傷得有些重,能不能調轉了車頭先去醫館?」


  當然能!朱軒姝現在巴不得能多看幾眼熊廷弼,當下就應了。她胡亂了答應了一聲,深呼幾口氣,將帕子圍著臉,重新轉過身子來。


  熊廷弼正認真地為那學子擦著汗,一手搭著人的手腕,似乎是在為他把脈。


  朱軒姝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趕緊清了清嗓子。「這學子的傷勢如何?」


  熊廷弼抬起眼來,卻見一雙靈動的眼睛正直直地看著自己。便是見不著這女子的全部容貌,他也能知道這帕子遮住的乃是一副傾城之顏。


  發現自己和人家對上了眼,朱軒姝趕緊垂目,收回了視線,唯恐自己的心思叫人看出來。


  熊廷弼見對方收回了目光,也自覺這麼盯著一位女子看很不妥當。他別開眼,面朝著車壁,道:「平時太過孱弱,需得速速送去醫館,叫大夫診治。」


  朱軒姝點點頭,又想起人家正對著車壁,看不見自己的動作,「那就讓車夫快些掉頭去醫館。」


  劉帶金專心地照料著昏迷中的學子,並沒發現馬車中的氣氛有些怪異。


  朱軒姝有心想和熊廷弼攀談,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不斷偷偷拿眼去看了一回又一回。


  熊廷弼乃習武之人,對周遭的事物敏銳得很,自然發現了朱軒姝的小動作。他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心裡默默背誦著《大學》,希望自己可以藉由聖人之言而靜心。


  朱軒姝眼尖地看到熊廷弼腰間佩著的飾物,羞答答地問道:「這位……大哥,可也是讀書人?」


  劉帶金直起身子,將手中髒了的絲帕丟去邊上的竹籃子里,替熊廷弼答道:「方才聽說,曾為督學。」她轉頭向熊廷弼道,「還未請教名姓。」


  「敝姓熊,曾為南直隸督學。」熊廷弼轉過來,對劉帶金一笑,「不知二位是哪家府上的女眷?」


  朱軒姝心裡默默地將督學,和熊姓記下,想著回頭去問弟弟這人到底叫什麼。她趁著劉帶金要自報家門時,暗暗地踢了一腳,沖看過來的劉帶金使了個眼色。


  劉帶金會意地點頭,看來殿下並不想暴露身份。「我們是直隸人,我家……」她看了眼緊張的朱軒姝,「我家小姐,是到京里來走親戚的。」


  朱軒姝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坐得挺直的熊廷弼,「我……奴家姓朱。」


  「原來是朱小姐。」熊廷弼一笑,「朱乃國姓,大善。」


  朱軒姝被這笑容給擊中了,就連手裡的帕子掉了都沒發現。她身邊的劉帶金趕緊將帕子撿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貼在她臉上。


  不過短短一瞬,熊廷弼就看見了朱軒姝的樣貌。他掃到一眼后,就飛快地垂目,轉過臉去。


  果真就如自己想的那樣,是個勾人心魄的好容貌。


  劉帶金在宮裡服侍了鄭夢境多年,什麼樣的陣仗沒瞧見?就連朱軒姝都是她看著長大的,眼下這副模樣,就和宮裡的娘娘向陛下撒嬌吐露愛意的模樣一般。


  不,甚至更甚。這樣的迷戀目光,劉帶金甚至不曾在鄭夢境的身上見過。


  看看熊廷弼,再看看朱軒姝。劉帶金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沉重地閉上眼。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只盼著殿下不過是一時興起,過後就給忘了這茬才是。


  後頭一路,朱軒姝拚命想著話題,能再和熊廷弼說說話,都叫劉帶金不動聲色地給攔了下來。


  將學子送到醫館后,劉帶金二話不說,就拉著戀戀不捨的朱軒姝回了公主府。


  「殿下!」劉帶金覺得自己不得不向雲和公主說明白,「那位補了官后,就是朝廷官員,和殿下不會再有任何交際了。」


  朱軒姝癟了嘴,「我知道。」她把玩著腰帶,「太|祖定下的規矩,凡外戚不可任官職,連帶著一家子都不行。要不然大姐姐的婚事,先前就不會那麼麻煩了。」為了能讓徐驥考科舉,甚至還除了籍。


  「我就……稍微……那麼……一下。」朱軒姝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很短的距離,「那麼一下。那樣的好男兒,誰見了不喜歡啊。」


  劉帶金板著臉,「奴婢就不喜歡。」她嘆了一聲,無奈地對朱軒姝道,「殿下合該看清了自己的身份才是,什麼人該入眼,什麼人不該入眼,心中都要有數才行。」


  「我知道啦,不就那麼湊巧遇上的嘛。」朱軒姝拉著劉帶金的手,沖她撒嬌,「好嬤嬤,你回了宮可別同母後父皇說,回頭定將我叫到宮裡去好一頓罵。我最怕母後生氣了。」


  劉帶金看了看她,「怕還這麼做。」


  「這……情生,不由己啊。」朱軒姝雙手捧著臉,「要是高玉海是這個模樣,我才捨不得和離呢。嬤嬤瞧見了沒有?那身段,那聲音,還知禮。到底是進士,還做過官兒,知進退。一路上他都沒正眼看我,人也離我遠遠的。這要是換做姓高的,早就蹭過來了。」


  劉帶金恨不得拉著朱軒姝一頓狂搖,好將熊廷弼從殿下的腦子裡頭給搖出去。「殿下再念叨,奴婢入宮可得同娘娘說了。」


  「別別,別呀。」朱軒姝噘嘴,「不過偶遇罷了,哪裡就能真的成就了一樁姻緣呢。」她將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只有自己才能聽到,「也得看菩薩樂意不樂意不是。」


  劉帶金沒聽清後頭那句話,問道:「殿下說什麼?」


  「沒什麼,」朱軒姝搖頭,「我方才說,盼著這位熊大人補官后,能繼續為百姓造福,為父皇效力。」


  劉帶金滿意地點頭,「殿下說的很是。」又不放心地叮囑,「可萬萬不能再想著些綺念了啊。熊大人也不會同殿下繼續交往下去的。人家往後還有大好的前程呢,豈能就被耽誤了。」


  這時候朱軒姝心裡就得意起來了。所以方才沒讓叫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呀。她向劉帶金打包票,「嬤嬤放心,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心裡明鏡兒似的。」


  劉帶金對她這話很懷疑。「今兒奴婢就先回宮去了,殿下……」


  「我就呆在府裡頭,什麼都不做。」朱軒姝親自將劉帶金送出去,嘴上求著饒,「好嬤嬤,可千萬別同母后說啊。」


  劉帶金點頭,「殿下就放心吧。」


  轉頭到了鄭夢境跟前,就把朱軒姝給賣了。


  鄭夢境一口茶從嘴裡噴出來,瞪大了眼睛盯著劉帶金,「你說什麼?」外殿君臣的商議聲傳了進來,她趕緊捂住了嘴。等心裡的激動消下去些,才壓低了聲音問:「姝兒看中了一位文臣?」


  「可不是,能做督學的,怕是品級還不低。」劉帶金很是無奈,「這要是旁的人,便是赴考學子,看中了,也就看中了。偏生……是個官兒。」


  鄭夢境「嘖」了一聲,「這事兒先別叫旁人知道。」


  劉帶金點頭,「哪裡能敢呢。奴婢回宮前,特地叮囑了贊女,叫她這幾日好生將公主給看住了。」


  「這就好,贊女做事,我還是放心的。」鄭夢境點點頭,往腰後頭塞了個隱囊,不由皺了眉犯愁,「你說,怎麼姝兒的婚事,就、就這麼波折呢?」


  從挑駙馬前,這孩子就一直不願成婚。好不容易嫁了出去……當然,高家的事兒,他們這做長輩的也有不是的地方。可姝兒難道就做對了?多少公主出嫁,還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偏她這個磨人精!


  劉帶金是一直看著朱軒姝長大的,她此生也不想著成婚生子,便在心裡將幾個皇嗣當作是自己的孩子看。現下聽鄭夢境提起,也不由犯了愁,「打小就盼著殿下能有份好姻緣,卻偏偏諸事順遂,就這件事,菩薩不肯叫人心裡安生。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發發慈悲。」


  提起女兒的婚事,鄭夢境就愁得不行。她覺得自己頭上那成片成片的白頭髮,八成就是叫這件事給愁白的。現在心裡頭都慌了,這大的是這樣,該不會小的,也是這個樣兒吧?


  朱軒媁的出生,要比前世晚了許多,生辰八字早已改了,就連命運也不一樣了。她是絕無可能再嫁給冉興讓的。


  「愁完了大的,還得愁小的。」鄭夢境托腮,兩眼發直,「真真兒女都是債。」


  在外頭商議完的朱翊鈞走了進來,「又是那個不安生的惹你生氣了?」他走到鄭夢境的身邊坐下,將人攬過懷裡,「讓朕猜猜。一定不是漵兒,他成日在朕跟前杵著呢,有點兒不對勁朕都知道。媁兒最近愛粘著太子妃,乖得很,肯定也不是。是治兒,還是姝兒?」


  劉帶金福了身子,無聲地退了出去。


  「哪個都不是。」鄭夢境在他的懷裡翻了個身,「就知道瞎猜。」


  朱翊鈞不信,在心裡比著大女兒和小兒子。雲和最近乖得很,那就是常常跑出宮去的朱常治了。他眯了眼,「是該給治兒挑人了。得有個厲害的媳婦兒管著他才好。成日地不在宮裡呆著,就知道混跑。朕和漵兒都不知道給他背了多少黑鍋。」


  提起兒子的婚事,鄭夢境就捨不得了。她坐起身來,挽著朱翊鈞的胳膊。「可別,就是再晚幾年大婚也成啊。」她噘了嘴,淚光漣漣,「這一成婚,就得封王,然後就藩。奴家心裡捨不得。」


  「再晚幾年嘛,」她賴在朱翊鈞的懷裡撒嬌,「便是成日不在宮裡,還不是奴家想見就見了?哪回治兒敢不從宮外回來的?一旦就藩,就是再近,卻也見不著了。」


  朱翊鈞哪裡就捨得兒子離開,「好好,都依你。」太子沒少在他身邊敲邊鼓,人在義學館待得好好的,在民間也有了些民望,卻是為天家做了不少事。


  鄭夢境見得逞,立刻就笑開了,「就知道陛下最疼奴家。」又在他臉上親了下,「也疼孩子們。」


  劉帶金在門口朝裡頭看了眼,木著臉收回了目光。


  果真和公主看那個熊廷弼的模樣一般無二。


  真真是母女,親生的。


  朱軒姝這幾日除了去廟裡給胡冬芸祈福,就閑在家裡頭胡思亂想。


  這春闈,就快開始了吧?也不知道那位熊廷弼……補上官兒了不曾。


  朱常治到底是這個二姐姐一手帶大的,只要朱軒姝一開口,就幾乎沒有他辦不到的事兒。不過半日,就把熊廷弼的名字給透露了。還將此人自小以來的事兒全都抖摟了出來,完全滿足了朱軒姝的心思。


  朱軒姝把下巴擱在手上,眼睛望著外頭枝上不斷跳躍著的鳥兒。


  聽說熊廷弼小時候家裡窮得很,放牛維生,就和太|祖一樣。呀,他們果真是有緣分。雖然就這麼一丁點兒的關係,也是有緣分呀。一花一木,皆有因果的。


  又想,南直隸被打死的那名童生,也是罪有應得,怎麼就能全都怪在熊廷弼一個人身上呢。她就是最不喜歡學子仗著功名之身,胡亂編排。上回和離的時候,不知道多少風風雨雨的傳言,都是從這起子人嘴裡說出來的。最是討厭。


  手被下巴擱得有些發麻,朱軒姝又疊上了另一隻手。


  也不知道父皇會給他補什麼官兒。如熊廷弼這樣的人,文武雙解元呢,就沒聽過。要是不叫重用了,自己可不依。


  吳贊女立在一邊,看著朱軒姝一會兒搖頭嘆氣,一會兒望著窗外景色痴痴笑了,心裡不免嘆氣。


  難怪每次帶金從宮裡出來,都要好好囑咐自己,千萬要看住了殿下。這模樣,的確不看住是不行的。她甚至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覺得一不小心就會鬧出大事來。


  吳贊女挺直了腰背,最近可不能輕易就讓殿下出府。最好再讓娘娘吹吹枕邊風,將那熊廷弼調出京去任官,同殿下再見不著。不過方見了一面,還稱不上有什麼情意可言,等見不著人,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朱軒姝看了好一會兒風景,膩到不行。這時她想起先前自己救過的那個學子,便問道:「那個趙姓學子,可好些了?」


  「在醫館里留下了。」吳贊女上前將溫茶遞到她手裡,「是個貧苦學子,到了京里還是住的破廟。醫館的大夫是醫學館出來的,見人可憐,就將人留在館中,也算是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了。」


  朱軒姝轉了轉眼珠子,「那……我去瞧瞧,可好?」她搶在吳贊女反駁前,道,「也算是有過一面之緣,救命之恩。不親眼見了人過得好不好,我心裡不踏實。」


  吳贊女眯了眼,總覺得朱軒姝這話里有幾分私心。


  朱軒姝被她盯得有幾分不自在,將視線挪開。「也好替宮裡的父皇看看,究竟有沒有什麼民生疾苦。父皇出不得宮,底下人又慣會耍滑,對著他不說實話。我為天家女,自當做父皇在宮外的眼睛才是。」


  「殿下有這份心,聖上知道了一定很高興。」吳贊女想了想,還是決定同意了朱軒姝的小小要求。


  不過是去醫館探望學子,總……沒有那麼巧的事兒吧?就真能撞上了熊廷弼?


  吳贊女被自己這個不經意的想法震住了。


  可若真遇上了,那就是緣分了。菩薩要給殿下的緣分,就是他們這些凡人想攔也攔不住。


  吳贊女想開口阻攔,卻見朱軒姝一掃方才的無聊,整個人都精神奕奕的,吵著讓侍女趕緊去備車。她又把到了嘴邊的話給重新咽下去了。


  菩薩給的這個緣分,是好還是壞,大概只有菩薩心裡知道了。可在自己看來,這不過是段本不該存在的孽緣。


  朱軒姝坐在車中,按捺著雀躍,不住地問著外頭的車夫,究竟離醫館還有多遠。吳贊女好多次出聲安撫,只道是快到了。


  朱軒姝幾乎在裡頭坐不住,挪了好幾回屁股。自小就在宮裡頭浸淫,訓練出來的禮儀,幾乎都沒了影兒。


  到了醫館,朱軒姝趕緊從車上下來。她抬頭看著醫館的牌匾,在心裡想道,若是今日還能再見,便是菩薩給自己的姻緣了。不管說什麼,她都要牢牢抓住。她閉上眼,定了定神,在吳贊女的攙扶下走了進去。


  受了館中學徒的指點,吳贊女攙著朱軒姝去向了學子的屋子。還未進去,就聽見裡頭的歡聲笑語。她雖然沒見過熊廷弼本人,不過只要看身邊的朱軒姝,就知道了究竟。


  朱軒姝紅著臉,不斷地將耳邊的碎發撥到後頭去,又是清嗓子,又是整衣服。完了,悄聲兒地問身邊的吳贊女,「好嬤嬤,你瞧瞧,我今兒這麼著,會不會太失禮了?」心裡又慶幸,幸好自己今日決定要出府,也幸好時間趕得急,沒顧著換宮裝。


  這下熊廷弼一定認不出來自己的身份。頂多就是個富家小姐。


  吳贊女心中嘆了又嘆,認定了這是場無疾而終的感情。「好好,都好。殿下哪裡有不好的地方?」


  朱軒姝將食指豎在嘴前,「噓」了一聲,很是緊張地看了看門,見沒有動靜,才鬆了口氣。「嬤嬤可別在人前戳破了我的身份才是。」見吳贊女眼神一變,忙道,「我這是怕人知道了身份,不願同我講實話。」


  得,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自己有什麼可爭的。吳贊女拿朱軒姝能有什麼法子?她就和劉帶金一樣,打小看大的主子,同自家女兒一般疼愛。她在心裡默默祈禱著,盼著菩薩能將這份孽緣給收回去才是。


  這真真的不是一樁好姻緣。


  朱軒姝在門前站定,伸出手想敲門,又情怯地將手收了回來。反覆幾次,就連吳贊女也看不下去,主動替她敲了門。


  裡面的說笑聲停了,繼而傳出衣服摩擦的窸窣聲,還有鞋子摩擦的聲音。


  朱軒姝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就連大婚那天也沒有。不僅緊張,還激動。同吳贊女一樣,她也在祈禱,希望開門的時候,能見著自己想見的那個人。


  菩薩今日特別忙,又要聽這個,又得聽那個,偏是完全相反的意見。想來心裡也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幫誰。


  腳步聲越來越近,門閂被抽開。


  外頭的光亮透到了屋中,照得裡面亮堂堂的。就好像黑暗地,只能堪堪見到前路的時候,突然叫人見到了能動心心弦的光明。


  叫人見了心裡只想感動落淚。


  坐在桌前的熊廷弼又重新看到了當日的那雙眼睛,一樣的明亮、靈動,顧盼生輝。只那一次,這雙專註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就叫他再也忘不掉了。


  自原配離世后,熊廷弼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開始跳動起來。這是一種,和原配成婚時,挑開頭蓋,完全不一樣的心動。好像所有的人,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這個女子,不斷用崇拜和希冀的目光一下下地擊打著自己的心門。


  吳贊女沒等趙姓學子看到朱軒姝的容貌,就趕緊用帕子將朱軒姝的臉連同眼睛一起給遮了起來。


  熊廷弼心中生出遺憾來,若是能再看一會兒就好了。


  或者,能一直看下去。這種此生都不會看膩的眼神。


  吳贊女輕咳一聲,提醒隔著絲帕望著熊廷弼出神的朱軒姝,「小姐,今兒不是特地來看趙舉人的嗎?」


  「嗯,是來看……趙舉人的。」朱軒姝覺得自己此時彷彿身處仙境之中,腳下踩的是雲朵,眼睛里看的是桃林仙境。心跳聲大得彷彿能叫所有人的聽見。


  見、見著了。他真的就是菩薩賜給自己的緣分!

  她知道的,她就知道的!自己才不會真的孤寡一生呢,菩薩怎麼捨得呢?

  現下自己該說什麼?手呢?手該往哪處放?邁的步子是不是有些太大了?哎呀,都是母后不好,聽說文官最喜歡小腳,偏不給自己裹。不過好像也有不介意的?只不知他是喜歡哪一個的。


  朱軒姝輕咬著唇,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唯恐自己的一雙大腳從裙裾底下露出來,每次都只露個尖尖兒,繡鞋上的花紋若隱若現,越發勾人。


  熊廷弼垂目,見著了繡鞋尖兒,心裡漏跳了一拍,抬起頭,那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呼吸一滯。


  熊廷弼有些驚惶地挪開眼,不敢再看到任何與朱軒姝有關的事物。


  吳贊女磨著后槽牙,恨不得現在就將朱軒姝的身份給曝光出來,好叫他們兩個都能清醒清醒。


  朱軒姝見熊廷弼別開頭,心裡有些沮喪。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趙舉人的身上。「身子沒有大礙吧?過幾日就是會試了,可千萬別耽誤了。」


  「多謝小姐當日搭救。」趙舉人感激地行了大禮,「若非熊大人和小姐,別說會試,就是小命怕也保不住了。」


  朱軒姝垂目,「沒事就好。」她嚅嚅地想同熊廷弼說話,卻又難過於對方的冷淡,同趙舉人略說了幾句,就離開了。


  「這位朱小姐,真真是個善心人。」趙舉人望著朱軒姝遠去的背影,不由看迷了眼睛。「若能娶得如此佳人,長夜苦讀,紅袖添香,也不算是苦事了。」


  熊廷弼一改之前的和藹可親,硬邦邦地道:「身為學子,不思如何報效朝廷,偏在這等兒女情長上有所綺念。」


  趙舉人大驚,慌忙收起了心思,對熊廷弼作揖,「學生惶恐。」


  「耽於聲色者,何以成事。」熊廷弼冷哼一聲,拂袖離開,「你好自為之。」


  趙舉人相送一送,卻因熊廷弼走得太快而沒送成,回了屋子,自覺愧對聖人、父母,還有舉全村之力供自己讀書的父老鄉親,當下拿出典籍又苦讀起來。說什麼這回也要考中才是。


  熊廷弼越走越快,想著是不是可以再見一見朱軒姝。人家才走不久,應該還在門口吧?自己再走快點,應該能在醫館門口遇上。


  他還沒問人家住在哪裡,自己、自己是不是可以上門叨擾?


  醫館門口,正準備上車的朱軒姝不斷地墨跡著,一會兒說想吃醫館邊上點心鋪子的點心,讓吳贊女去買,一會兒又說對門的書肆好像有自己想看的話本子。等了又等,就是還沒把熊廷弼等來。


  「奴婢的好殿下,」吳贊女架著她,想要攙上車去,「殿下就在車上等著,奴婢去買便是。在外頭這等露面,都叫人看見了。」


  朱軒姝一腳踩著小杌子上,頭不斷地往後頭看。怎麼還沒來呢?真的就見不著了嗎?

  這次見了,再等下回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醬色的衣袍一角自醫館內飄出來。有些氣急的熊廷弼扶著門框,望著正要上車的朱軒姝。


  趕上了!

  陽光下,回頭的朱軒姝沖身後人一笑。


  百媚而生。


  萬曆三十二年,甲辰科的會試、殿試都結束了。參與考試的學子急切地等待著放榜。


  其中就有朱華彬的。這幾天等著放榜,他吃不下,睡不好,整日精神不濟。吳氏擔心兒子,特地向公主府告了假,趕去義學館照顧兒子。


  先一步得知內情的朱載堉處事不驚,靜待放榜。就是不知道進士名錄,他對自己的學生們也有的是信心。要說赴考之人全都考中,那是天方夜譚,可能在三百多人中有那麼幾個是中了的,信心十足。


  出人意料的是,甲辰科不知為何,竟比前兩年多招錄了一百名學子。這個比例讓很多人覺得奇怪,心裡琢磨著是不是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但對於赴考學子而言,卻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按照正常的收錄比例,他們原是不可能中進士的。現在卻是有了意外之喜。


  其中就有朱華彬的。


  要說他運氣好,那是真好。甲辰科三甲,錄取了兩百多名,他在倒數第十一名。


  中了!中了!

  朱華彬抱著母親喜極而泣。雖說三甲進士就是絕了日後入閣的可能,但朱華彬還是高興萬分。一直以來,他想的,就是能夠為天子,為皇太子效力。而今一朝考中,終於可以邁出自己的第一步了。


  吳氏高興得只會哭了,根本說不出話。此時她想起了自己亡夫,「若你爹瞧見了今日,不知該有多高興。」


  朱華彬抹著淚,「娘,大喜的日子,別難過。」


  「嗯,娘不難過。」吳氏用力擦了臉上的淚,「只要你往後一直都是好好兒的,娘就一點都不難過。」她撲在兒子懷裡,用力地抱住他,「娘知道的,我就知道,我的兒子豈會是池中之魚。」


  朱載堉樂呵呵地取了鑰匙,從庫里取了銀子出來。這是義學館的規矩,凡是考中進士的,都有銀錢作為獎勵,激勵沒考中的人可以奮發念書。他將銀錢一筆筆分好,當著館中所有學生的面,發給考中的學子。


  沒考中的自然是眼紅,可這錢也是實打實地賺來的。唯有勉勵自己再努力,以期他日可以高中。


  大學士們對著多出來的一百多名新進士頭疼,哪裡有那麼多的官缺等著給他們補?每歲光是要補官的就不少了。偏這回皇太子上疏諫言,天子也點頭應了,本就是利民的好事,誰還能阻止?

  一旦阻止,自己就會先被舉國學子的唾沫星子給淹死了。誰不想朝廷能多錄取些人,萬一那個幸運兒就是自己呢?這不就是斷了自己的入仕之路。


  朱常漵自請和閣臣、九卿一同授官。他見了每一位考中的學子,記下了他們的名姓,態度親切得叫不少易激動的新進士當場哭了出來。


  戶部已上疏重啟條鞭法,朱常漵和朱翊鈞需要的人可太多了。現在朝堂之上黨爭之勢漸消,卻不是完全沒有。他們需要構建起自己的新勢力。


  不過眼下,卻有一件比扯皮是否重啟條鞭法更為要緊的事。


  萬曆三十二年六月,京師連降大雨,連續兩月不曾停止。昌平的雨勢之大,甚至浸壞了長、泰、康、昭四陵的石渠和陵牆。京城的正陽門、崇文門一帶,城牆陷進積起的雨水之中七十丈有餘。永平、保定、真定等諸州府,不知淹死了多少人。


  朱翊鈞身為天子,當即下旨取用太倉庫十萬兩銀賑濟災民,並冒雨前往天壇祭祀,下罪己詔。


  所有人都盼望著這一場大雨可以停止。


  身在宮外的朱軒姝也沒閑著,她和幾家要好的女眷商量了,在京中各處設立了粥鋪,甚至親自前往各處善堂探望災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還未補官的熊廷弼一直若遠若近地在朱軒姝身邊,只要閑下來一回頭,總能看見他在不遠處,和自己一樣忙碌著。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手抽筋,痛死了qaq

  我們明兒見~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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