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鄭國泰在書房裡坐了一會兒, 叫來管家, 「我們賬上多餘的錢還剩下多少?」


  管家告了聲罪,回去賬房將賬冊拿過來,沾著口水邊翻邊和鄭國泰說:「江陵的地差不多都讓咱們買或租來種桑了, 這一塊兒的租賃錢就不少。」說罷, 頓了頓, 「不過廣元王名下還有一大塊連著的良田, 原是遼王府的,讓他……」


  「我知道, 這個不必說。」鄭國泰舉手示意管家接著往下說, 「今年的租錢都給地主了吧?」


  管家點頭,「給了。另有一筆大的, 便是工人的錢了。咱們織坊鋪子里的夥計, 還有負責織布的工人,需得留下一筆錢來。」這裡頭還得包括了各種分紅。


  「唔。」鄭國泰點點頭, 「拋去所有的, 還有多少?」


  管家翻了翻賬冊的最後幾頁,略皺眉,很快鬆開,「還有兩萬一千二十三兩銀子,大頭都是在錢莊裡頭存著,余的那些留在賬房。」


  他不知道鄭國泰問這些做什麼,但出於這個東家人還是不錯的份上,出聲提醒道:「若是東家要用錢, 至多挪出一萬兩來,旁的最好還是別動。」開鋪子,沒有周轉的銀子可不行,這個數包含了所有的周轉銀子。


  鄭國泰眯著眼,「你覺得……廣元王手裡的那塊地,按尋常租賃銀錢來算,會是多少?」


  管家心裡掂量了一會兒,回道:「難說。那一塊都是良田,得有好幾十畝吧?東家要是全租下來,怕是一年錢得有這個數。」他舉起手,比了個三,「沒有三千兩,廣元王怕是不會點頭。」


  「現在咱們的織坊和鋪子,一年加起來能有多少進項?除了給地主的田地錢,還有夥計的錢。」鄭國泰心裡估量了個數,「兩萬兩總歸是有的吧?」


  管家點頭,「能有這個數。不過近來江陵做織坊生意的多了,往後怕是不好賺錢。再者,東家先前不是想去武昌府開個新鋪子?那也得有一筆錢。咱們前幾年虧得有些多,兩萬兩也不過是剛補了先前那些窟窿。」


  「我知道了。」鄭國泰沉吟一番,「你上錢莊去一趟,取一萬兩出來。」他特地叮囑,「要銀票,不要現銀。」


  管家有些疑惑,銀票不如現銀保值,一個不好,很容易貶值。為何東家會有這番囑咐。不過該說的,自己都說了,東家應當自有主張,自己也不便多說什麼。他拱了拱手,就下去辦事了。


  錢莊離鄭宅有些遠,到了傍晚的時候,管家才將銀票帶回來給鄭國泰。


  鄭國泰接過銀票,裝在一個小盒子裡頭,又吩咐:「送個帖子去廣元王府,就說我明日上門叨擾。」


  「哎。」管家應了一聲。他差了人將帖子送去廣元王府後,又令人備好轎子,預備著明日鄭國泰出門。


  鄭國泰將妾侍派來的丫鬟趕回去伺候,獨自一個人用了晚膳。這個時候,他分外想念遠在京師的宋氏,和自己的幾個孩子。女兒雖然出嫁了,不過幾個兒子還在家中閑著沒做事。


  也不知宋氏對兒子們可有安排。若是沒什麼旁的,怕是自己得向妹子討個面子,好讓兒子們有個著落。


  商賈在大明朝到底放不上檯面。鄭國泰雖身負國戚之名,可至今在家中尚不敢穿綢緞。怕的就是被人見著了,告去官府。


  若是放在以前,鄭國泰根本不會在意這些。自己的妹妹是當今皇后,滿宮裡就沒有比她更受寵的女子了,外甥又是皇太子,還有什麼可怕的。但現在見多了世面,便知道宮裡的那些個貴人,都是不容易的。自己能有現在的家財,還都是靠著他們,自當謹小慎微,不給他們添亂子。


  看看文忠公一家子就知道了,不就是因為當年文忠公不注意私德,才招來大禍的嗎?人的嘴巴,看著不過上下兩個皮子,卻比刀子還滲人。


  鄭國泰不敢賭,甚至連妾侍撒嬌想要穿絲戴金都給狠狠罵了一頓。幸而這妾侍還算是個機靈的,挨了訓斥,就收斂了。不然鄭國泰就得給人灌下墮胎藥,趕出府去了。


  第二日一早,鄭國泰起來先去看了一回昨夜沒見自己而使性子的妾侍,用過早膳,又上鋪子和織坊去看了一回,才施施然地回府坐上轎子,上廣元王府去。


  廣元王昨日接了帖子,就一直尋思著鄭國泰的用意。這人雖然中宮的嫡親兄弟,當今國本的舅舅,不過身上絲毫沒有尋常國戚的跋扈。從來行事都是滴水不漏,自己好幾次想要拉攏,卻都被不冷不熱的軟釘子給擋了回來。


  這回主動上門,怕是有什麼事有求於自己吧?


  廣元王確信自己的猜測無錯,便想開了去。江陵當地自文忠公后,再沒有出過什麼大官兒了。鄭國泰於張家曾有恩,到了江陵后,一直與他們走動勤快,在當地遇著什麼事,張家都能出面給解決了。


  張家雖然自清算后一蹶不振,但在江陵當地,那還是數得上的官宦人家。官府和旁的鄉紳,還是願意給他們幾分薄面的。凡事留一線,日後有求於人的時候才好上門。


  廣元王雖然是郡王身份,可在當地的話語權,怕還比不過張家。他有些想不通,究竟有什麼事是連張家都搞不定,非得來求自己的。


  到了鄭國泰上門,廣元王暗暗打量著對方。鄭國泰面上的表情滴水不漏,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他心裡也就越發疑惑,甚至有幾分沉不住氣,想要主動開口詢問。到底還是昨日廣元王妃的那番話叫他給收斂住了心思。


  「王爺。」鄭國泰笑吟吟地拱手,「今日上門,乃是想同王爺商量一件事。」


  廣元王笑道:「鄭公有何事?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必是有什麼大事。」


  鄭國泰將帶來的那個盒子打開,推到廣元王的面前,「我想租下王爺在江陵的那塊地。」


  「哦?」廣元王一聽是這個事,有些興緻缺缺。這些事他一概都是不管的,王府自有管家、賬房去做這些,所有的賬目都由廣元王妃過目。不過等看到盒中的銀票后,他愣住了。


  鄭國泰今日上門的目的,絕不是租地的事。


  廣元王就是再不通庶務,也知道自己從遼王府昧下的那塊地一年至多只能收五千兩的田租。這還是不厚道的做法。


  一萬兩,這是個什麼概念?

  鄭國泰面露誠懇,「這幾年江陵的布匹生意不好做,我想搶在旁人下手前,先行租下王爺的地。」


  有銀子擺在自己面前,不收就是王八蛋。廣元王自然不會和錢過不去,他欣然收下了銀子,將木盒的蓋子蓋上,當即叫來管家,和鄭國泰簽下租賃契約。


  王府管家一邊看著鄭國泰絲毫不在意地簽下名字,按下手印,一邊不斷偷偷瞟著自家王爺。看來王爺的斂財手段又高了不少啊,連鄭公的銀子都敢收。現在武昌府正鬧著呢,就不怕引來京師的中宮和皇太子之怒嗎?


  「好了。」鄭國泰取過布巾,擦了擦沾上印泥的指頭,「往後每年都按著這個數給田租。」


  管家暗中咋舌,這不就是給自家送錢嗎?都說這鄭國泰是江陵的財神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一萬兩在他眼裡,簡直就是九牛一毛啊。


  廣元王收了錢,心情自然大好。他本就沒什麼事,自然將鄭國泰留下一起用膳——還等著鄭國泰說正事呢。說著是地租,其實不過是變相對自己行賄罷了。


  正事,還在後頭呢。


  果然,鄭國泰在花廳和廣元王一起品茶賞花時,不經意地道:「近日宮中送了封信來。」


  廣元王立刻耳朵豎得高高的,等著鄭國泰後頭的話。河南試行了宗親除籍,湖廣的武昌府又鬧出楚王身世不明的案子,他一直提心弔膽著,不知天子是不是想要開始削藩。可惜他在京中沒什麼人脈,得不到消息,只能自己干著急。


  倒是這個鄭國泰,給他這個渴睡之人遞了個枕頭來。


  「不知陛下同娘娘可是擔心江陵也會有楚宗之事?本王同鄭公能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沒有。」話音剛落,廣元王就想給自己一個耳光,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鄭國泰擺擺手,「並非天子對王爺生疑。」他目光如水,「王爺大可放心,我先前去信時,就曾提過,王爺在江陵的人望那是一等一的好。遼府宗人,哪個不佩服?」


  「那是,本王向來親厚同族,賞罰分明。」被人一捧,廣元王立刻就飄飄然起來,得意地摸了摸兩撇八字鬍。


  鄭國泰細觀著他的神色,「陛下這幾日一直擔心武昌府的事。娘娘也怕誤會了楚王,所以特地來了封私信,想問問我,究竟楚地有沒有這等傳言。王爺知道的,我不過是個無官無職的平頭老百姓,哪裡知道宗親的事。所以今日特地上門,想問一問王爺,宗親之中,可有這等傳言。」


  廣元王一愣,眼睛飛快地四處亂瞟著,就是不去看鄭國泰,心裡不斷地揣測著對方話語中的意思。


  這是希望聽到自己說有……還是沒有?

  鄭國泰見廣元王的神色,就知道對方心中正在天人交戰。他好整以暇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慢悠悠地道:「先前皇太子殿下來信曾提過,遼王府總是這般空著,也不是個事兒。」


  廣元王的心中一滯,旋即飛快地跳動起來。他的喉頭不斷地上下滑動著,想要開口向鄭國泰確認,是不是天子有意在遼府中提拔一位郡王為新任遼王。那個人選可會是自己?可張了口,又將嘴邊的話給咽回去了。


  他總算明白過來鄭國泰今日這種種舉動,全都是在給自己下套。


  若是此時自己不表明態度,不選擇向著天家,怕是轉頭那份田租契約就會被連夜送往京城去。以當今天子對中宮的寵愛,必會過問此事。有那份契約在手,誰還不信自己斂財斂到了鄭家頭上去?聽說鄭國泰的織坊中,可還有五皇子的銀錢。


  到時候別說被提為親王,就連現在的郡王都保不住。


  被算計了!


  廣元王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想要重重鎚在桌上,卻看見鄭國泰似笑非笑地捻須看著自己。他慌忙地將手收回袖中,轉過身子,神色不定地猶疑著。


  江陵……卻是有聽說過關於武昌府那位楚王身世的傳言。但廣元王先前並不放在心上,只當作是楚府宗人對那位心懷不滿放出來的。何況兩地相距並不近,楚王出了事,對自己並沒有任何損害。


  廣元王心緒紛亂到了極點,索性一口應了。「是,本王確是聽說楚王乃楚恭王妃自娘家抱來的。」


  將話說出口,心頭的煩亂就消散了。便是謊話又如何,自己選了天子,又能得銀錢,又能提為親王,沒什麼不好的。


  「既如此,那還有勞王爺將此事上報天子。」鄭國泰拱手,「混淆天家血脈,可不是小事。遼府宗人也應該人人知曉才是,以儆效尤。不過王爺一定會將此事辦妥的,哪裡還需要我這草民多說什麼。」


  廣元王面色微青,這是要在江陵製造輿論嗎?他們……果真要對楚藩下手?!


  「本王自會辦妥。」廣元王已經不想和鄭國泰呆下去了,心裡萬分後悔方才竟將人留下來用膳。


  鄭國泰見好就收,「鋪子里還有事,今日就不多叨擾王爺了。」他起身告辭。


  廣元王見他揚長而去的身影,氣得牙痒痒,轉回後院去找廣元王妃拿個主意。


  廣元王妃聽了前因後果,皺眉道:「現在鄭國泰手裡有把柄在手,我們便是不點頭,也得點頭。」她心裡和廣元王想的一樣,就怕楚藩不過是個借口,天子真正的目的還是在於削藩。


  不過她到底要比廣元王鎮定些,「藩王可沒那麼好動。」她眼珠子轉了轉,「大約是陛下聽聞楚宗頻傳對楚王不利的傳言,想要平息楚府宗人的怒意。遼府自王爺暫代后,可一直沒出什麼大岔子,應當不會惹禍上身。」


  想要削藩,首先也得有個由頭。他們自身站得直,並不怕什麼。


  「依奴家的淺薄之見,想來鄭國泰意在武昌府。只是江陵乃是他熟悉的地方,手伸不了那麼長。他真正想讓王爺做的,並非是在遼宗宣揚此事,更希望王爺可以讓人在武昌府掀起波瀾來。」


  楚遼兩地都是在湖廣行省地界,兩宗交往也算多。廣元王自己就和武昌府的不少楚宗宗親有私下往來。


  廣元王妃眼睛里透著精光,妙目一轉,「若是再往前一步,便是在整個湖廣都傳言楚王的身世不明,好讓天子有由頭能順理成章地扳倒楚王。」她見廣元王面露擔憂,不僅安撫道,「王爺不必慌,天子未必就會對我們趕盡殺絕。到底都是朱家人,沒有這樣的道理。」


  廣元王長長一嘆,「兔死狐悲啊。」他有些惆悵,「而今的天子倒是頗有幾分嘉靖皇帝的手段了。」盡其所能地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對象,只要能達成目的,絲毫不考慮手段下不下作。


  「受制於人,能有什麼法子。」廣元王妃心裡也不舒坦。任誰被利用了心裡都不會太舒服,偏還不得不去做。宗親看著高人一等,其實生殺大權悉數全在天子手中握著。


  自成祖登基后,宗親全都沒了屯兵的權利。想要起兵反抗,可比當年難多了。就是有錢能買通當地的衛所,可獨一家也難以成事。現在的藩王,早已不是當年的藩王了。多年榮養下來,半分殺伐氣都沒了。衛所便是一時看在銀錢的份上,願意被驅使,可時間久了呢?

  誰會樂意被個草包指揮。


  何況天家做事並不絕,就拿先前於河南試行的除籍來說,也不過是給低階的宗親一條活路,絲毫沒有干涉到上層宗親。就是要反,都名不正言不順。


  廣元王妃越想氣越不順,「就這樣吧。王爺且按我說的去辦。將這事能鬧多大就鬧多大。」反正他們自己看熱鬧便是了。


  廣元王得了主意,摟過王妃狠狠親了一口,「我要是沒了你,可怎麼過喲。」


  廣元王妃斜了他一眼,「王爺少納幾個妾侍,我就心滿意足了。」她不僅抱怨道,「後院的那幾個,就是每日的吃穿用度都不少。」


  遼王府原本的銀錢早就存封起來了,動不得。廣元王府上下的用度,還是靠著自己的那點歲祿,人一多,就顯得不夠用了——當地的官府還屢屢借口田賦不足,不給撥的。郡王與親王不同,親王的歲祿都是國庫發放,郡王都是當地官府撥給的。


  廣元王臉微紅,「往後都聽你的。」他清了清嗓子,「要是有哪個不聽話的,你只管打發出去就是,不用過問我。」


  廣元王妃冷哼,「要是你哪個心尖尖被趕出去,頭一個要來跟我鬧的就是你。」她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多年夫妻做下來,早就習慣了。撥了撥鬢邊的碎發,「事不宜遲,王爺趕緊去辦事吧。」


  廣元王應了一聲,出了門才嘆氣。這鄭國泰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事兒做做。看來清閑日子是倒頭了。


  可想一想興許即將到手的遼王頭銜,心中又雀躍起來。


  京中的朱載堉想了許久,最終挑了當初沒有和朱華赿一起聯名上疏的那些郡王們。這些人既然心存念想,必不會說實話。看來看去,最後挑了一個楚宗內極為邊緣的郡王去信。


  信走得並不快,朱載堉已經沒了親王頭銜,信並不是走的官道,都是靠熟悉的人帶過去的。等信到了武昌府,整個湖廣都已經傳遍了朱華奎身世不明的事情。


  楚恭王妃在傳言興起的時候,就開始閉門不出,整日在佛前跪著念經。


  王氏在夜裡頭都睡不好,只歇了一個時辰,就起來用了一碗清粥,又照舊在佛龕前跪著了。她身邊的老嬤嬤看在眼裡,心疼不已,可也拿不出個辦法來。


  自古三人成虎,現在外頭越傳越不像回事。甚至還有說楚王及其雙胞胎兄弟是王氏和其兄長亂了人倫生下的。天可憐見!身為王妃,日日身邊都是有大批人跟著的,哪裡有什麼偷情的機會?再說了,當日確是已故的宮人胡氏生下的孩子,生產時,不少人都在產房外頭候著的。


  嬤嬤只得和王氏一樣,在佛前跪拜,祈求菩薩能開開眼,還她們主子一個公道。


  也不知是誰說的這些混帳話!還傳的有鼻子有眼的!

  雖然傳言最初是從廣元王口中出來的,可實際上,真正說得沒邊兒的,是那些傳話的人。誰不愛說道貴人家中的陰私事呢,就連富戶家中的都沒少說。真要去尋由頭,哪裡尋得著,都是一個傳一個,越傳越離譜。


  王如言和妹妹一樣,從聽到傳言開始,就未曾出過家門。日復一日,族中子女不斷有被悔婚和退婚的。有些厲害些的人家,甚至將嫁出去的女兒給送了回來,直接休棄。而幾個男子的妻子,娘家也不曾消停,不斷地上門要求女兒回家去。


  王如言坐在書房內,鬍子拉渣,頭髮也臟成一絡一絡的。他已是多日不曾洗漱了,也沒有那個心思。


  都是那個孽女攪出來的事!


  王如言將手掌蓋住眼睛,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在指上滑過後,留出一道痕迹,顯得與其他地方分外不同。


  朱載堉收到回信后,苦笑,看來不用自己出面了。現在光是整個湖廣的輿論,就能將楚王給壓死的。


  朱常漵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舅舅竟有這份能耐,將這件事辦的如此妥當。


  夜裡的慈慶宮,在巍峨的宮殿中越發顯得不起眼了。朱常漵獨坐在書房,手裡捧著一本書,嘴角上翹,無聲地笑著。


  除去朱華奎,不過是第一步。後面還有許許多多的事,等著楚宗的人去做。


  他相信從來彪悍的楚府宗人絕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只是可惜了現在的那位湖廣巡撫。


  果然如朱常漵所想的那樣,審案的官員雖然堅信朱華奎的身世清白,可在強大的輿論重壓下,不得不低頭。送來京城的案卷上,最終是寫著朱華奎身世不明,極有可能是王家之子。


  興許是良心過不去,和卷宗一同送上來的,還有一道密疏。疏中字字句句,幾乎泣血地指明這是有心人在背後推動,希望天子在最終判斷時,可以慎重考慮。


  兩份文書,朱常漵都看了,不覺冷笑。「又想順著輿論,又想表明自己的態度。哪裡來那麼好的事。」他的指尖在密疏上劃過,被鋒利的紙張邊緣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沾上了密疏。


  若是被人奉為「海青天」的那位還在,興許朱華奎還能有救,可惜海忠介公早在萬曆十五年就過世了。現在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朱華奎。


  朱翊鈞也對這名官員的行為很是不感冒。若是真對輿論不滿,自當堅守自己的原則。可這位呢?又想要搏個民望,讓人覺得自己斷案公正,又覺得楚王實在其情可憫,被輿論造勢所毀。


  他要真擺明了態度,朱翊鈞倒是還會認真考慮。可現在卻是有些懷疑,是不是收了朱華奎的重金賄賂。要知道,楚藩那是富的流油,能用銀子將命給保住,絲毫不會吝惜。


  不過僅僅朱翊鈞一人,還不能徹底做出決斷。這件事實在太大了,朱翊鈞細想后,喚人招來內閣的五位學士,但卻被得知趙志皋今日早早地就出了宮回家去了。


  朱常漵見父親皺眉,便替他問道:「可是趙閣老身子不舒坦?」內閣五位大學士,都已經年紀不小了,就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很正常。


  跑腿的太監回道:「今日趙閣老在閣中不知為何,竟厥了過去,王元輔見他身子不好,便讓他早些回去了。」


  朱翊鈞和兒子對視一眼,不由面色凝重起來,「可有宣太醫看過?」


  那太監搖頭,「並不曾。趙閣老很快就醒了,王元輔本要為他請太醫,不過被謝絕了,只道是回家歇一歇就好。」


  朱常漵向父親道:「兒臣這就帶著太醫上趙府去看一看。」


  「好。」出了這檔事,朱翊鈞也歇了立即讓大學士們過來的念頭。他叮囑兒子,「過幾日便是你大婚的日子了,早去早回。」


  朱常漵點頭應諾,立即讓單保帶著賞賜,另又著人宣了太醫過來,和自己一道去。


  這時候天色已是不早,離宮門落鎖不過一個時辰。朱翊鈞擔心兒子會在宮外耽擱段時候,特地發了道手諭,讓兒子隨身帶著,「若是被攔了,就給人看。」


  「嗯。」因這次出宮急,所以朱常漵並不打算擺出皇太子的儀仗來,輕車簡行得上趙家去。


  到了趙家門口,單保上前敲了門。過了許久,一個白髮婦人才出來,「是誰啊。」在看到單保身上的衣服后,愣住了。


  朱常漵上前道:「聽說趙閣老病了,我來瞧瞧。」他讓開了身子,叫後頭的太醫過來燈下,叫人看得清楚,「父皇特地宣了太醫來,讓人給趙閣老好好看看。」


  單保在一旁補充道:「這位乃是當今的皇太子。」


  那穿著單薄的婦人趕忙要跪下行禮,被朱常漵給攔住了,「先給趙閣老看病要緊。」


  進門后,朱常漵打量著這所住處。很是簡陋,不過兩進。燈籠也不夠多,門前只一盞破了幾個窟窿的燈籠掛著。裡頭屋子的頂上還是茅草鋪蓋著,也不知道下雨擋不擋水。


  朱常漵趁著還沒見趙志皋的空檔,問道:「敢問夫人是?」


  那婦人微微彎了僵直的身子,「奴家是趙汝邁的內子。今日驟見皇太子,禮數不周,還望海涵。」


  朱常漵點點頭,環顧一下四周,發現並沒有其他人出來,屋內也沒有人聲或是倒映在窗紙上的影子,心中猜測大概趙志皋並未納妾,便道:「夫人與趙閣老伉儷情深。」


  趙夫人擺擺手,提著一盞燭燈,將朱常漵迎進去,「老爺,殿下過來瞧你了。」她側過身子,讓朱常漵進去。


  還未進屋,朱常漵就聞到了屋子裡散出來的藥味兒。他忍住取出手絹捂住口鼻的衝動,細問道:「趙閣老早就病了?還是今日才煎的葯?」


  「早就不大好了,只是朝中的事,老爺心裡放不下。」趙夫人將破舊的帳子撩起,用生了銹的銅鉤子勾起來,「老爺。」


  趙志皋咳嗽了幾聲,臉上泛著不自然的潮紅。他有些艱難地張開眼,「是太子來了。」他艱難地想要起身,一口氣上不來,幾乎又要厥過去了。


  朱常漵連忙按著他,不讓起身,又催著太醫過來看。


  太醫把脈后,迅速地寫了方子,「速速取葯煎了。」


  身邊的葯童接了方子,略掃了一眼,不覺大驚。


  太醫催促道:「快去!」


  葯童慌忙收了方子,出門去。


  朱常漵一直在旁看著,見這番動作,心中大叫不好。恐怕趙志皋的病並不容易好了。


  內閣的人,又要變動了。


  這並不是個好事。


  朱常漵對趙志皋很有好感的,一個敢於說真話的老實人,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趙志皋看著朱常漵的面色,蒼白地一笑,「自己個兒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過了。」他朝妻子揮了揮手,趙夫人點點頭,將燭燈放在桌上,徑自上廚房去準備熱水,給朱常漵泡茶。


  朱常漵見他欲言又止,心知這是有要事。他將屋中的人揮退,獨留下自己和榻上的趙志皋。「趙先生,有何事要交代?」


  趙志皋的眼角沁出一滴淚來。一句先生,叫他心生感慨。「老臣就是駕鶴西去,也自覺驕傲,能有殿下這樣的學生。」他咳了幾聲,緩了緩氣,帶著幾分長者的愛憐看著正意氣風發的朱常漵。


  太子,很好。能將太子教成這樣的中宮,也很好。


  只是可惜自己的壽數就到此為止了,再看不見這位登基之日。


  趙志皋閉了閉眼睛,還有些事,需要交代。不僅是為了皇太子,更是為了大明朝的安穩。


  朱常漵屏氣凝神,等著趙志皋的話。他預感到,這位從不背後說人的老實人,即將會告訴自己一件很重要的事。


  「沈一貫,受賄。」趙志皋再次睜開的眼睛里,爆發出先前所沒有的精光來,「不獨之前河南三藩的,還有楚藩的。」


  朱常漵失笑,他還當趙老先生要說旁的什麼。替趙志皋將被角掖好,「這些我和父皇心裡都清楚。」


  趙志皋緩緩搖頭,「不獨這一次。」


  朱常漵皺眉,不知道趙志皋指的是什麼。


  「有些事,內閣收到的消息,要比陛下和殿下要快。」趙志皋慢慢道,「今日我暈厥之前,已是收到武昌府送來的消息。王如言於家中上吊自縊,送來的消息上,說法是,畏罪自盡。」


  朱常漵呼吸一滯,再緩緩將濁氣吐出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王如言的死,相當於是坐實了罪行,無論他的初心是想要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還是希望用自己的死,來藉機擺脫楚恭王妃和楚王在這件事中的影響。


  人總是對弱勢更具有同情心。可惜王如言沒有料到僅憑他一人的死,在輿論前,猶如螳臂擋車。


  趙志皋閉上眼,「殿下不這麼覺得嗎?楚王,還會在瘋狂一次的。以楚藩積攢之銀錢,換得自己一條命,很划算的買賣。」


  「所以……沈閣老,又收了一次楚王的重金?」朱常漵啞著聲音。安排在沈一貫家附近的錦衣衛竟然不曾有消息傳入宮中。


  這意味著什麼?!


  趙志皋睜開眼,「不錯。」他苦笑一聲,「可惜老臣一直未能找到確實證據。現下便是殿下疑我,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我信!」朱常漵握著他的手,加重了力道,「趙先生說的話,我盡信!」


  趙志皋的眼淚一涌而出,在滿是皺紋的臉上縱橫。他反手抓住朱常漵的手,用盡現在自己所能用的全部力氣,「國有此蠹,大難當頭啊!」


  「趙先生安心。」朱常漵的眼淚停在了眼眶中,聲音哽咽地給出承諾,「終有一日,會找到證據的。」


  趙志皋因力氣過猛,一下子鬆了力道,咳到幾乎要嘔吐。朱常漵趕忙替他拍著背,還不敢用大力氣,生怕力道一重,手下這身子就要散了架。


  「這幾日趙先生就安心在家養著,朝中的事不必擔心。」朱常漵安撫道。


  趙志皋點頭,閉上雙眼,「有殿下在,哪裡有不放心的。」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沈一貫之事,元輔理當知曉。」


  朱常漵擰住了眉頭。王家屏曾經向父親暗示過沈一貫的惡行,知道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一直按著沒動,想必都和趙志皋一樣,苦無證據。


  看來沈一貫果真不是頭一次做這等事了,手段老辣得很,讓人輕易抓不出錯來。


  朱常漵將太醫留下,叮囑他一定要仔細看著趙志皋的病。回宮路上,經過沈鯉的家,他撩起帘子朝門口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模樣。


  不知道這位,可清楚?


  將帘子放下,經過宮門的時候拿出了手諭,侍衛將門打開通行。


  單保在外頭低聲詢問:「小爺可要去一回啟祥宮?」


  朱常漵想了想,「去吧,父皇一定也牽挂趙先生的病。」心裡卻想開了,趙志皋的話,究竟該不該對父親說。


  若是讓父親以為,趙志皋是病重時神志不清,胡亂攀咬人,怕是會不好。


  朱常漵咬著指甲,心裡拿不定注意。


  作者有話要說:  筆記本的風扇壞掉了= =要找時間去修一下,可能需要兩三天的時間。我努力存點稿子不斷更


  愛你們,么么噠~

  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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