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皇太子「病癒」的消息頃刻間就傳遍了宮裡。天子得到消息的時候, 正準備視朝, 當下就讓馬堂去報了聲罷朝,調轉了方向上慈慶宮去了。


  朱常漵躺在榻上,面色看起來有些蒼白, 鄭夢境和胡冬芸圍在他身邊, 一臉的喜極而泣。


  朱翊鈞疾步走進兒子, 在榻邊坐下, 緊緊握著他的手,「大好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 心疼得緊, 「瞧這一場『病』,把你折騰成什麼樣兒了。」


  「可不是。」鄭夢境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兒, 「打小太子就身子不好, 好不容易長成了,誰料到還有這一遭。」她伸手將邊上的胡冬芸拉著, 「這裡頭除了李御醫的妙手回春, 也有太子妃的一份功勞。日日拜著佛龕,跪著抄經,我瞧見了都心疼。」


  胡冬芸忍住淚,抿嘴強笑,「是奴家該做的事兒。」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朱翊鈞用力握著兒子的手,搖了搖,有些捨不得鬆開。


  一旁服侍的馬堂臉都青了。明知道皇太子是裝的, 自己還得跪下,還得配合著天家演戲。


  還得擔心什麼時候頭上這把明晃晃的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


  李建元在一旁束手而立,心裡想著,這兩個多月沒回醫學館了。不知道館里那些大小猴子們,有沒有趁著自己這老虎不在山裡頭,就稱了大王?真是想快些回去。


  鄭夢境拉了拉一直端詳著兒子模樣的朱翊鈞,朝出神的李建元看了看,輕聲提醒,「陛下。」


  朱翊鈞向她點頭,「李建元此次治病有功,朕要賞。」他將馬堂喚來跟前,「取一百兩銀子給李御醫,叫他帶著走。」


  「陛下有賞,本宮也有賞。」鄭夢境笑吟吟地道,「陛下賞了李御醫,那本宮就再給醫學館捐一筆銀子。帶金,取一千兩銀子來,叫李御醫等會兒帶上。」


  李建元向帝后謝了賞,心裡倒嘀咕。演的還真像,當日「太子」病重的時候,那個說治不好就讓自己提頭來見的皇後娘娘呢?現在倒是笑臉盈盈的,半點兒沒有那時的差點吃了自己的樣子了。


  因為太子重病大愈,天子為了感恩上蒼,特地降旨大赦天下——趕在楚王案的旨意發出去前下的。此舉就是為了防止有人鑽空子,再將那些人給救下來。


  沈一貫明知全是假的,還不得不跪拜天子,口稱皇太子福澤深厚,更上疏恭賀皇太子病癒。氣得他回到家中,就將自己最愛的那塊端硯給砸了個粉碎。


  砸完了,又心疼上了。


  這回沒給楚王辦成事,知情的人一傳,往後誰還願意上門來求?似這等價值連城的物件,怕也再買不起了。


  朱常漵被鄭夢境和胡冬芸按在榻上歇了好些日子,才終於得以下地。他本就無病無痛,只是這兩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將他真當成了病患,非得讓他好好歇一歇。


  朱常漵原想和父親討饒,讓他去向母親說說好話,將自己給放了。誰知道父親這次竟和母親站在了一邊兒。


  「瞧你瘦的那樣兒!」朱翊鈞又是嫌棄又是心疼,「本還擔心你回來后,紅光滿面的模樣叫人起疑。現下可好,根本用不著擔這份心。這不活脫脫就是一個大病初癒的樣兒嘛。」


  朱常漵捏了捏自己的臉,好像的確是瘦了那麼一點。他照鏡子的時候,也發現了,兩頰以前還有點肉,現在倒是全消下去了。


  「聽你母后的話,好好歇著。」朱翊鈞大手一揮,「連朕都要聽她的,你還能和朕比不成?」


  當然不能。


  朱常漵只得認栽,整日無聊地躺在榻上,吃了睡,睡了吃。書也不讓看,說是傷眼睛。胡冬芸是使出渾身解數,一心要將瘦下來的皇太子再給養胖了。一日三餐,再加三頓點心,每頓都把朱常漵給吃撐了。


  「可惜治兒這幾日在宮外,還沒回來。要不然還能替我分擔寫。」朱常漵好不容易咽下了嘴裡的點心,頭一回覺得沒有兄弟在身邊是件很讓人難受的事。


  胡冬芸用銀簽子戳了一塊剛切好的瓜,「來,太子。」朱常漵拗不過她,苦著一張臉張嘴含了。


  「這有什麼法子。」胡冬芸用巾帕擦了手上的甜汁,「五殿下是以給太子祈福的名義出宮的。就是人在京裡頭,也得照著路程來算。此時還在路上呢,後日就能見著了。」


  朱常漵慢慢咀嚼著嘴裡的水果,「明日起,我要重新跟著父皇視朝、處理政務了。宮中一切如常,還是那句話,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就去問問母后。」


  胡冬芸點點頭,「這些時日跟著母后,奴家很是學了不少東西。」她有些不好意思,「總是勞動母后也不好,奴家總得學著自己個兒立起來才是。」


  朱常漵笑著捏了她的手,「說的很是。」


  第二日一早,朱常漵就重新站在朝堂上了,朱翊鈞的下首位置上。以前朱常漵都是和朝臣一樣站著的,這是他自己提出來的,博得了不少臣子的好感。現在朱翊鈞以他大病初癒的名義,給賞了座。


  今歲還是挺不錯的,算是朱翊鈞改元后,二十八年中最為平和的一年了。彪悍的土吏們自哱拜和楊應龍后,都開始龜縮著,不敢冒頭。各地雖有小災小難,但大明朝地大物博,難免有一些,且還能應付。前幾日,又清理了一宗楚藩混淆血統的案子。可以說是件件順心了。


  不僅如此,因在河南試點推行除籍非常有成效,河南當地的稅賦狀況不僅開始有所好轉,甚至百姓,乃至宗親,都沒鬧什麼事。天子在當地的名聲史無前例的好。


  有不少河南的除籍宗親,選擇了入京考入義學館讀書,預備科舉。便是有考不上的,也向朱載堉求了旁聽的名額,勤奮程度不亞於館中學子,甚至比他們更加努力,念著來年可以考進學館。


  朱常漵坐在位置上,津津有味地聽著河南巡撫送上來的奏疏,裡頭就沒一句是壞的。他低頭抿嘴一笑,雖說自己也知道裡頭有不少地方誇大了。可心裡頭還是覺著高興。


  先前那麼多苦,那麼多彎路,沒算少吃白走了。


  只要繼續這樣撐下去,他和母親總能改變大明朝的歷史。


  視朝之後,朱翊鈞帶著兒子一同用早膳。今日守值的陳矩問道:「陛下,要不要嘗嘗趙閣老從蘭溪送來的腌菜?」


  「對,你去取來。」朱翊鈞對不明就裡的兒子笑道,「趙卿的夫人親自腌的,不知道和你母后比起來,哪個滋味更好。」


  朱常漵撇嘴,「父皇要是敢在母後跟前說這話,三個月別想見著她的面。」


  朱翊鈞有些訕訕,「說的也是。」他低頭大嘆,「說句實話都不行,真難。」


  說話間,陳矩抱著趙志皋送來的腌菜罈子到了。他將罈子放在桌上,向天子和皇太子行禮,「奴才去御膳房取膳食。」


  「去吧。」朱翊鈞打開壇蓋子,扭頭對兒子道,「趙卿大概對自家夫人的手藝很是讚賞,生怕別人偷了吃,特地叮囑了朕親自打開。」


  宮人捧上兩個小碟子並兩雙筷子,讓朱翊鈞和朱常漵可以夾菜。


  罈子並不大,兩手就能攏住了壇身。蓋子一開,清爽中帶著酸酸的氣味撲鼻而來,聞著就胃口大開。


  朱翊鈞用布巾將壇口邊兒的封土給擦了,伸筷子夾了一些出來。「你也試試。」他嘗了些,眼睛一亮,「不錯!」又吃了一口,「換做是朕,也怕旁人會偷吃了。」


  朱常漵笑著將筷子伸進罈子裡頭去攪了攪,發現有些不對。他的動作一頓,身邊的朱翊鈞就發現了端倪。他將手上的筷子和碟子放下,「你們都先下去,朕有話要和太子說。」


  宮人們魚貫而出。


  朱常漵在門被關上后,取來桌上的茶壺,將裡頭的水都從窗口倒去外頭的竹林子,把罈子里的湯汁灌進壺中,又將腌菜全都夾出來。


  對光看,壇底的東西就清晰可見了。十幾顆圓不隆冬的珠子在下頭隨著壇身的移動而滾著,每一顆都龍眼那麼大。


  「倒出來看看。」朱翊鈞面色肅然。他就說呢,好端端的,送什麼腌菜。


  朱常漵一聲不吭地將這些珠子倒出來,發現竟是蠟球。他捏了捏,有些硬。環視周圍一圈,找了個銅質的鎮紙來,將蠟球敲碎。「裡頭有東西。」


  朱翊鈞湊過來看。


  趙志皋心極細,他怕蠟球還不夠,會將裡頭的字紙給弄濕了,特地在外頭又包了一層油紙。展開油紙,裡面是一張半個手掌大,已經被揉得皺皺的白紙。紙上用了蠅頭小楷,細細密密的,幾乎看不清。


  「趙先生,費心了。」朱常漵咬了下唇,用鎮紙將其他蠟球全都砸開。一張張地將紙鋪在桌上。


  朱翊鈞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清,直把紙快貼在自己眼睛上了,才知道裡頭寫了什麼。


  朱常漵趁著父親發怒前,將他按下。「父皇,現在不是時候。」


  是……還不是時候。


  朱翊鈞咬緊了牙關,不想再看。他朝兒子擺擺手,「你先收好,等會兒陳矩來了。」


  「是。」朱常漵將油紙統統丟進火盆裡面燒了,又將蠟球的碎末丟出了窗外。壺裡的腌菜汁水和碗裡頭的腌菜再重新放進罈子里去。


  時間恰恰好,剛收拾完了,陳矩就在外頭喚道:「陛下,殿下,早膳端來了。」


  朱常漵見父親沒有任何心思理會,便道:「端進來吧。」


  重新進來的宮人們發現,不過短短一會兒的功夫,天子就又滿面怒色了。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


  父子倆秉持著食不語的規矩,默不作聲地將早膳用完,各自處理起公務來。


  夜裡,朱常漵特地坐著肩輿,先去了一回翊坤宮。


  「母后。」朱翊鈞在鄭夢境摒退宮人後,說道,「趙志皋想法子遞了消息進來。他在浙江查到了沈一貫的家人借著沈一貫的大學士名頭,在當地賣官鬻爵。」


  鄭夢境驚得連手裡的茶碗都要摔了,「此話當真?」她有些不敢相信,「總不會吧……這般不修私德?難道他們忘了文忠公當年是怎麼被清算的了?」


  「有什麼不會的?」朱常漵冷笑,「錢財迷人心,他們只看得到眼前的東西,哪裡會想到整個國朝。」他深吸一口氣,胸口直發疼,「母后可是忘了,當年國亡的時候,多少人轉投了女真?」


  鄭夢境並不知道太具體的,但也聽說過一些。「平日里看起來個個都是有節氣的,骨頭比石頭還硬,真到了節骨眼上,誰還顧得上誰?先管好了自家的榮華富貴。」


  這也是為什麼她在聽說兒子要整死朱華奎時贊同的原因。從長遠來看,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死了才好。活著也不過白浪費糧食。


  「陛下怎麼說?」


  朱常漵搖頭,苦笑一聲,「父皇被氣壞了。今日沈一貫覲見全都給攔了。」又道,「聽說馬堂和沈一貫有密謀?」


  「不錯。我想,他們大概已經猜到了你和治兒不露面的那些日子,是上武昌府去了。」鄭夢境將背後的隱囊抽掉,躺得太舒服了,反倒叫她心中不快。「馬堂是個好收拾的,沈一貫,怎麼辦?我記得萬曆三十一年,王元輔可就……」


  朱常漵伸手攔住母親的話頭,「我知道。」他從綉墩上起身,在殿中踱步轉圈,「這事兒很難辦。看趙志皋的情形,大抵也就今年的事兒了。王家屏再一走,就真的只有沈一貫當上首輔了,這事兒就是父皇都沒法子攔。」


  「不能攔,卻能拖。」鄭夢境動了下腳,細思后,道,「只要能拖著,事情就會好辦許多。」她的語速越說越慢,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你想在三十三年的乙巳京察?」


  朱常漵點頭,「那是最好的機會。」


  只有在京察的時候,才能將沈一貫和其黨羽一網打盡。


  「還有五年呢,這、這能來得及?中間空出的兩年,怎麼辦?陛下就是再能拖,也不至拖上兩年啊。兩年沒有元輔帶領朝臣處置政事,底下還不鬧翻了天?」鄭夢境有些不贊同,「陛下的性子也不是不知道,這要是被催上幾日,怕就妥協了。」


  朱常漵無奈,「那也沒法子。僅憑我們現在手裡的證據,恐怕還不足以扳不倒沈一貫。母后可是忘了,他現下可是三黨之首,朝中多少人聽他的?只要父皇敢查,立刻就會引起他們的上疏,到時候將閣中幾位閣老全都拉下了水,朝中又會重現空轉內耗之局。」


  更要緊的是,一旦王家屏、沈鯉陷於彈劾之中,天家在朝中就再無人可用。到時候,憑什麼對沈一貫下手?

  鄭夢境死死咬著唇,「這事兒,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無妨。」朱常漵卻抱著幾分希望,「先前多難的事兒,我們不都走過來了嗎?總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鄭夢境嘆道:「外朝的事,我幫不上忙。這宮裡頭,若有我能做的,你只管開口便是了。」


  朱常漵一笑,「確有母后能做的。」


  「哦?說來聽聽。」


  朱常漵搓動著指頭,「雖說宮人,尤其是司禮監的太監,名義上都是由父皇督管。可母後身為中宮,卻是實際的掌管者。母后,能不能想法子,將馬堂在宮裡的同黨都給……」他五指合攏,比作手刀,快速地往下劈去。


  「你的意思是……不讓陛下出面,卻由我出頭,好讓外人覺著,是馬堂自己個兒犯到了我手裡頭?」鄭夢境略一想,就知道兒子的意思。


  馬堂自然知道自己獲罪的緣由,可旁人卻不一定。總得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將這人按死在宮裡頭。


  「我知道了。這事兒我會處置。」鄭夢境長出一口氣,「也就這些瑣事,我能幫著你。」


  朱常漵卻笑,「可往往啊,便是這些小人,最終壞了大事。母后若能做成,可是大功一件。」


  「什麼功不功的。」鄭夢境擺擺手,「我也不過是個尋常女子罷了,哪裡擔得起這些虛名。」


  「母后錯了。」朱常漵正色道,「男子與女子本就陰陽調和,相輔相成。古有花木蘭、梁紅玉,今有石砫的秦良玉,都是赫赫有名的女將,哪點比男兒差了?母後上不得戰場,卻能在這不見硝煙之地運籌帷幄,亦是良將。」


  鄭夢境笑了,眼角的皺紋像被刻刀一刀刀刻在上頭,「什麼時候學來的這些?」


  「本就該如此。」朱常漵嘆道,「若是當年我沒小瞧了女子,將周后的話拋之腦後,哪裡能落得那般田地。」


  鄭夢境淡淡道:「過去的,就莫要再提了。現下正是彌補的機會,不是嗎?」


  「是。」朱常漵攏了攏衣服,「屋子裡的冰放的有些多了,母后仔細腿腳又犯疼。我就先回慈慶宮去了。」


  鄭夢境點頭,起身相送,「去吧,太子妃定還在等你一道用膳呢。瞧瞧這都什麼時候了。也是成家的人了,往後啊,可別讓太子妃替你擔心。看你這次出去,她膝蓋都磕成什麼樣了,骨頭都突出來一塊,我看著都心疼,何況她的親生父母呢。」


  「我心裡有數。」朱常漵邊往外走,邊道,「等會兒父皇興許會過來。哎,對了,明天治兒就回來了吧?」


  鄭夢境將他送上肩輿,「可不是嗎,一直等著他,總算能見著了。回去路上小心些哈,別貪涼,凍著了。」


  朱常漵點點頭,示意請轎長可以走了。


  回到慈慶宮的時候,陳矩正好在。他是奉了朱翊鈞的旨意,過來給慈慶宮加菜的。今日天子雖心情不好,卻到底惦記著孩子。


  「秉筆來了。」朱常漵在胡冬芸的服侍下,把身上的外袍給脫了,「有勞公公跑這一趟。」


  陳矩彎腰施禮,「是奴才的本分。」


  朱常漵在他告辭的時候,出聲道:「我送一送公公。」


  「這……怎麼使得。」陳矩推辭道,「小爺是主子,太抬舉奴才了。」


  朱常漵拉著他慢慢往外頭走,「我也不是整日在父皇跟前杵著的,多虧了公公替我盡了孝道。」


  單保知道太子這是有話要對陳矩說,便特地領著人在離遠了幾步,慢慢走著。


  「這回有勞公公了。」朱常漵笑道,「若非公公將那信物給了我,想來也無法那麼快就撬開朱華奎的嘴。」


  陳矩並不敢領功。「東廠乃是奴才督管,有人擅自收賄,壞了陛下和小爺的大事,乃是奴才督管不力。而今陛下和小爺不責罰奴才,已是皇恩浩蕩。」


  「那是在馬堂掌管東廠時候的事兒了,與秉筆很不相干。」朱常漵道,「公公且再等一等,這賞,怕是不會那麼快下來。不過只要熬著,總會等到的。」


  陳矩知道朱常漵這是在暗示自己稍安勿躁,遲早會重回掌印之位的。他抱著拂塵側身淺笑,「若非小爺暗中告知奴才,說看管沈閣老府上的人有些不對,奴才也做不到抽絲剝繭地尋到那人。這回,多謝小爺提點。」


  朱常漵笑了笑,「彼此,彼此。公公快些回去吧,父皇今日氣性大,仔細回去晚了聽罵聲。」


  陳矩點點頭,帶著小太監離開了。


  朱常漵望著陳矩從宮道上消失的身影,慢慢往回走。胡冬芸正守在殿門口,立在廊下等著。他幾步上前,將胡冬芸的手牽了,「用膳吧。往後別等了,我是個沒準兒的。仔細別餓壞了身子才是。」


  「奴家不餓呢。看著太子才念著用膳。」胡冬芸頰上飛了兩道紅霞。太子的手比自己大好多,好暖和。


  單保一如往常般,立在邊上要服侍兩位主子用膳。朱常漵朝他擺擺手,「大伴辛苦了,先下去歇了吧。」


  單保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朱常漵轉向胡冬芸,「往後慈慶宮的事,有什麼不方便出面的,就讓單大伴去。」


  胡冬芸乖巧點頭,沖單保道:「那就有勞大伴了。」


  單保膝蓋一軟,跪在地上「梆梆」磕了三個響頭。「奴才謝小爺,謝太子妃。」


  「謝什麼。」朱常漵看了他一眼,「你的忠心,我自是知道的。去歇著吧」


  單保應了一聲,擦了擦淚,起來回屋子去。


  因單保是慈慶宮的第一大太監,所以住所是獨個兒的屋子,並不和旁人同住。他推開屋門,彷彿頭一回進來一般地打量著屋裡的擺設。


  辛勞了這麼些年,總算是得到了小爺對自己的認可。


  單保反手關上門,慢慢地朝床榻走過去,一下倒在上頭。不多時,悶悶的哭聲傳了出來。


  自己沒跟錯人。


  宮外的朱常治,正收拾著東西,今日是他回宮的日子。


  朱軒姝一早就從公主府出來,上義學館來找人。吳贊女在外頭敲了門,聽裡頭道了聲「進來」,才推開門,側了身子讓朱軒姝進去。


  「可是快三個月沒見著你了吧?」朱軒姝好整以暇地看著目光閃爍的弟弟,「說說,這些時日,都上哪兒野去了?」


  朱常治心道,自己才沒野呢,幾個月在外頭吃苦受累,沒瞧見都瘦了十圈了嘛。他轉過身,一臉苦哈哈地無奈道:「這不是上廟裡閉關,給病了的皇兄祈福嘛。難道母后沒同二姐姐說?」


  朱軒姝冷笑,「真當我是個蠢的?祈福?」她狠狠戳了戳弟弟的頭,「祈福能把你折騰成這個樣子?少拿這種話來搪塞我。你可別忘了,是我把你一手帶大的。你伸手想拿茶杯還是拿筆,我都比你清楚!」


  朱常治撓撓頭,一屁股坐在亂糟糟的榻上,「不是我不同你說,而是這些事,就不能i叫你知道了。」


  「我怎麼就不能知道了?」朱軒姝也在他身邊坐下,「難道在你心裡頭,我就是個知道了什麼,就滿大街嚷嚷的人?那你也太小看我這做姐姐的了。」


  朱常治連連擺手,「不是。」他長呼出一口氣,「是怕你牽扯進來,這些男人之間的事兒,你一個女兒家家的,別管,哈。」


  朱軒姝擰著耳朵,「哈什麼哈?女兒家怎麼啦?父皇還同母后說外朝事呢,我怎麼就不能知道了?」她用的力氣並不大,根本沒將人擰疼了,連紅都不紅。


  一手帶大的親弟弟,哪裡捨得下去手摺騰。見他現在瘦的樣兒,心疼還來不及。


  朱軒姝眼圈一紅,「瞧你那樣兒,肚子上的肉都沒了。聽叔父說,一連睡了好幾日?飯都沒顧上吃。這些日子,你該過得有多苦啊?」


  「苦不苦的,我不也捱過來了嗎?」朱常治笑著將姐姐的手從耳朵上拿下來,「這不是全須全尾地在你跟前了?別瞎想了。」


  朱軒姝擦了淚花兒,「今兒我同你一起入宮去。也好些日子沒見母后和父皇了。」


  「成,都成。我們一塊兒走。」朱常治最見不得這位姐姐哭,隻眼眶紅了,就心軟地什麼都應了。


  姐弟倆回宮后,鄭夢境見了兒子,又是一頓哭。若說見朱常漵時,心裡還覺得只是顯得精瘦了些,但還結實。朱常治那就是另外一副模樣了。他本就胖些,在武昌又比朱常漵辛苦,將近三個月的功夫,整個人抽條兒了不說,瘦得和朱常漵沒啥兩樣了。


  朱常治勸了幾回勸不住,便道:「母后仔細哭壞了眼睛。我吶,這次出去,倒也算不是白去。給父皇和皇兄做成了事,幫上了忙,也就去的值了。」


  「倒是這麼個理。可、可你看看,也不知道怎麼照顧好自己。」鄭夢境由著兒子給自己擦眼淚,「是該給你尋個屋裡人,好好管著你了。還得找個厲害些的才好。」


  朱常治「嘿嘿」笑著,「今兒晚膳,是皇嫂掌勺不?」他腆著臉看一臉黑的朱常漵,「我想皇嫂的紅燒肉了。」


  「自然是我。」胡冬芸笑道,「別說是紅燒肉,想吃什麼只管同我說就是了。」


  朱常漵不高興地拉了她,「別就顧著寵他,慣會蹬鼻子上臉。」


  朱常治窩在母親的懷裡,一臉得意地望著兄長。他看在手足情的份上,還沒和母后告狀呢。


  天家其樂融融地圍坐在圓桌前,一同用膳。滿桌皆是胡冬芸的手藝,擺的滿滿當當,色香味俱全,看著就叫人食指大動。


  遠在武昌府的朱華奎一行,也在吃飯,也吃的是好菜。


  只這頓,是他們的斷頭飯。


  佳肴擺在桌上,都已經冷了。可朱華奎一動也沒動。他想不明白,明明自己給沈一貫送了那麼多錢,明明自己已經按照李星說的,將名單給了他,為什麼最後還是落得一個死字。


  不獨自己,還有他的孿生弟弟、王母妃,自己的王妃同妾侍,還有幾個孩子。全都要死。


  這到底是為什麼!

  朱華奎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將桌子給掀了。桌上的飯菜全都摔到了地上,碗碟成了不值錢的碎瓷,菜也都給糟蹋了。


  他明明就是先王的遺腹子!沒有半點虛假,為什麼……為什麼!

  朱華赿,王氏……是他們,是他們害得自己這個下場。害死了那麼多人,他們全都不得好死!自己就是變成厲鬼,也絕饒不了他們!

  天光漸亮。


  楚恭王妃枯坐在屋內,桌上的飯菜倒是吃了些,不過看起來和沒動差不多。她在等著,等著那一杯毒酒。


  另一處,楚王妃抱著幾個孩子,哭成個淚人。從聖旨到了之後,她的眼淚就沒斷過,已是快哭瞎了雙眼。


  快到晌午的時候,睡足了的武昌知府終於升堂了。他身邊的師爺走過來,輕聲道:「楚王府那幾個庶人,都已經沒了。」


  武昌知府「唔」了一聲。


  「王家滿門,也一樣。」


  武昌知府這回應得就不那麼快了。他沉默了一會兒,道:「知道了。」


  朱華增怎麼也想不到,當日自己不過聽了朱華赿的話,與他一起聯名上疏,告朱華奎身世不明,怎麼末了,卻掉了個天大的餡餅在跟前。


  郡王,到親王。


  朱華增抱著聖旨看個不停,艱難地咽了口水。往後,整個楚王府就都是自己的了!

  武岡王妃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笑了整整三天三夜。那個王氏一定沒想到吧,自以為可以躍上枝頭做了那楚王妃,可結果還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而自己,往後出門,就是走路都帶風!


  放眼整個武昌府,不,整個湖廣,還有誰能和樹大根深,底蘊深厚的楚宗相比的?


  朱華奎等人的死訊傳來后,朱華增理了理衣服,隨時等著京里送過來的親王服和國庫撥給的歲祿。這等待的日子,總是覺得有些漫長。


  「王妃呢?叫她出來一道用飯。」朱華增幾天不見武岡王妃,不免問道,「這都多久沒出門了?」


  下人回道:「王妃……有恙。」


  朱華增面色一沉,將筷子給摔了。花廳內的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大好的日子,她就病了?是沒這福氣消受吧?」朱華增冷笑,「今日她要是不過來,往後也不用再來了。本王就當沒這王妃。」


  這幾日對著自己殷勤侍奉的妾侍多得是,隨便抬舉哪一個做新王妃都成。便是膩味了,也可以新娶一位。


  武岡王妃心裡惦記著親王妃的頭銜,拗不過武岡王,到底還是來了。只過來后,遮住臉的團扇一直沒動。


  「吃飯呢!你拿著扇子怎麼吃?讓人喂你啊?這都還沒當上親王妃呢,就端起架子來了。」


  武岡王妃被擠兌地不行,只得放下了扇子。


  邊上一個妾侍偷偷抬眼看,「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武岡王妃的臉,歪了。許是這些日子笑得太過頭,又興許真的沒這福氣,原本還算是能看的清秀佳人,現在成了個醜八怪。


  朱華增對著這張臉,怎麼都沒食慾了。他將碗一推,「不吃了。」


  武岡王妃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是他讓自己來的,偏還生自己的氣。都說不來了!


  隨著朱華增的離開,花廳里的笑聲越發大了。


  武岡王妃赤紅著眼睛一掃,重新將團扇遮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她咬牙切齒地道:「將這些人,統統拉下去,有一個算一個,打死了事!」她自己拉過一張綉墩坐下,「我就在這兒看著!」


  笑聲漸漸停下。


  「怎麼?方才不是笑得正開心?繼續笑啊?」武岡王妃冷冷道,「我叫你們笑!」


  稀稀拉拉的假笑聲,此起彼伏。


  武岡王妃猶不滿意,橫了一眼身邊垂首的嬤嬤,「怎麼,還要我親自動手不成?」她的下巴朝外頭揚了揚,「去啊,傻站著做什麼。還是你要當這頭一個?」


  嬤嬤不敢說話,福了身子,當即就從外院叫來好些個行刑的壯漢。


  五張長條凳在院中一溜兒擺開,粗棍敲打在人肉上的聲音此起彼伏。


  武岡王妃掃了眼邊上被打死的屍體,「不是愛笑嗎?笑啊。」她沖特地躲在角落裡的一個侍妾指著,「方才你不是頭一個笑的嗎?我忍你好久了,多少次挑撥了王爺和我吵,不就仗著那張臉么?」朝嬤嬤道,「把人給我帶過來!」


  那如嬌似玉的侍妾噤若寒蟬,被粗壯的嬤嬤們給按在武岡王妃的腳邊,連磕頭求饒都做不到。「王妃,奴家知錯了。奴家方才不該笑的。奴家、奴家從未挑撥過王爺和王妃。」


  武岡王妃冷笑,「沒有?」她拔下頭上的分心簪子,狠狠在侍妾的臉上劃了一道,「敢做不敢當,我頂瞧不起你這等人。」


  又是一道。


  侍妾捱不住疼,哇哇直叫。


  「吵死了!」武岡王妃死皺著眉,一簪子劃下去。


  一顆球狀的東西,從階上滾落下來。


  「巧言令色!」


  嘴角的兩側被割開,像一個大大的,嘲諷的笑。


  武岡王妃看著那刺眼的笑,心頭越發不滿。「給我潑冷水,將她給弄醒了。」


  花廳再沒有笑聲,更沒有說話聲,就連呼吸的聲音都越來越微弱。


  只有粗棍敲打皮肉的身上,盤旋在上空,久久消散不去。


  朱華赿的輔國中尉府里,也不必武岡王府好到哪兒去。


  王宜人站在屋外,聽著裡頭不斷傳來打碎東西的聲音,打消了進去的念頭,轉身離開。


  身邊的管家勸道:「夫人,可得勸一勸,照這個法子下去,得摔多少東西啊?府里就那麼點家底了!」


  「這是老爺自己喜歡,你我,都管不著。」王宜人木著臉,丟下一句話就揚長而去。


  娘家除了她,還有幾個出嫁未被休棄的姐妹,旁的都死了。


  朱華奎也死了。攔著自己做那楚王妃的姑姑也死了。


  她該高興的。可為什麼心裡頭這麼堵,幾乎要叫她喘不上氣了。


  王宜人走進屋子,讓下人全都出去,反手將門關上。


  兩行淚自眼中落下,滑到下巴,欲滴未滴。


  這就是她想要的嗎?


  不是都已經達成了嗎?

  本就不稀罕楚王妃,不過是為了這麼多年來,心裡堵著的那口氣。


  現在,也該到了消氣的時候了。


  王宜人退了半步,倚在門上,徐徐滑倒在地。她抱著雙膝,將頭埋進裡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本不想如此的。


  楚宗有了新氣象,武岡王朱華增成了新一任的楚王,即日起,就搬進了楚王府。先前領頭上疏告發的輔國中尉朱華赿,被提為奉國將軍。其餘聯名之人,雖不像這兩人運氣好,卻也各有賞賜。


  從面上看來,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朱華赿邀了當日幾個聯名上疏的人喝酒,大著舌頭道:「他、他朱華增憑什麼升楚王。」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我,才該是那個,坐上楚王位的人。」


  江夏王有些看不過眼,「得了吧你,喝醉了別瞎說話,仔細傳到楚王耳朵裡頭去。」


  「我怕、怕什麼!難道說錯了?!」朱華赿抱著酒罈子,一一指著在座的所有人,「你們、你們哪個比不上他?做不得楚王?嗯?說啊。」


  江夏王別過頭,磨后槽牙的聲音響得在座之人都聽得到。


  「就這麼算了?」朱華赿打了個酒嗝,問他們,也問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我去努力二更,先看著,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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