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御花園在白日里, 繁花爭奇鬥豔, 最是醉人。到了夜裡,別有一番風景。高懸的燈籠照得園中花若隱若現,好似蒙上了一層紗, 看起來越發嬌艷欲滴。


  只朱常漵現在無心去賞。他的心好似也在這夜裡蒙了紗霧, 叫他看不清別人是怎麼想的, 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是什麼。


  朱翊鈞站在原地, 等著兒子給自己的回答。將這逼問的話說出口,於他而言, 也是難事。可他不願再繼續這樣和兒子懷有隔閡, 這本就不該出現在他們身上。


  朱常漵望著父親在燈下如水般的目光,想不出一個最好的回答來。他知道自己可以說, 天子乃萬民之父, 理當以天下為先。又或者撒個嬌,說父皇在兒臣心裡, 比什麼都重要。


  但無論哪一個, 都是誆騙之言,他說不出口。


  眼前之人,在自己心裡,究竟是一個什麼地位?朱常漵捫心自問,他現在也許得不出一個很準確的結論。前世的時候,朱常洛對他而言,並不是一個父親,那只是一個奪走自己生母性命的帝王。


  還是朱由檢的朱常漵從未在這個父親身上獲得過什麼所謂的父愛。他只看得到朱常洛對西李的疼愛, 凌駕於一切,若非爭不過朝臣,大概后位也會親手相贈。唯一能叫他有所慰藉的,只有自己的皇兄。那時的他,除了偶爾能見一見祖父,也就是現在的這位父皇,博得幾個笑顏,旁的就再沒有了。


  重生以後,他一下子擁有很多很多的愛。父親的,母親的,手足的,還有嫡妻的。除了父親以外,每一份愛,都是不需要自己任何回報。


  唯有父親,是不一樣的。


  曾為天子的朱常漵很明白這份不同來源於何處。這是天然的,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橫跨過去的一條天塹。


  朱翊鈞久等不到兒子的回答,心裡的失落也越來越大。也許自己,以前真的做的有些過分,而今再想彌補,也難以做到了。


  「既然不想說,那就不說了。」朱翊鈞嘆道,「起風了,我們回吧。別回頭病了,叫你母后病中添愁。」


  轉身要走的朱翊鈞發現兒子拉住了自己的衣服,他扭頭去看,「漵兒?」


  朱常漵手裡提著的燈籠不斷在風中搖曳,遮去了他心中的不安,還有身體的顫抖。


  「父皇,」他鼓起勇氣抬頭,「我現在無法給父皇一個明確的答案。對我而言,我的父親既是天子,又是父親。有的時候,我心裡會怕,自古以來,有太多的皇太子最後下場凄涼。可有的時候,我卻知道無論自己怎麼做出格的事兒都不要緊。因為有父皇在我身後。」


  朱翊鈞一愣。


  朱常漵接著道:「我不想說什麼好聽話,來誆騙父皇。父皇說的沒錯,父子之間,不該有所隱瞞,更不該有什麼欺騙。何況,便是我今日說了,父皇心裡也不一定信。言行不一,最是能叫人傷心。我不願如此傷了父皇心。」


  「朕知道了。」朱翊鈞看著兒子的眼神分外溫柔,心裡希冀著,可以用這份溫柔打消他心中的疑慮和不安。「往後這樣的話,朕也不會再問了。」


  朱常漵側頭看著他。


  朱翊鈞道:「朕知道,你和你母後行事,自有道理。你想開恩科,也未必就是不行。朕也能猜到幾分,是因今科義學館無人上榜,想再給人一次機會,是也不是?」


  朱常漵的臉在夜風之中被吹得熱熱的,不知為什麼,他有些雀躍。


  「明日朕會同大學士們講講這事兒,你也一起聽著,說說看你的想法吧。」朱翊鈞笑道,「不過閣臣可沒有父皇這麼好打發,你得好好想個說辭,才能叫他們應了。」


  朱常漵應了一聲,和父親一起往回走。他手裡的燈籠並未還給陳矩,而是一直掌燈到了翊坤宮門口。


  在漆黑的宮道上,唯有翊坤宮,才是他們最溫暖的家,也是最後的心之所歸。


  第二日,朱翊鈞果真向兒子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召來大學士商議明歲加開恩科的事。


  只事情偏不湊巧,元輔王家屏因病提前歸家,並不在。


  朱常漵聽說了消息后,眉頭一皺。該來的還是來了。就不知道王家屏現在到底還能在元輔的位置上撐多久了。


  事情正在一步步向著最壞的方向發展。


  因元輔不在,所以加開恩科的事,只討論了個大概。拍板還得等到王家屏明日身子好些了,才能進行最後確認。


  朱常漵放心不下王家屏的身體狀況,在內閣大臣離開后,主動向父親說道:「首輔年老多病,兒臣實在放心不下,想代父皇去王府看看。」


  朱翊鈞自然同意,「叫陳矩點了賞,派個人同你一道去吧。」


  朱常漵點頭,又等了一會兒,才領著人和賞一起出宮。他還心細地帶上了太醫署的太醫,讓人去王家好好看看。


  王家屏確是偶染風寒,病情倒也不算嚴重。可到底年紀不小了,一場風寒,就幾乎能叫他老上好幾歲。


  「元輔辛勞。」朱常漵坐在榻前,望著精神尚可的王家屏,「這幾日不若就在家中暫行歇著,等好了再上閣中處理政務,也是行的。父皇已經首肯了,元輔萬莫要勉強。」


  王家屏笑呵呵地擺手,「臣且沒老到那個份上。」其實王家人早就勸過他,讓他早早從首輔的位置上下來,好回鄉養病。只王家屏不放心,他深知,只要自己一走,新一任元輔,□□不離十,就是沈一貫了。


  唯有自己撐下去,還能繼續尋得一線生機。現在沈一貫因次輔之職,有些事尚不能做的太過,王家屏還能壓一壓。等頂上沒了大山,還不是任由這猢猻鬧騰。


  這時候,王家屏心裡雖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若是天子能立得更穩,更直一些,或者說能將朝臣牢牢把控在自己手裡,他身上的擔子也就不會那麼重了。而今,少年時的滿腔抱負,都悉數消散在平衡朝堂各處的內耗之中。


  王家屏心裡明白,自己已經老了。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無論再怎麼掙扎,也不過枉然。望著眼前年輕的皇太子,他心裡有幾分嫉妒,又有幾分羨慕。


  年輕,真是件好事。還有大把的時間足以讓他去試錯,讓他向著自己想要的方向去走,去努力。


  朱常漵不放心王家從外頭請來的大夫,又讓太醫給看了一回。


  誰知太醫並未問診,而是先問了王家人要了方子來看。草草看過一回,連連點頭,道:「殿下,不用再看了。這方子開的很妥當。」又笑著問,「可是李建元李御醫的醫學館的學子給府上大人看的病?」


  王家下人點頭,手裡比劃著,「這麼高的一個年輕人。雖說大夫是年紀越大,看得也越穩當,不過這一位卻好似是同人家反過來。年紀輕輕,就獨當一面了。現於城西的善堂坐診,常常給窮人家免費看病。藥材也是從醫學館直接取了來,不收錢。」


  太醫點點頭,將方子遞給面有疑慮的朱常漵,替他分解道:「李御醫教的好徒弟。早年的那些徒弟而今全都出了師,這方子,一看就是醫學館裡頭開的。」


  朱常漵並不通醫理,問道:「難道這方子,師承何人,都能看得出來?」


  「看得出來,看得出來。」太醫捻須笑道,「有的人開方,喜歡用十八反,有的人偏好用附子這類毒性偏強一些的藥材,只要喊得上名號的大夫,人人皆有不同。這醫學館出來的學生,開方最為大膽,而且喜好用一些尋常藥材。這同撰寫《本草綱目》的李時珍李老先生是一脈相承的。」


  「哦?」朱常漵和起了興緻的王家屏對視一眼,「說說看?李時珍開方有何不同?」


  太醫道:「李時珍出身平民,一生多行走於窮苦之地,懸壺濟世,也是不收分毫。倘若藥材價貴,他也供不起,便從尋常藥材中琢磨。醫學館的學生受他影響,所用藥材也都非名貴之物。」


  說起醫學館,朱常漵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揚。這是當年母后首倡的,現在已經開始漸出成效來了。朝鮮之戰時,就有數名醫學館的學生跟著明軍奔赴戰場,救活了不少人。後來播州楊氏之亂,醫學館隨軍的軍醫也是功勞不小。


  雖然現在絕大多數人應該已經忘了起初究竟是誰想起要建館,但朱常漵覺得母親並不在意這些虛名。他們母子想要的是中興而非盛世。


  現在這樣,就很好。


  王家屏笑著頷首,「我還記得,這是當年娘娘說要辦的。」他看著朱常漵的目光像極了一個平凡的老人,而非一個手握大權的元輔。「中宮自來心繫萬民,能有娘娘陪伴聖上左右,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朱常漵忍不住在心裡笑。他記得前世的時候,這位最是看不慣母后了,不知道上疏多少次指責父皇不該獨寵母后,就差把奏疏直接扔到母后臉上,破口大罵她是個禍國殃民的奸妃。


  王家屏奇道:「殿下為何發笑?」


  朱常漵憋著笑,拚命搖頭,「聽太醫說首輔不日即可痊癒,我心甚安。」


  「勞聖上和殿下心憂了。」王家屏點點頭,又問,「殿下方才道,明歲想要加開恩科?」


  提起正事,朱常漵也就收起了笑,「正是,不知元輔怎麼看?」


  王家屏凝眉細思片刻,「可。」正好借著這個機會,讓新人入朝,分散沈一貫現在手裡的權利。


  「既如此,我便回宮和父皇商討,即日便下詔。」朱常漵起身,「元輔在家安心養病,我就先告辭了。」


  王家屏因病,不能親送,特地叫了在家的兒子過來將朱常漵送出府。


  出了王家后,朱常漵又往義學館去了一趟。開恩科的事,已是十拿九穩,得先和義學館的人通個氣,讓他們好先做準備,加緊對學子們的教導。


  朱常漵為防引起騷動,特地在離義學館還有些距離的時候,就下了儀仗,步行過去的。進去的時候,正好馮大儒在和朱載堉一起品評學子們交上來的八股文。


  是針對本科會試和殿試的題目,專門寫的。


  「叔父。」朱常漵向朱載堉一拜,起身後目光轉向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的馮大儒,「這位……」


  朱載堉介紹道:「這位乃是陝西有名的大儒,也是我的恩師,姓馮。」


  朱常漵行禮,「馮先生。」


  「嗯——」馮大儒眼珠子往上翻,用鼻孔對著朱常漵,「起來吧。」


  朱常漵施施然起身,絲毫沒有半點皇太子的架子。


  大儒名士,並不單單是在著述上的造詣深厚。他們擁有諸多追隨者,願意為其發聲,爭當馬前卒。得罪一個大儒,就相當於是得罪幾百個,甚至上千個學子。


  這些人,都是大明朝的輿論咽喉。


  一個串著一個,盤根錯節,得罪不起。


  馮大儒側頭打量了朱常漵半晌,「倒是有點意思。」他看著馮大儒,「太子的學問如何?」


  朱載堉想了想,覺得不好同旁人做比較,只得道:「申汝默曾為太子的先生。」


  申時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殿試第一名,也是一甲一名,狀元之才。


  馮大儒冷哼,「申汝默說是帝師還行,教他?」白了一眼朱常漵,「我記得申汝默致仕的時候,太子還未出閣聽學吧?」


  「確是教過的。」朱常漵行了一禮,方道,「蒙獲父皇恩准,所有的皇子都跟著先太子一同出閣聽學。私以為此事利大於弊,皇子亦為日後藩地之主,不懂民生民利,難免行差就錯,多學點東西,總歸是好事。」


  馮大儒對這話倒是頗為贊同,「倒是沒說錯。不過名師也未必能教出高徒來。」他將手裡的卷子遞過去,「既然申汝默教過你,那你瞧瞧,此人若參加殿試,能得什麼名次?」


  朱常漵接過,心裡算著今歲辛丑科的錄取人數。一甲三名,二甲五十七名,三家二百四十一名,統共是三百零一名。


  現今科舉與開國初期有了很大的不同,更較重經義。也就是三場考試的第一場。


  辛丑科的第一場題目為:試《四書》義三道,每道三百字以上;試《五經》:《易》、《書》、《詩》、《春秋》、《禮記》經義各二道。


  再轉向這份卷子,朱常漵前後細細看了五遍,心裡有了個數。「若想過了會試,並不難。可殿試想進二甲,卻是要差一些了。我觀今歲一甲和二甲的答卷,都要比這個好些。」


  「好在何處?」馮大儒不依不饒地問,「說說看。」他指著朱常漵手裡的卷子,「這份又差在何處,說說。」


  朱常漵整理了一下思緒,便道:「茅順甫有言『當今程文,剽竊庄老,掇拾秦漢,甚且旁剿釋氏空門之影響,以相誇詡。其於孔孟程朱夐不相及矣。』當今的沈大學士曾於二年任會試考官,其在當歲的《會試錄》序中寫道:『旁逸於諸子百家,至摽佛老以為奇。』。」


  程文指的是會試、鄉試中,考中學子的答題佳作,通常會在科考結束后,由朝廷編撰刊刻成籍,被稱為《鄉試錄》和《會試錄》。


  而朱常漵所引用的茅坤和沈一貫之言,則是為了表明當今時文寫作的習氣,「反正」,「求新」。兩者在不偏不倚之時,自然是好的。可現在卻太過了頭。凡事離了中庸之道,就難免要走上岔路去。


  馮大儒的面色凝重起來。他聽懂了朱常漵想說的是什麼。


  「這正是當今時文的癥結所在。」朱常漵揚了揚手中的這份卷子,「此卷亦有此風。而本次狀元張以誠則不然。」


  張以誠的卷子,馮大儒已經看過了。早在禮部撰寫今歲《會試錄》時,一甲三名的答卷就已經傳遍了街頭巷尾。


  朱常漵接著道:「張以誠的卷子,想必各位都已經看過。其文頗得嘉靖年間的唐應德之精髓,秉持『清韻蘊藉』、『輕清而稍加之以秀逸疏爽』的特點。」


  又道:「張復亨認為,編撰挑選出的程文,『務要純正典雅,明白暢通。』夏公謹亦認為,程文當具『純正博雅之體,優柔昌大之氣。』」


  這次朱常漵引用了張天復和夏言的話,來證明張以誠獨到的寫作風格,以及這種風格的重要性。


  百官擇選,最初是科舉,繼而是政績。倘若一味求新求變,不以「明白暢通」為先,那所出政令,讓絕大多數本就不識字的百姓如何能聽懂?更遑論是教化。百姓連官府講的道理都不明白,又如何被教化,如何政令通行?


  他望著若有所思的兩位長輩,微微一笑,「不知叔父,馮先生,現在可還認為張以誠這狀元,是不是名副其實?」


  馮大儒忙問:「進士之序,乃殿試后才確定的,豈能以經義論之。」他迫不及待地想從朱常漵的口中聽到更多的,關於這個年輕人心裡的想法。


  朱常漵垂目。「這次殿試,父皇出的題很是不好答。」他抬眉,掃過面前的二位老者,「不知換做二位先生,會如何回答。」


  殿試是由朱翊鈞自己出的題目。他這次問的,是個一直以來困擾著他的問題。明明自己也算是勵精圖治,可為何治下依舊綱紀敗壞,法令廢弛,「豈朕仁未溥歟,明或弊歟,當機而少斷歟?」


  究竟是自己不夠仁懷廣大,還是太過優柔寡斷。


  朱常漵沒給兩位告訴自己答案的機會,「宮中尚且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快走到門口了,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轉頭向兩位復又施禮,「如若沒有意外,明歲當會加開恩科。」


  朱載堉和馮大儒一震,旋即對視一眼。


  朱常漵淡淡道:「父皇今歲殿試上的出題,已經很能看出些來了。還請義學館的學子們努力。」


  朱載堉看了看自己的先生,草草告罪一聲,出門去送朱常漵。回來的時候,見馮大儒捻須,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他上前喚道:「先生?」


  「不錯。」馮大儒點了點頭,「不錯。」


  朱載堉被這沒頭沒腦的話說得一頭霧水,究竟是哪裡不錯了?


  馮大儒斜睨了一眼自己這個學生,操起手邊的拐杖,朝他額上輕輕一敲。「說你那皇侄孫呢,蠢材。」


  朱載堉這才恍然大悟,笑道:「我在宮裡的時候,就聽說了。殿下向來勤勉,從來手不釋卷。」


  馮大儒支著拐杖起身,「豈止是手不釋卷。裝樣子誰不會,他是都讀到心裡頭去了。」他眺望著遠方,正是朱常漵離開的那個方向,「能旁徵博引,固然能耐。可光會耍嘴皮子,不過紙上談兵。伯勤,你沒發現嗎?」


  「他是通過時文,去考慮民生。」馮大儒微微一笑,「這才是根本。為官者,兩張口,下為百姓撐腰,上為天子效力。手中一桿筆,述盡天下言吶。」


  朱載堉攙著老恩師,將這番話放在心裡來回咀嚼著。


  馮大儒挺直了腰板,此時此刻,他只覺得一身輕鬆。


  「伯勤,方才殿下的話,你已是聽明白了吧?」馮大儒轉頭去看自己的學生,「明歲加開恩科,正好是義學館的出頭之日。殿下不會白跑這一趟,他為的本就是讓義學館的學生可以入朝為官,助他一臂之力。」


  朱載堉頷首,「學生知道。」


  「他還漏題了呢。」馮大儒笑得特別賊,「可別傳出去了,到時候叫人抹黑說成了舞弊,誰還說的清楚裡頭是怎麼回事呢。」


  朱載堉腦子一轉,就明白過來了。只要能過會試,那就起碼是個三甲進士了。可名次最終確定,卻是要經殿試這一關的。


  簡言之,一切都看朱翊鈞的意思是什麼。


  這才有了方才馮大儒問的殿試出題,還有朱常漵臨走前的那一句話。


  義學館的學生們覺得近來的日子過得特別苦。授學的先生們在開了一次會後,也不知道商討了什麼事兒,第二日,他們的所有課業統統在原來的基礎上加了一倍。


  這下可好,一個個都叫苦不迭。可偏生不敢不從。這裡的先生幾乎可以算是頂好的了,朱館長雖然平日里瞧著樂呵呵的,可一旦犯事,那是從不手軟,說趕人,那是真趕,誰來求情也沒用。


  苦不了幾日,學子們就等到了朝廷明歲加開恩科的旨意。


  這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真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他們的朱館長可不就是先前的皇親嗎?

  學子們不再叫苦,甚至有些本就勤勉的人,尋上了先生,要求給自己加課。


  別說加一倍,就是加十倍,二十倍,只要能在來年的恩科中考中,現在吃的苦,到時候全都會有所回報。


  朱載堉也不讓朱常漵白做好人,有意無意地,總會帶上一兩句。也並不點明恩科是特特為了義學館的人才加開的,只道聖上和皇太子特別關注今歲館中為何無人參加會試,對大家給予厚望。


  只這一句,就足以成為眾人的動力。


  朱華彬聽了母親的話,厚著臉皮找上張家后,在張家的指點和保舉下,順利通過了縣試和府試,考上了童生。而後也算是他運氣好,正撞上湖廣學政經荊州府,有書香門第的張家從旁提點,自身也足夠勤勉,再加上了一點兒運氣,堪堪掛在院試最後一名,成了秀才。


  考中秀才后,吳氏的嘴就沒合上過,逢人就說自己兒子考上了秀才。說得朱華彬都不好意思出門了。


  「娘,只最後一名,也無甚可說嘴的。」朱華彬紅著臉,「王家嬸子的兄弟名次可比我高呢。」


  吳氏不高興了,「比你高怎麼了?他年紀還你大呢。人家考了多少次?你考了多少次?」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娘沒看錯,你啊,先前就是被耽誤了,這不,連著幾次都順順利利考中了。合該你吃這碗飯的。」


  朱華彬勸不過母親,只得由著她去說。


  吳氏抹了眼淚,「這是聖上同娘娘賜福,還有你爹,我們朱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護。好了,而今你有了秀才的身份,娘也放了心,我們是時候北上,去考義學館了。」


  她拍著兒子的手,「娘也不盼著你考中狀元。娘都聽說了,這狀元吶,難考的很。只要三甲進士,或是考中了舉人,能當個候補官兒,娘就心滿意足了。」


  朱華彬先前科考受了張家很大的恩惠,此時卻也不自作主張是否北上,而是先問了張家。


  文忠公家自清算后,一直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這次會指點朱華彬,一來是看在吳氏不易的份上,二則是念著當年鄭家人,尤其是當今的那位娘娘,對張家的救命之恩。


  他們聽吳氏說了,只要兒子考中了秀才,就北上去義學館讀書。張家也想看看,朱華彬究竟是不是這塊料,便是從旁幫著,若能結個善果,也是好的。於他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雖然已經遠離了直隸這個真正的政治中心,可文忠公當年的人緣人脈還是在的。官員彼此之間也會互通有無,有些事,張家人心裡明鏡一般。


  比如,為什麼娘娘要辦義學館。又比如,這宗親除籍。這一樁樁,一件件,拆開來,揉碎了,合在一起。聰明些的人,哪裡能看不出來?


  鄭夢境當年選擇救張家的時候,也不曾想過,後來會發生這許多事。許多看起來很不經意的小事。但正是這些小事,一點一滴地積聚在一起,慢慢拉動著整個歷史改變。


  拜別了張家人,朱華彬母子帶著並不多的東西北上入京。他們走的是水路,途中遇見了不少一同上路的學子——不過他們都是舉人了,趕著參加明歲的恩科。


  經由水路到了通州后,吳氏有些水土不服。她久居南方,並不曾來過這麼北邊兒的地方,一下子氣候有些不大適應,再加上年歲大了,吃食上也不習慣,一來二去就病了。


  吳氏怕兒子擔心,一直忍著沒說。等入了京城,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一松,就松出了事。


  朱華彬卻是個孝子,只年紀也並不大,一直呆在武昌和江陵兩地,並不算見過什麼世面。到了京城,頓時豁然開朗。


  這裡便是大明朝的京師,遠處金黃色的琉璃瓦,那是天子的住所。


  朱華彬按捺住想要四處去看看的心思,決定先找個地方和母親落腳。客棧是住不起的,他們的錢並不多,京城什麼都貴,客棧自然也不便宜。何況鄉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們還得在京城長長久久地住下去,正經尋個住處才是要緊事。


  可是初來乍到,哪裡知道京中何處可以尋到便宜住處。


  吳氏聽說義學館能給學子提供住所,便說服了兒子先去尋朱載堉,參與入學考試。「我去四處看看,有沒有誰家需要老嬤嬤的,便在人家裡頭住下,幹些活計,能養活自己就夠了。」她摸著兒子的手,無不感慨地道,「只要你出息了,娘就享福了。」


  朱華彬拗不過她,便答應了先去考試,不過和母親說好了,「無論尋不尋的到活計,都要到義學館來尋我。見不到娘,我心裡頭不安生。」


  「哎,哎,娘都知道了。」


  母子二人在路口分道揚鑣。


  吳氏等兒子離開后,便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她想著,人多的地方,通常會貼有更多的告示,自己也應該可以勉強問問人看。


  只沒走幾步路,就倒在了地上,兩眼一閉,厥了過去。


  行人登時便慌亂了起來,將吳氏扶到一邊掐人中,希望能將人弄醒,另有人大聲詢問這是誰家老人的。只是吳氏遲遲不醒,街上也無人相應。


  朱軒姝今日正好從宮裡頭出來,經過此地時,聽見外頭喧嚷聲,就讓吳贊女下車去瞧瞧出了什麼事。她自己在車上,輕輕撩開帘子一角,偷偷往外頭看,透過人群,模糊地看見好似一位老婦人暈倒了。


  吳贊女不多時便回來了,「殿下,是一位老太太,看穿著打扮,家裡頭應當過得不大好。身上的衣服首飾,也都不是京裡頭的打扮,應當是外地來的,大約……是來尋親的。」


  朱軒姝又挑開了帘子去看,行人見無人應答,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她自和離后,越發明白女子的苦處,此時見吳氏倒在地上無人理,心生了惻隱之意。


  「吳嬤嬤,將那老夫人抬到我車上來吧,帶去公主府,叫個大夫來瞧瞧。」朱軒姝放下了帘子,吩咐道。


  吳贊女垂首點頭,下車叫了個隨車的侍衛,幫著自己將吳氏抬上了車。


  有人認出了緩緩離開的馬車,「哎,那不是雲和公主的車嗎?!」


  「好像真的是。」


  「都說先前公主和高家的齟齬是天家不厚道,現在看來,坊間的謠言果不可信。應是高家意圖包庇白蓮教,與公主生隙,公主才大義滅親的。」


  「我看也是,不是心善的,誰會將個無親無故的老婆子抬上車。」


  不過一時微不足道的善舉,在頃刻間傳遍了京師的大街小巷,朱軒姝的形象又一次被拔高了。


  吳氏是在安神香的香霧繚繞中悠悠轉醒的。她睜看眼,看不清什麼東西,眼前是模糊一片,可身下鋪著的,從未睡過這麼叔父的褥子,還有鼻端縈繞著的香氣,卻告訴她,這一切似乎不同尋常。


  莫不是、莫不是……自己,死了?


  吳氏的眼淚登時淌了下來。自己還沒見兒子考中進士,也沒抱上金孫,怎麼,怎麼就……


  真真是作孽!

  前世到底做了什麼惡事,這輩子才落得這麼個凄慘下場。


  吳贊女端著葯進來,卻見吳氏睜著眼在哭,不由上前勸道:「老夫人,哭得什麼?」她將葯放在一旁,將吳氏扶起來,取了隱囊墊在她腰后,「是不是尋不到家裡人了?莫慌,你要尋的人姓甚名誰?我們去幫你找了來。」


  吳氏從吳贊女的手一直摸上她的臉,覺得奇怪,「怎麼是熱的?」輕輕捏了捏,「這裡……不是地府?」


  吳贊女方才從大夫口中知道吳氏的眼睛不好,所以對她這無禮的舉動也不曾說什麼。她將吳氏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好聲好氣地道:「老夫人,這裡不是地府,您啊,還活得好好兒的呢。」她笑道,「方才您在街上暈了,是我們殿下將你救回來的。」


  殿下?吳氏心裡越發覺得奇怪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自己現在所處的地方,一定很不簡單。她趕緊問:「敢問府上主事的是何人?」


  吳贊女笑眯了眼,「是當今聖上和皇後娘娘的掌上明珠,雲和公主的府上。」


  吳氏一聽,方止住的眼淚就又留下來了。她用力握著吳贊女的手,搖了搖,再搖了搖,就是急得說不出話來。


  這裡,就是那位下令讓宗親除籍的聖上的公主府裡頭?

  當今天子在吳氏的心裡,是比菩薩對她而言更有再造之恩的人。沒有那道除籍的政令,她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輩子娶不上媳婦,過不了光明正大的日子。


  哪有現在,考取了童生秀才,見知府都不用行禮的好日子?


  吳贊女也不知道吳氏究竟想做什麼,只由著這位老夫人的性子。等人不那麼激動了,溫聲問道:「老夫人,您是同家裡人走散了?還是來京裡頭尋人的?我看著你的樣子,還有這口音,似乎並不是直隸地界的人?」


  吳氏連連點頭,握著吳贊女的手不肯放,「奴家本是湖廣行省一位奉國中尉的母親,不過有了聖上的除籍聖旨,而今我們都已非宗親,而是良民了。」


  吳贊女聽得出來她的喜悅之意,笑道:「這也是陛下和娘娘的善心,還有小爺。宗親除籍之事啊,起初便是小爺提出來的。」


  「小爺?」吳氏有些糊塗,「請問這位……」她有些拿捏不準該怎麼稱呼吳贊女,「姑娘,小爺是誰?」


  吳贊女捂嘴笑了,「老夫人喚我一聲吳嬤嬤也就是了。」她端過葯,放在吳氏的手裡頭,「這是大夫給你開的葯。」見吳氏一氣喝下,接過了碗,「小爺是宮裡人對太子的叫法。」


  吳氏這才明白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奴家是鄉巴佬,並不懂這些。叫吳嬤嬤笑話了。」又笑,「這麼說來,嬤嬤同奴家還是一個祖宗,奴家也姓吳。」


  「這倒是巧了。」吳贊女聽見腳步聲,轉頭去看,見是朱軒姝不放心吳氏的情況,特地過來看人,「殿下。」她轉頭對吳氏道,「吳夫人,是雲和公主殿下來了。」


  吳氏一聽,趕緊摸索著下床,就要對著朱軒姝磕頭。不等朱軒姝說話,吳贊女就將人給扶起來。


  朱軒姝上前一同幫著把人扶上榻,「老夫人這是做的什麼?」又聽了吳贊女道明吳氏的身份,笑道,「便是除了籍,我們也還是親戚不是?祖宗給的血脈,哪裡是說斷就斷的?不過是一紙詔令,難不成就能割斷了?」


  「既然吳夫人都是一家人,索性就在我這裡暫且住下。方來京城,必定不熟悉情況。」朱軒姝笑眯眯地道,「對了,夫人是獨自上路的?還是同家裡人一起來的?」


  吳氏這才想起兒子來,一拍大腿,「奴家那兒,還在義學館門口等著呢!」說罷又急著下榻,想去尋了兒子來。


  朱軒姝將人按在榻上,「夫人且不忙。」轉頭吩咐吳贊女,「尋個人去義學館尋尋看,可有個學子在那處等著。」她望著外頭的天色,「快入夜了,要是尋著了人,就請來府上,同他母親相聚。」


  吳贊女應了,又問:「吳夫人,請問令郎叫什麼?」


  「朱華彬。」吳氏拿手指頭在掌心裡一筆一劃寫著,「春華秋實的華,彬彬有禮的彬。」


  吳贊女點點頭,「知道了,吳夫人,您就安心留下,奴婢保准將貴公子帶回來。」


  吳氏連連點頭,「就拜託吳嬤嬤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今天想加更的……但是那段關於科考時文的情節考據花了太多時間otz

  在這裡說明一下哈,我實在是查不到萬曆二十九年辛丑科的《會試錄》,這本書在吉林大學圖書館收藏,我沒法兒登陸進去查,也想了很多辦法,但都搜不到這本書,知網倒是有,但我沒賬號,也看不了,所以只能作罷。最後用的是天一閣館藏《成化二十年會試錄》第一場作為這次的題目。沒用更近一點的嘉靖八年,是因為我沒找到第一場的題目,只有第二場和第三場。但從當時的情況看來,第一場的經義是最受重視的。


  後面殿試那段,用了萬曆十一年癸巳科的殿試內容。因為……二十九年辛丑科的殿試內容我看不懂qwq,趕著更新,實在沒辦法仔細研究了。感興趣的小天使可以去看看,在《明神宗實錄》卷之三百五十七。


  中醫那段肯定有紕漏,有懂的小天使可以指出來,我會進行修改。但用十八反和附子是真的,我爺爺肺癌晚期的時候喝中藥,醫生有用過這兩種方法,就是服用之後反應會特別大。


  然後來說下生僻字,夐xiong第二聲;摽biao這是個多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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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更呼聲最高,這個肯定會有噠,讓我這幾天先做做準備,打個細綱,然後就給你們不定期掉落加更。


  想看的番外我會努力構思一下,和加更一樣,不定期掉落在作者有話,就當是給你們的小驚喜,嘿嘿嘿~

  謝謝大家一直陪著我這個大話癆,愛你們~

  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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