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草原的上綠草因季節的緣故, 已有些枯黃。晨間的露水早已被艷陽給蒸得消散無蹤。新鮮的血液冒著熱氣灑落在草尖上, 不過一會兒,就轉冷了,凝結在草上, 好似這草本就是帶著紅斑的。
額恩哲騎在馬上漫無目的地狂奔著, 她將身上繁複的衣飾一路丟棄, 卻忘了這是告訴身後追著自己的敵人最好的信息。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 這裡正好是大明朝和女真的交界處。往前是大明,可額恩哲並不信大明朝邊境的官兵會收留自己, 往後是女真, 卻是她不敢回去的地方。
昂邦阿瑪在額恩哲出嫁前,特地來找過她一次。先是好言勸慰, 說她為了家族遠嫁李家, 是為女真和自己的付出。可隨後話鋒一轉,話里話外又透著如果沒將這事兒辦妥當了, 她的額娘, 她的阿瑪,她的兄弟……
狂風從額恩哲的臉上呼嘯而過,帶走了她落下的淚珠。身後的敵人眼看漸漸就要追上來了,額恩哲拔出腰間配著的小匕首,狠狠地扎進胯|下駿馬。馬兒吃痛,撒開蹄子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飛馳。
追兵和額恩哲的距離又一次拉大了。
額恩哲臉上的汗越來越多,連風都帶不走,散亂的髮絲緊緊貼在她的臉上, 叫人很是難受。可她無心顧忌,只要不是迷了眼,看不清前方的路,一時的難受總比丟了性命要強。
可是在這茫茫的草原上,自己能躲去哪裡?額恩哲拚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她認出左邊那條道就是前往烏喇那拉氏的方向,她的嫡姐在那裡,自己也許可以向她尋求庇護。
在她身後不遠處,朱常洵冷靜地搭弓,瞄準了前方賓士著的女子,鬆手,放箭。
自小便練習的弓馬,朱常洵對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
額恩哲耳邊聽得身後有破風之聲,再下一刻,她的背開始劇烈的疼痛起來。箭矢穿透了衣裳,正好射中了她的蝴蝶骨。
這是嬌生慣養的女真族姑娘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懼。
額恩哲冷汗不斷地浸濕她的衣服,帶著鹹味的汗水觸及傷口,又是一陣鑽心的痛楚。汗水合著血,混做一團,漸漸在衣服上透了出來。
快,再快些,只要再一會兒,就能進入烏喇那拉氏的部落了。
額恩哲臉上的淚落得越發凶了。
朱常洵單手控馬,死死咬住額恩哲,不讓自己離得太遠。
再一次,搭弓,放箭。
額恩哲只覺得自己像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牲畜,後面的人,準頭似乎並不那麼好,幾次都沒能射中要害,要了自己的性命。她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握住韁繩的手也越來越沒有力氣。
不,絕不能從馬上掉下來。
額恩哲心裡清楚,一旦此時落馬,不是叫馬蹄踩踏至死,就是落在身後追兵的手中。在戰亂的時候,女子會落得什麼下場,她見過太多次了。她有自己的驕傲,絕不允許自己給父祖蒙羞。
韁繩在手腕上繞了幾圈,不過片刻,就在細膩的皮膚上磨出了血痕。隨著駿馬的奔跑,身體也隨之動作,韁繩蹭得傷口越發疼痛。
這股疼痛,也讓額恩哲的腦子越發清楚起來。她覺得自己幾乎能看到遠方的烏喇那拉的蒙古包,還有那些趕著牛羊的牧民。一定不要是自己的幻覺,額恩哲咬著唇,不斷催動著駿馬奔跑,將匕首抽出來,再一次刺進馬兒的身體中去。
朱常洵神色變得更加凝重。
拉弓,放箭。
拉弓,放箭。
數只箭矢的破風聲從身後傳來,額恩哲一咬牙,放開右腳,側身緊貼馬身,將自己和駿馬合作一體,避開了所有的箭矢。
還來不及在心裡小小的歡呼一下,額恩哲就發現駿馬的速度開始慢下來了,無論自己怎麼揮鞭,刺匕首都沒用。
長生天並未給她庇護。起碼今日是這樣的。
她的長生天離開了她。
朱常洵抓住這個機會,策馬上前,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收起了弓箭,拔出了腰間的馬刀。
光潔的馬刀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亮光,它隨著主人的動作在虛空中平移著。
最終,刀刃碰到了人身,借著駿馬往前的勢頭,手上略一用力。
額恩哲的馬還在跑,帶著它主人的身體。沒了頭顱的身體受不住顛簸之力,從馬上摔了下來。
可是手腕上纏著的韁繩並未脫落。
朱常洵面無表情地從馬上跳下來,遠眺著額恩哲的那匹馬拖著額恩哲的屍體朝著烏喇那拉氏的方向而去。他彎腰,將落在草地上的頭顱撿起來。
少女的雙眼圓睜著,充滿了恐懼和不可思議。
朱常洵無心將額恩哲的眼睛合上,對於女真,他提不起這份善心。
「任務完成了。」朱常洵將額恩哲的頭高舉起來,對張東俊道,「即刻回程。」
額實泰在見到妹妹的屍體后,一下子就厥了過去。這具沒了頭的屍體,也許別人認不出來,可她豈會認不得?
這分明就是自己的異母妹妹額恩哲。
「去找昂邦阿瑪和阿瑪來!」醒過來的額實泰抱著妹妹已經冷卻僵硬,衣不蔽體的屍體,「替額恩哲報仇!找出誰是真兇!」
布占泰的臉色很不好,他已經讓人去找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了。在叫額實泰過來前,他已經問過了看見屍體的牧民,說是遠遠瞧見是幾個韃靼人。
可布占泰卻不信這眼見一定為實。
現在的韃靼,真的還有能力和愛新覺羅氏為敵嗎?愛新覺羅氏,現在幾乎要吞併整個蒙古草原。就連自己……恐怕也有朝一日會落入他們的手中。
恐怕兇手另有其人。不過是故意扮作韃靼的模樣來混淆視聽。
額實泰抱著妹妹的屍體痛哭不已,咬牙切齒地發誓定要尋出殺害妹妹的兇手。
朱常洵等人在入城前,先將身上的韃靼衣服全都燒毀了,另換上了遼東鐵騎的衣服。入城毫無阻礙,隻身上那股子血腥味遮不住。
李如松一直在書房等著朱常洵過來,有些按捺不住心情,想要迫切地知道究竟任務完成地如何了。
朱常洵抱著一個木盒子進來,「大公子。」他將蓋子打開,裡面赫然是一個少女的頭顱,她的頭上的飾物昭示了此人的身份。「沒叫人瞧見我們的容貌,不過布占泰眼下應當已經尋到了屍體。」
李如松一直高高懸著的心終於放回了原來的地方。「這事你辦的不錯。」他朝朱常洵笑了笑,「去領賞吧。」
「謝大公子。」朱常洵出了門,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洗個澡。身上彷彿還黏著血,手上也有糊糊的感覺。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朱常洵仍舊不習慣殺人。
張素娘打今天兄長出門后,就一直呆在屋子裡。做了一會兒綉活兒,又覺得沒什麼意思。放下了綉綳,在屋裡東摸摸,西弄弄,心裡頭七上八下的,就是定不下來。
也不知道大哥……和朱大哥他們怎麼樣了。可別受了傷才好。
張素娘用力擦著桌子,想要將心中的擔憂全都化為力氣。
「素娘。」張東俊的聲音在外頭響起,「素娘,我回來了。」
張素娘整個人的好似變了,散發著無盡的喜悅。她衝出屋子,絞著手裡的抹布,期期艾艾地道:「哥,你回來啦。」
「嗯。」張東俊脫了上衣,從水缸里舀了瓢水,往身上潑去,冷得一個激靈。
張素娘小心翼翼地試探,「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成了。」說起這個,張東俊就不高興,是朱常洵砍下的首級。「盡知道出風頭。」
張素娘敏銳地聽出哥哥的話中,不再帶有以往的那些戾氣。這是不是意味著,哥哥不再對朱大哥心懷恨意了?
張東俊清洗了身子,倒頭就在榻上睡下。一旁的張素娘重新撿起了綉綳,默默地上上頭一針一針地綉著,心裡度量著,自己什麼時候去找朱常洵。
可不能現在就去。人家才回來,定還累著。再、再說了,這麼急,顯得自己多……張素娘咬著唇,面上止不住地笑,帶著一絲羞澀,還有一份希冀。
第二日,朱常洵領賞后,就出府去給張素娘買謝禮。他倒沒將人小姑娘說的話放在心上。他才多大?哪裡就能越過人哥哥去尋什麼婆家。再者,他在軍營里並不受人喜歡,這個媒,就是自己想做也做不了。
去找張素娘的時候,正好張東俊上演武場去練拳了。
朱常洵在屋外探頭看了看,「張大哥不在?」
張素娘在屋裡頭用手抿了抿髮絲,又整了整衣服,心裡埋怨著自己。明知今日朱大哥要來,怎麼也不換身好看些的衣服。現在這樣邋裡邋遢的模樣,自己見了都嫌。
可要換衣服梳頭髮,可來不及了。
張素娘硬著頭皮走出去,「朱大哥。」
「哎。」雖然遼東民風彪悍,不似京師那般拘謹,不過朱常洵還是不敢進屋。「這個給你,就當作是謝禮了。」
張素娘咬著唇,很是不甘心地拍開他伸過來的手。「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朱常洵一怔,旋即笑道,「尋婆家的話,不過是說笑,哪裡就真輪著我去幫你找了?乖,聽你張大哥的話。」
朱常洵見她不肯收,就把東西放在了窗台上。「我放這兒了啊。」說著就要走。
張素娘的淚水迅速在眼眶裡積起來。她大著膽子,上前拉住朱常洵,「我不管,就是要你給我找。」
朱常洵扯了幾下袖子,沒扯開,便耐著性子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輪的著我這個外人說話。」
「就能!」張素娘跺著腳,「在我心裡,你就不是外人。」
朱常洵見躲不過,只得想法子先敷衍過去。「行吧,你倒是說說看,你想要什麼樣的婆家?我給你留心,好不好?」
張素娘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沒有半分方才的咋呼勁。「你……你……」
「我什麼?」朱常洵一臉的莫名其妙。
張素娘一跺腳,強迫自己將心裡話給說出來。「你家裡頭的人,給我做婆家,好不好?」
話一說出口,張素娘的手心就迅速出了汗。她緊張地等待著,急切地想要知道朱常洵的答案。卻又耐下了幾分性子,讓自己等著答案。可隨著朱常洵的沉默,又含了幾分害怕。
朱常洵半晌,才道:「素娘,你是個好姑娘……」
張素娘害怕從他口中聽見回絕之意,趕忙打斷,「我要是不好,也就、也就說不出這樣的話了。」她小聲地說道,「你家裡是什麼身份,我呢,我又是什麼身份。」
「不是的素娘,和身份不身份的,沒有干係。」朱常洵嘆道,「我同你哥哥,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指不定那天,就回不來了。到時候你失了兄弟,又沒了……你可想過,到時候你怎麼過活?」
他望著直愣愣看著自己的張素娘,「我知道張大哥給你挑的人,都是府外的,就是不願你將來沒個依靠。素娘,聽你哥的話。」
「我不!」張素娘的眼淚從眼眶中滑落,「比起混著頭腦過一輩子,我寧願高高興興地過一日。」她用力擦掉模糊了視線的淚水,「我知道的,也許有一天,你可能會再不回來。你放心,我不會改嫁的,我會好生將哥兒和姐兒撫養大的。」
朱常洵搖頭,如蒲扇一般的大掌輕輕撫過張素娘的發。他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素娘,那樣太苦了。我不想你過得那樣苦。」
「我不苦。」張素娘想把自己所有的心裡話,統統告訴朱常洵,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我一點也不會覺得苦。曾經擁有過的舒心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足以叫我懷念一輩子。」
「還是,在你心裡,我不過是個瞧不上的累贅?」
朱常洵忙道:「沒有……」
恰好張東俊此時和同袍從外頭有說有笑地進來,「素娘,今晚李大哥要在家裡頭吃飯,你快去做幾個拿手菜。」抬頭一看,見妹妹眼圈紅的很,臉上還掛著淚,邊上立著朱常洵,當即就認為是朱常洵欺負了妹妹。
張東俊擼起袖子衝過來就要揍人。「你小子,好端端的,又來招素娘做什麼!」
張素娘過去抱住他的腰,「不許你打人!」
張東俊不敢用力甩開,怕傷了妹子,高舉的拳頭一直不曾放下。他喝道:「還不快給我滾!」
朱常洵認得那個李姓漢子,他向來和張東俊走得近,對素娘也頗有好感。今日過來,想必是張東俊想要撮合他倆。
「我走了。」朱常洵低低地說一句,將腰間的衣擺放下,就要走出院子。
張素娘見他離開,心裡慌得很,除了將人留下的念頭,再也沒有旁的想法了。她尖聲道:「哥,不許你凶他,不許你叫他走。他是我的漢子!」
朱常洵的腳步停住了。張東俊的拳頭放下了。
「我就是要給他做婆娘,伺候他一輩子,給他生孩子。你要不準,我也不要辦什麼禮了。現在就收拾了東西跟著他走。你、你,你就當沒我這個妹子吧。」
張東俊怒吼一聲,心中的火氣蹭蹭竄上來,顧不得心疼妹妹,一把將人甩開,衝到朱常洵面前,對著俊臉就是一拳。
朱常洵被這全力一擊打翻在地。他趴在地上,吐出一口混著唾沫的血。
李姓漢子鐵青著臉,道了聲「告辭」就走人了。
張素娘不顧身上撞到水缸的疼痛,跑過去將朱常洵扶起來。「疼么?」她扭頭怒視著兄長,「哥,你怎麼下這麼重的手!」
「你給我過來!」張東俊一把將妹妹拉離了朱常洵,「我告訴你,除非我死了,否則你這輩子就是呆在家裡頭做老姑婆,也不許嫁給他!」
張素娘倔強地仰頭看他,甩開哥哥的手,走進屋子。再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個小包袱。「朱大哥,我們走。」
「素娘,別任性。」朱常洵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張東俊賠罪,「張大哥,是我的不是。往後我會離素娘遠遠的,你別怪他。」說著就要掉頭離開。
張素娘疾步上前,雙手抓著朱常洵的手臂,「你要走,就帶上我一塊兒。」她幾乎是哀求對方,「別把我扔下。」
朱常洵心下一軟,離開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哥,算我求你了哥。」張素娘軟著身子,跪在張東俊的面前,「你就應了吧。難道你還真要看我一輩子哭不成?」她拉了拉朱常洵的衣服,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
朱常洵抿了抿嘴,到底同她一起跪在了張東俊的面前。
張東俊看看朱常洵,心裡怒意不減,再看看自己唯一的親妹妹,又心軟得不行。
張素娘看兄長一言不發地進去屋裡頭,膝行了幾步,「哥,哥!」她對著被關上的門喊道,「今兒你不應,我就在這裡跪著。」
朱常洵輕聲勸道:「素娘,快起來,同你哥哥去認個錯,就說……就說……」說什麼呢?說方才自己說的都是假話?
張素娘橫了他一眼,在朱常洵的手上擰了一下,「乖乖陪我跪著,不許多說話。」
朱常洵將身子挨近張素娘幾分,垂首輕輕地笑了。
許是這回張素娘實在忤逆地過了頭,張東俊真的狠下了心,叫一直疼著捧著的親妹子在屋外跪著。
這一跪,便是兩個時辰。
早就過了晚膳的時候,天氣轉涼,夜黑的特別快。張素娘又餓又冷,偏還犟著不肯起來,也不願開口向兄長求饒。
朱常洵默不作聲地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給張素娘披上。「仔細著涼。」
張素娘紅著臉,裹緊了袍子。她拿眼去瞟,見朱常洵臉上還是那副尋常樣子,一點也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對自己上了心。
不過話已經說出了口,張素娘就是咬碎了牙,也會堅持下去。
「你累不累?腿疼不疼?」張素娘覺得自己的兩條腿都已經沒了知覺,麻的很。
朱常洵笑著搖搖頭,「我小時候在宮裡頭,經常做壞事。母后不是罰我跪,就是拿著戒尺追在後頭要打。都習慣了。」
張素娘最喜歡聽他講小時候的事,聽著聽著「噗嗤」一下笑出來。「我想得到。」她笑眯眯地說,「隔壁宋大哥家的小兒子也淘得很,總是讓錢嫂子追在屁股後頭要打他。」
屋子裡的張東俊,臉色越發黑了。外頭那一對兒苦命鴛鴦倒是好,拿著苦處做戲唱,你儂我儂好不恣意。自己在屋子裡獨個兒地給妹妹操心。
這到底為的啥?
張東俊起身,黑著臉將門打開。「進來吧。」
張素娘一喜,站起來的時候膝蓋卻軟了,跪了這麼久,腳早就麻了,現在正難受得緊。朱常洵比她好不到哪兒去,不過男子自來力氣就比女子大些,眼疾手快地將人給扶住。
張東俊的臉更黑了。
兩人攙扶著進了屋子,張東俊把門一摔,雙手抱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朱常洵。「你要娶素娘,總得拿出點誠意來。」
朱常洵沉吟了一會兒,「我會待素娘好的。」
一句乾巴巴的話,完全不能勾起張東俊對他的認可。「這等話誰不會說?你打算怎麼待她好?」
「我會去給她爭誥命。」朱常洵淡淡道,「這樣夠不夠?」
張東俊一愣,去看妹子的時候,卻見人早就淚流滿面。
他們說是遼東鐵騎,本也不過是李家的下人,並不受朝廷認可,無官無職。想要給家中女眷爭誥命,除了一次次的掙下軍功來,非有莫大的功勞,李家也不會將人給放了。
說白了,便是拿命去搏。
張東俊沉默了一會兒,「我不要你給她誥命。」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要她這輩子都沒有當寡婦的命。」
「好。」
一字之諾,重如泰山。
鄭夢境在宮裡盼了許久,終於等到了兒子的信。拆開一看,卻是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開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進宮看望父皇和母后朱軒姝趕忙勸道:「母后哭的什麼?是不是洵兒受傷了?」話音剛落,她自己的心也被揪了起來,疼得眼睛直泛紅。
「不是。」鄭夢境搖搖頭,吸了吸鼻子,大大地露出個笑來,「洵兒成親了。」她將信遞給女兒,「是個張姓女子,閨名喚作素娘。」
沒等朱軒姝看完信,鄭夢境就站了起來。她一邊擦了臉上的淚,一邊迭聲喚著劉帶金,「將鑰匙帶上,陪我去庫房挑東西。」又拉過女兒的手,「莫要看了,同我一道去挑。」
朱軒姝仔細將信疊好,用鎮紙壓在桌上,匆匆跟上母親的腳步。
翊坤宮庫房裡的東西多如牛毛。不過有很多東西,不用看單子,鄭夢境也知道。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積攢的。有一些在朱軒姝大婚的時候,就給了,有一些是朱常漵成婚的時候送去了慈慶宮。
而今剩下的還有兩份,一份是給朱常洵的,一份是給朱常治的。
鄭夢境摸著保存得極好的妝花緞子,眼淚又涌了出來,哽咽著,幾乎不成聲,「打你弟弟出宮后,這東西我就沒動過。只不斷往裡頭添,卻沒想過打散了分出來給旁人。」她胡亂擦了擦淚,強自笑道,「現在總算是好了,能送出去了。也不白白佔了我這地方。」
只是有些東西已經不適合送去遼東了。
張素娘和朱常洵現在是庶民的身份,綢緞顯然是穿戴不了的。另有一些給女子用的金飾,也不好給。
朱軒姝懷念地摸著那匹光彩熠熠的緙絲。她印象特別深,小的時候,凡是有的,一模一樣都得分成好幾份,母后從來都是不偏不倚,姐弟們人人都有。
這匹緙絲本有四匹,只花樣不同。朱軒姝是女孩子,鄭夢境由著她挑走了最喜歡的。餘下的,斟酌著紋樣分別給三個兒子留著。
朱軒姝的那匹緙絲,現在還躺在公主府的庫房裡,一直捨不得動。
鄭夢境摸過一樣,報一樣的名兒——全是不能用,有些是太過華貴,有些是宮造的,不能流出宮外去用。到了最後,竟沒剩下些什麼來。
這倒叫鄭夢境犯了愁。兒子成親,禮必得送去的。她要讓兒子知道,便是相隔千里,他這個兒子永遠都在為娘的心裡惦記著。又想叫那兒媳明白,自己並未看輕了她。
朱軒姝在庫房裡轉了轉,指著角落裡堆著的十個大木箱子。「這裡頭是什麼?」
劉帶金走過去,看了看,「是鄭國舅從江陵送過來的,自家織坊裡頭織的細棉布。」說著,取了鑰匙將箱子打開,「方送來沒多久。」
朱軒姝抱了一匹出來,走到光線好的地方對光看。這布用料足,抱在手裡沉甸甸的。用手去摸,自然比不過絲緞的光滑,卻也很舒服。
「母后,倒不妨送這個。」朱軒姝將布給母親看,「這個洵兒和素娘,當是能用上的。」
鄭夢境細細看了摸了,點點頭,「這個好。」她指著那些箱子,「統統都給洵兒送去。」
劉帶金哭笑不得,「奴婢的好娘娘,哪裡能全都送去?豈不是太打眼了?」
鄭夢境叫她將箱子全都打開,哪個色都捨不得不給。最後只得咬了牙,很是為難地道:「那……那就每個色都挑一匹,湊個一箱吧。」
「依著奴婢,半箱都足夠了。」劉帶金笑道,「外頭哪裡用得了這麼多的布匹?一季能做一件新衣裳,都是很了不得了。這一箱子的布,都夠四皇妃連著好幾年換新衣穿了。」
朱軒姝又道:「金飾是給不了,不過母后可以差人在宮外做一些銀鎏銅的首飾。」她比著箱子的打小,「最好東西能全都塞進一個箱子裡頭去,路上也好帶。」
鄭夢境有些不高興,「都依著你們的話,倒是叫洵兒和素娘受了委屈。」可也沒法子,這規矩便是如此,「罷了,就由你去辦吧。」她指著女兒道,「叫帶金陪著你一道。」
朱軒姝知道母親心裡不痛快,當即應下了。送了母親去主殿歇著,出了殿門,差人去尋已經搬回乾清宮的朱翊鈞。「若是父皇閑著,叫他過來一回。」
太監點點頭,一路小跑著出了宮門。
朱翊鈞來的時候,正好撞見鄭夢境在里殿的窗前垂淚。他走過去,為她擦了淚。「是喜事,哭的什麼。」
「奴家就是心裡頭替洵兒委屈。」鄭夢境用帕子掖著眼角,「小沒良心的,也不知道給素娘畫個像,好叫奴家知道知道這新兒媳長什麼樣。」
朱翊鈞在她身邊坐下,把人摟在懷裡哄。「朕還記得當年洵兒出生的時候,正好和孝端皇后是同一天。你還特地瞞報了時辰,是不是?」
鄭夢境輕輕「嗯」了一聲。「奴家就是心裡難受。」她帶著哭音兒,手上比劃著,「剛生下來的時候,才那麼點大。打小就不是個省心的。當年漵兒得天花的時候,陛下可還記得,他哭得那叫一個慘。」
朱翊鈞用力地抱緊她,「嗯,朕記得。那時候是朕在外頭抱著他,一道哭的。」
「再長大些,就越發喜歡粘著漵兒。走哪兒跟哪兒。」鄭夢境的眼淚流的越發凶,「漵兒屋子裡,地上鋪著的那塊舊毯子,還是他小時候玩兒的呢。漵兒怕他撞上桌角,還特特地叫人用布將桌角包起來,包得厚厚的。又怕他亂跑,跌了,毯子都得多墊幾層。」
「嗯。」朱翊鈞的眼裡有了水光,「洵兒自小就淘氣。」
鄭夢境哭著將臉埋進朱翊鈞的懷裡,「現在大了,娶親了,偏奴家還瞧不見,不能親手摸一摸他,也不能好好兒地同素娘說說話兒。洵兒夜裡頭最愛踢被子,不知道這個毛病改了不曾。」
朱翊鈞抱著她,下巴擱在她的髮髻上,簪釵深深嵌進皮肉里,也不覺得疼。「都那麼大的人了,一定改了。」
「嗯。」鄭夢境哭著,再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將哭累的鄭夢境扶到榻上躺下,坐在一旁,等人睡著了,才離開去庫房瞧瞧。
朱軒姝正和劉帶金比著單子,看要添哪些東西。陰影照在單子上,讓人瞧不清字。她扭頭去看,「父皇。」
「嗯。」朱翊鈞從她手裡將單子取了來看,「寫好了?」看著上頭的東西,許多都是在宮裡上不了檯面的。不覺想起方才鄭夢境的難過勁兒,許是自己也被影響到了,竟也鼻子發酸。
朱軒姝無奈道:「我也不想委屈了洵兒和四弟妹。可有什麼法子呢。」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這宮裡宮外,差別就是這麼大。」
朱翊鈞沒在宮外生活過。出生的時候,是在裕王府,還沒記事。等再大些,他的父親已經是九五至尊了,自己也成了皇太子,裕王府的生活越發模糊了。現在也記不得了。不過只看這單子,也能想到幾分。
他嘆了一聲,將單子還給朱軒姝,「你已是大了,就由著你定吧。這事兒別尋你母後去了,免得叫她傷心。」
「我知道。」朱軒姝將單子用鎮紙壓平了,「動作得快些,聽說五日後,人就要從京師走了。」
東西不能走官道驛站,更不能叫人知道是送去遼東的。最後還是借著朱軒姝的馬車帶出宮,送去了鄭府。再由宋氏接手,輾轉交到前往遼東的商賈手中。
張素娘對著鏡中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只覺得穿了新嫁衣的自己再美不過了。她在心裡偷偷地美著,就算宮裡頭的娘娘,也一定沒有今日的自己好看。
張東俊坐在一旁,沒好氣地道:「美個什麼勁兒,還不就是、就是那個樣子嘛。」想著今天妹子就要嫁人,還嫁的是那個姓朱的,心裡……說不好受,卻又有為妹妹有些高興。
「我自己個兒樂意就成。」張素娘扭頭瞪了一眼哥哥,繼續對著鏡子美滋滋地看。
朱常洵收了信兒,知道有人找自己。沒曾想不僅有從京里來的家書,還有一大箱子東西。
「鄭家的宋夫人聽說你要成親了,特地叫我送來的。」送禮的漢子笑道,「我先在這兒給小弟道喜了。」
朱常洵笑著拱手謝過,從荷包里取了一個最大的碎銀塞進那漢子的手裡。「千里迢迢,有勞了。」
那漢子越發笑得沒了眼睛。
朱常洵雇了輛板車,將箱子送回了李府。搬進自己屋子裡,將箱子打開,一件件地往外拿。
拿著拿著,細棉布上就濕了。
朱常洵不用看箱子最上面擺著的單子,就知道裡頭這些是誰送的。他再沒力氣收拾東西,坐在榻上用手蓋住眼睛,無聲地哭著。
這麼多年了,朱常洵以為宮裡的人早就將自己給忘了。日久情便淡,就是曾經再濃厚的感情,過了這麼些年,也該淡了。
可是誰都沒有把自己忘記。
有的時候,一個人獨處的深夜中,朱常洵會失眠。枕著手望著窗外高懸的月亮,想著自己是不是當年不該那麼幫著二皇兄。
在遼東最開始的那段日子,是真的很苦,很讓他難以適應。沒當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朱常洵就會想自己是不是後悔了。但在咬牙挺過去之後,又覺得懊喪,自己很不該有那樣的心思。
二皇兄,對自己的手足之情,是姐弟幾人中最深的。當日秋獮,為了替自己瞞過眾人,特地尋了毒蟲讓自己中毒。他的身子本就孱弱,要是一著不慎,豈非……
一想起這些,朱常洵就會狠狠甩自己一個大耳刮子。恨自己不爭氣,也惱自己怎麼會如此去想。似乎當年的兄弟情深,早已被拋之腦後了。
現在好了,他安心了。身邊堆滿了各式的物什,好似還身處京師的皇宮裡頭,什麼都不缺,什麼都有。
朱常洵洗了一把臉,將女子的東西收拾出來,給張素娘送去。
張東俊見了他,還是沒給什麼好臉色。不過卻同意讓人進來了。他跟在人後頭,反覆問著,「過來做什麼?知不知道成親前不能見面的?不吉利。」
「管那些俗禮做什麼。」朱常洵笑眯眯地道,「素娘心裡高興就行。」他看著滿面羞意的張素娘,「素娘見了我不高興?」
自然是高興的。張素娘接過他手裡頭的匣子,「這裡頭是什麼?」
「是……我家裡人送你的東西。」朱常洵頓了頓,「且別嫌棄,有些物件宮裡頭能用,外頭不能用。所以給的都不是什麼稀罕物,你日常能用就行。」
張東俊伸長了脖子去看,卻也覺得咋舌。朱常洵說的好似裡頭都是尋常東西,可在他看來,只一件,也得自己省吃儉用好幾年才買得起。
不會有女子不愛首飾,張素娘立即就挑了一支戴在頭上,「好不好看?」
朱常洵過去替她將胡亂戴上的簪子重新插|好,「好看。」他笑道,「這個款式,定是我母……我娘親自挑的。一看就老氣。」
張素娘噘嘴,「老氣我也喜歡。」她心裡頭高興得很,「這是我們娘喜歡我的意思。」
朱常洵點點頭,「嗯,是我們的娘。」
李府書房,一聲響亮的掌摑聲。
李如松被打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